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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到了长宁节的正日子,宫中上下更是紧张而忙乱,杨媛主持一应宫内事务,宰相王曾主持宫外事务,又兼契丹等各国使节都奉了国主之命,前来朝贺长宁节。

晨起,赵祯便换了大礼服,然后等到吉时,率百官进入崇政殿相候。

刘娥晨起后,已经在崇徽殿先受了杨媛率后宫诸妃嫔的朝贺,然后再驾临崇政殿,受了赵祯及朝臣们的朝拜礼。这还是依三日次预祝一样,先是官家上寿,然后是燕王率宗室上寿,再是王曾率文武百官上寿。

百官上寿毕,又是鸿胪寺引各国使节上寿。此时真宗多年来以信奉天书为由,大兴庆典神祀的成果已经渐现成效。

太后长宁节万寿之期,那些天南地北远邦小国纷纷前来朝贺,除辽国在天圣元年就开始一直派使臣来贺以后,更有党项、大理、高丽、疏球、安南等国,正是“万国衣冠朝娥眉”。

本年,新来自吐蕃王朝的赞普唃厮啰率宰相李立遵前来朝贺,请求归属大宋之下。

唃厮啰是吐蕃王奥松之后裔,但自他出生时,吐蕃王室便也如同那唐代末世一般,宗室争权,部族厮杀,再加上党项等其他周边部落的侵占,早已经不复当年。唃厮啰流落民间,出家为僧,“唃厮啰”此名即为“佛子”之意。后为部落大首领温逋奇及李立遵所迎立,这位佛子赞普这些年来一手讲佛法,一手执兵戈,文武并用,将已经四分五裂的吐蕃各部一一收伏,渐成统一之势。

只是吐蕃六谷部历年来四分五裂,积弱已久,旁边却是在大宋和大辽纷争之间渐渐崛起的党项部。党项西平王赵德明之子元昊,年纪虽轻,却是野心犹强爷胜祖,对吐蕃也早存侵吞之心。唃厮啰为求自保,于是率众远赴大宋,自请归附。

这真是太后的长宁节绝好的贺礼,党项赵德明虽然已经弃辽归宋,但是实力仍在不断壮大。吐蕃来归,正是对党项赵德明最大的牵制。

太后下旨,许吐蕃唃厮啰每岁来贡,纳入大宋保护之下。至此,西北至党项、吐蕃、北至辽国、东北至高丽等国、东南至琉球等国、南至安南等国、西南至大理等国,均已经邦交安定,岁岁朝贺。

朝贺完毕,礼乐齐奏。太后退出崇政殿,回到内宫崇徽殿。此时,邓国与随国两位大长公主率皇室诸公主、郡主、县主等,楚王妃李氏率诸府王妃、宰相王曾夫人率各命妇也依次上前朝贺。

内外朝贺完毕,太后下旨开宴。此时内宫外宫,设了上千桌酒宴,大宴群臣。此中热闹,一时也不及尽说。

时已近晚。长宁节与上元节相近,上元节又是京中最大的节日,因此早有旨意,今年原定在上元节的花灯,都改在长宁节时盛放。

华灯初上时,太后带着官家,率百官和各国使节,登上宣德门的城楼,欣赏着汴京城的花灯。

那些各国使节,只登上宣德门城楼,便觉得眼前一亮,顿时瑶台仙境出现面前,禁不住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之声。

整个汴京城的繁华出现在眼前,流光溢彩,华光满目。在宣德门上居高临下一眼望去,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搭制在宣德门外以及宽约两百步的御街两边几十座鳌山灯楼。

御街上的灯汇成了海洋,不但鳌山灯楼上有着龙凤呈祥,百鸟百兽等各式花灯,更是整个汴京城的百姓,也投入了这场繁华之中。各家各户门前楼上,手提杆撑,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

又有可以升空的孔明灯,又有可以变幻不已的走马灯,又有高达数丈的百层类,又有可以整队人舞动的龙灯。尤其以鳌山灯楼上的龙凤等巨灯,其口、眼、耳、鼻、鳞甲、羽翼之间皆嵌着大大小小的灯盏,或盘或翔,皆昂首向天,有飞升之势,又有各式组灯字灯,有成组的天下太平灯、普天同庆灯,有单独的“福”字灯,“寿”字灯、“喜”字灯、长方胜灯、梅花灯,海棠灯,有制作繁复的孔雀灯、狮子灯,有的大至数丈方圆,有的小到可以袖珍。仿佛是天上人间诸景诸象,都被复制在满城花灯中了。

此时太后和百官所站的宣德门楼,自然挂的是全城最华丽贵重的花灯,中间挂的那一对琉璃灯更是那价值连城,据说是用玛瑙和紫石英捣成粉屑,煮成糊状,再加上香料,反复捏合而成,这两盏琉璃灯挂在琼楼玉宇的最高处,晶莹透明,宛如平空升起两轮明月。用金银珠玉串成的流苏坠穗,也挂在宣德楼的四角,微风一过,敲金振玉,仿佛从天上蕊珠宫阙飘来一阕阕仙乐。

太后等人一登上宣德门楼,赏花灯的百姓们皆已经看见,都一齐跪下欢呼:“太后千秋,长宁万寿。”

刘娥仰首看着碧空中一轮皓月冉冉升起,再低头看着万顷华灯相互争辉,一片五彩流溢的灯光把整个汴京城变成一片人间仙境,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皇帝,看着下站在两边的文武百官,再看着已经排在宣德门楼下的各国使臣,看着满城欢庆的百姓,耳中响着欢呼声和朝贺声,忽然只觉得人生至此,当可无憾了。

本朝从太祖皇帝开国至今,大宋开国已经六十五年,经过太祖太宗朝的开疆拓土,经过先帝真宗守成经营,经过她扶助幼主掌定江山。只有此时,大宋疆域达到最大,属国达到最多,百姓最安乐太平,岁赋国库最为丰盛。

如今这汴京城中,数十万百姓手舞花灯享乐太平;而千万里外蜀道上,再无离乱;昔年先帝北上所见的千里荒芜,早已经是耕织欢笑。如今的天下,外无争战、内无患乱、盛世文才、百姓安乐,身为太平盛世的掌国者,实在是最为心满意足了。

长宁节上接受了殊恩荣宠的燕王元俨,自长宁节后开始长年告病,不再上朝。同时,素日宾客盈门的燕王府,也闭门谢客,将所有朝庭大臣、宗室亲王全部断绝来往。

太后不但赐燕王于顶极的爵位,更是进一步亲上加亲,将自己兄长刘美的幼子刘从广赐婚燕王郡主。

紧接着,太后下旨册立美人郭氏为皇后。旨意中说:“自古外戚之家,鲜能以富贵自保,故兹选于衰旧之门,庶免它日或挠圣政也。”

新皇后郭氏,出自将相之门,其祖父郭崇本为武将,历经北晋、后汉、后周至本朝,以中书令兼太师而终。便其父郭守璘官至洛苑副使,其母李氏,与太宗的明德皇后李氏乃是姐妹。因此,郭夫人与杨太妃关系极好,时常携女进宫。去年郭氏入宫,封为美人,太后察其性情为人,颇为欣赏,因此下旨册封为后。同时,升后父郭守璘为太尉兼宁国军节度使,后兄郭允恭为太傅兼安德军节度使。

曹利用自长宁节后,便打算告病辞官,太后道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不准。

曹利用只得干熬,每天上朝下朝,只是应卯,素性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三个月后,雷霆风雨终于下来了。

一日,赵州州民赵德崇入京告状,告的是赵州兵马押曹汭谋逆之事。曹汭为人本就骄横,竟然在酒后身着黄袍,让人称其为万岁,内侍罗崇勋引赵德崇告发,太后遂下旨,责令罗崇勋前去赵州,调查此事。

曹汭是曹利用的侄子,曹汭之官,也是由曹利用一手提拨举荐。太后盛怒,罢曹利用枢密使兼侍中之职,并将此事交与廷议。

曹利用独坐厅中,无声大笑。

刀终于落下来了,三个月,太后真是好耐心。

今日廷议,基本上在开始之前,曹利用的命运竟似已经注定了。副相张士逊不明内情,在奏对廷前时为曹利用辩护说:“曹汭虽然狂悖,但是他远在赵州,虽然与曹利用是亲属,但是此事却追究不到曹利用头上来啊!”

太后素知张士逊乃是曹利用推荐,而得以宰相,曹利用为枢密使,自恣骄矜,张士逊身为副相,却向来只会对曹利用一唱一和,被人嘲笑为“和鼓”,更不理他。当下冷笑一声:“我听说曹利用昔年与你有恩,你是曹利用的‘和鼓’,没想到今日朝会之上,你也敢拿国家法典来徇私情?”

张士逊吓得不敢再说,连忙退后噤声。

王曾言欲开口,太后已道:“记得当年王相尝言利用骄横,今日果然应了王相之言。”

王曾倒不想一开口便被太后堵了回来,只得道:“曹利用素日恃宠生骄,所以向来臣向有微辞,但今日曹汭之案,或可议牵连之罪。曹利用是国家大臣,若说他也谋逆,臣实不敢附和。”

太后也听得出王曾意思,以国家大臣涉入谋反案,的确是朝廷颜面无光。若非如此,她何以将长宁节时的阴谋瞒下而不公诸于众,还要厚待燕王,又等上数月不动,只等到其他的事情引发才拿问于曹利用。

太后要动曹利用,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早已经在议事上的了,只不过是以什么名义动手而已。曹利用在朝数十年,亲戚门客遍布众多,随便哪一件事上查个由头,也能绕上他来。任何一个大臣做到这样的品级,当真要抓点事总能抓得出来,只不过是看在上位者,肯不肯容忍罢了。

王曾之言在太后看来虽然也有些为曹利用说情之意,但是能说出一番持中的道理来,不失宰相之份,不象张士逊这般一味强辨。因此太后也愿意接受王曾说词,退让一步:“那就你们再议个方案出来吧!”

于是廷议结果,曹利用罢免本兼各职,降为邓州通判。

曹利用尚未起身,罗崇勋从赵州调查曹汭之案回来,一切属实,于是旨意下,曹汭当场杖毙,又追及曹利用,再度降为千牛卫将军,出知随州。

曹利用刚刚出京才两天,又一道圣旨追到,原来又追查出曹利用为景灵宫使时,私自将景灵宫之钱贷放出,于是再度降为崇信军节度使,房州安置,并命内侍杨怀敏护送。房州,也是属于历代流放的终端之地,太宗时也曾经流放秦王赵廷美至此。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内侍杨怀敏,却曾经是受过曹利用责辱处罚过的人。

曹利用看到杨怀敏时,知道自己的结果已定。一行人走到襄阳驿站时,曹利用不堪杨怀敏羞辱,自尽而亡。

曹利用一案中,曹家两个儿子也同时除去所有官职,收没先皇所赐官宅,罢其亲属十余人等。就连张士逊也以庇护之罪,也罢去参知政事副相之职。

总算太后念在曹彬大将军是开国功臣,曹利用只是曹家旁支,虽然严办了曹利用、曹汭等人,但是仅仅处分了涉案之人,并未动及曹彬嫡系本支之人。

曹彬的孙女曹氏,此番本为后妃之选,也因此搁置下来,直到多年之后,这位曹家小娘子,才又再度进入宫庭之中。

曹利用的死,传入京中,燕王元俨的病,立刻从假病被吓成了真病。

消息传入大内,太后大为关心,立刻派了最好的太医前去看病,一日三赐食,频频表示关切。

崇徽殿中,太后倚着软榻,大感烦恼。

如今朝中太缺少她自己的人了,钱惟演因被人攻击说是外戚不可用,于是她罢了钱惟演的枢密使之职,改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镇国军节度使留后,又兼了景灵宫使。钱惟演知道以自己的外戚身份,必会受人排挤,索性放弃枢密使之职,退入幕后。

太后起用张耆为枢密使,兼侍中,接替了曹利用原来的位置。张耆是太后除了钱惟演之外最信任的人,当年太后被逐出襄王府,整整十年被先帝藏在张耆府中,此后太后辅佐先帝,一步步走过来,她对张耆的信任,仅次于钱惟演。

而朝臣们的排挤钱惟演,也令太后寒心,她执政时虽然起用王曾鲁宗道张知白吕夷简这些北人,也为了先帝时过于重用南人官员而而进行调节。这些人经历过天书之事,已不如当年的王旦寇准那样不能容南人,但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只是变得更圆滑了些,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位高自然也要权重,如今又渐渐地开始排挤南人。但如今又有了些手段,排挤南人是次,主要还是要节制太后为主。

饶是太后久理政事,略差一点也要被他们压住了。排挤钱惟演,就是防着太后权力过大,调配太过容易。张耆虽然才能学问输钱惟演一筹,本因丁忧而告假,此时也只得夺情起用。

就这样,前几天还有人上书,说是官家已经年满十五,且又既然大婚,太后应在官家大婚之后还政撤帘。此奏折一上,正应着长宁节前燕王和曹利用合谋,欲请官家亲政夺权的事情上,太后大怒,立即将那叫范仲淹的小臣贬出京去。

烦,所有的事情都叫她烦心,本来以为所有的烦心事在长宁节前都已经结束了,从此之后安享太平。

可是长宁节之后,她莫名地多了许多烦乱。人生的每一个关口,都是一堆烦乱的事情在等着她,解决一件,又出来十件新的。

王曾鲁宗道等大臣们的态度,也许例来如此,可是去掉曹利用这些刺儿头之后,忽然这些桀骜不驯的态度变得叫她难以忍受,一件件从前她肯忍耐的事情,现在也变得不愿意再姑息了。

也许真是她已经忍耐得太久了,所以,她现在没耐心再退让了。

她需要广布人手,让她可以发号施令,行动自如。

太后想到这里,再也没有耐心继续倚着,她站了起来,走出殿外,在廊下来回走动着,盘算着。

联姻是最快捷最有效可靠的办法之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地怀念刘美,那个默默在她身后支持了四十年的兄长,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已经撤手而去了。她又有些暗暗埋怨他的过于谨慎,竟然早早将自己一儿一女的亲事都安排给平民之家,如今只剩得一个才五岁的小从广,虽然与燕王郡主订下亲事,只是两个小孩子年纪都太小,这门亲事有名无实,一点牵制作用都没有。

懊恼了一会儿,尚宫令如芝捧着灵芝茶上来道:“太后,且用杯芝茶,定定心再想吧!”顺带问上一句:“太后今日看起来好似有些烦躁。”

太后点了点头:“嗯,我在想,从广太小了,唉!”

如芝服侍太后也将近四十年了,从当年的紫萝小院一直追随至今,那年一起服侍的如兰早已经嫁人生子,唯有她还跟着。太后也不薄待她,特地为了她前所未有地设了一个司宫令的称号,宫中原来的女官只到了尚宫为最高,唯有司宫令在尚官之上。作为太后的心腹,如芝自然知道太后的意思,想了想笑道:“太后,广哥儿虽小,可他还有已经成人的兄姐啊!”

太后没好气地说:“你这不是白说,从德和妤儿早结了亲事了。”

如芝陪笑道:“同胞的兄姐固然算,可是表亲的兄姐,也是兄姐啊!”

太后眼睛一亮:“你是说——”转而笑道:“好,好,果然正是合适。”

过了数日,太后下旨,赐婚燕王第三子赵允迪娶钱惟演之女钱姗。

又过得数日,赐婚钱惟演长子钱暧娶太尉郭守璘之女,即新皇后郭氏之妹;赐婚钱惟演次子钱晦娶随国大长公主之女郴氏。

办完这三桩婚事,太后派人请了皇帝过来。

“倘若官家要亲政,首先要做的事是什么?”赵祯料不到太后一开始,竟然是这句问话,不禁怔住了。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连忙跪下道:“母后何出此言,儿臣万不敢当!”

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拉起皇帝,叹道:“这是怎么了,咱们自己母子说说私底下的话,也这么生分起来。”

赵祯站起来,依言坐在太后身边,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前些时候几个臣子们上书要求太后还政的事,他也听说了。初听到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急得差点要跑到太后面前去说明,他自己是从未曾想到过此。

皇帝成年就要亲政,太后始终是代掌国政,这些事他自然知道,只是在他的心中,觉得此事甚为遥远,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件事会这么早摆到了自己面前。而大臣的上书,太后的盛怒,更是忽然把他推到了太后的对立面上去,令他与太后的母子关系生了隔阂,这并非他的所愿。

“母后,”赵祯小心翼翼地说:“天下国政,还不能离开母后,儿臣也还掌不了政事,那些上书的事情,儿臣事先并不知道,还请母后明察。”

“我知道。”太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最了解,桢儿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一件让母后烦心的事情。”

赵祯松了口气,露出微笑:“母后,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都不必再提了。”

太后轻轻摇了摇头:“怎么能不必再提呢,你总有一天要真正长大,母后也要老的。”她握住了赵祯的手:“桢儿,我知道你虽然不说,心里还是想的。”

赵祯涨红了脸,只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抬手止住了他,含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事。男孩子总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从此在人前有一番作为,自己能当家作主,建功立业,是与不是?”

赵祯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太后含笑的脸,说:“是。”

“这是好事,”太后的声音十分沉静,窗外那一池静静开着的莲花香气弥漫着整个水殿,酷暑之气到此也变为一片荫凉:“你有这个心,我自然要成全你。”

太后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动着,忽然道:“本朝疆域多少,自何处起何处终?天下共分多少路,有多少州县,因何而得,因何而分?”

赵祯怔住了,好半日才道:“如今天下共分十八路,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监六十三,县一千、一千……”他初听之下,本以为很容易,不料报到县的数目时,忽然间有些想不起来了,不禁脸一红道:“儿臣学业不足,惭愧万分。”

太后含笑摆手,继续问道:“现如今天下户数多少,税赋多少?如今案件多少,囚犯多少?米何价、布何价、茶叶何价?天下十八路分布何在,有多少州县,出产何物,出产多少,州、府、军、监诸要员能知道多少?”

赵祯怔住了,不知道太后为何此刻忽然考究起这些事情来,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儿臣、儿臣去问问……”

太后收了笑容,继续道:“这满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迁,有何长处,有何短处?若你想撤掉其中任何一人,可有何名正言顺的办法?若是要把整个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撤换,你能否有办法备有他人,而不影响政事?”

可怜赵祯才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被太后劈头这么几句,完全呆住了。

太后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冷静:“你明日可以去问,去查,去备好了答案来回我。可是,天底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没有一成不变的答案。”她伸手推开窗户,指着窗外那一池莲花,声音如同冰棱一样脆而冷:“就像这一池莲花,你今天数清楚开了多少朵,可是明天呢,后天呢,花开了多少朵,就跟今天不一样了。”

赵祯抬眼看去,见太后站在窗边,一阵微风吹来,吹着她的夏衣轻扬,窗边的绛绡帘轻扬,满池莲荷随风轻扬,唯有她是唯一峙立不动,任凭八方风起,仍凝重如山。

赵祯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儿臣要怎么样才能数得清这一池莲花呢?”

太后微微一笑,向他招了招手,拉他同立窗边看着一池连花,听着太后的语声在身边一字字告诉他:“我数得清,不但今天数得清,而且明天、后天都数得清。因为我天天就这么看着一池莲花,我熟悉每一朵花盛开和凋谢的经过。我知道哪一枝已经是盛极而衰,哪一枝会马上凋落,哪一枝已经冒出嫩芽……甚至,哪一枝还藏在水底下。”太后抓住了赵祯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有力:“可是想要掌握着一切,你还得看到水底下哪里有潜流,哪里有暗礁,这一池春水,看似平静而繁花盛开,可是水底下的潜流随时会把人拖下去而灭顶,无所不在却不知道在何处的暗礁,也随时会叫人翻船。”

赵祯暗暗心惊:“潜流,暗礁?”

太后叹了一声:“这天下,坐之不易啊!皇位是一盆火,坐不好会烤焦了自己。唐代末年多有幼主继位,因此宦官作乱、藩镇割据、朋党之争,引得五胡乱华,中原板荡百年。多少朝代只传得一代两代,便被灭亡。本朝开国至今,太祖太宗先帝,无不是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把这大宋江山,支撑到如今,终于见着了国泰民安的局面。记得当年契丹进犯,兵马到了澶州城下,当时我服侍着你父皇,见着他书房里铺天盖地的军报,他几天几夜的不吃不睡,十余天下来,头发白了一半,为的是江山在肩,他的一句话,决定着几百万人的生死存亡,关乎着天下安危、大宋万年基业、社稷安危。怕的是万一一字说错,一步走错,何以对天下、何以对祖宗、何以对后世?”

赵祯只觉得心一阵阵地收缩,不由地抬头叫了一声:“母后!”

太后握着赵祯的手,道:“先帝大行之前,他对我说,他心疼我,因为他这一去,将来的国事就要我一肩承担了。他承担过,所以他知道其中之难。”她握着赵祯的手,走回御座坐下,道:“当初太宗皇帝有八子,对诸皇子们考察历练了多年,变更再三,才择定了你父皇。又看他经办过京中赈灾、平蜀中李顺之乱、处理契丹事务等事务都办得极好,这中间磨练了十年后,这才将江山交他你父皇的手中。你父皇晚年才得了你,不曾叫你历练过,这皇位就交托到你手里了。这些年来我诸事庇护着你,你自小一帆风顺,实是未受过挫折,未经过历练。可是,官家啊,天下兴亡系于一身,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这其中种种压力和辛苦,非言语能表。你能明白吗?”

赵祯的声音低低地:“儿臣知道,潜流和暗礁……可儿臣现在,什么都还承担不了。”

看着赵祯脸色苍白,太后含笑拍了拍赵祯的手,她的声音镇定:“这没什么,这天底下的事还不都有个坷坷坎坎的,要是什么事都伸手可得顺风顺水,倒不正常了。”

赵祯看着她镇定自若的脸,忽然心生惭愧道:“儿臣如何能与母后相比?”方才只这么看一池莲花,他心里却犹如从悬崖峭壁生死杀场走了一圈回来,然而太后的镇定和安抚,却让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让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每次和太后相处,都会让他有新的认识和发现,让他惊异和赞叹。

先帝是他的父亲,他敬仰他尊崇,可是他却崇拜母亲。从小到大,他虽然大部份时间是在杨太妃那里度过的,但是太后让他迷惑和崇拜。小时候,男孩子一肚子稀奇古怪的问题,到了太后那里就烟消云散了,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到。

先帝去世的时候,他害怕得要命,连杨太妃也害怕,只有太后在,她领着他手,一直走上金殿,把他领上皇位,握着他的手一步步教他怎么做皇帝。

坐在崇政殿和太后一起阅批奏折,他得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把一个奏折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决定如何发落,坐上一整天,就觉得累不堪言。太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小事当场批下,或召了辅臣奏议,或者到了大朝日公议。一日四三个时辰下来,她举重若轻轻松自若,丝毫不累,也丝毫不难。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象太后这样精力充沛,太后身边二十来个内侍女官辅助太后处理事务,外头翰林院诸大学士、满朝文武,竟然都跟不上她的思路她的行动。

而她又不止是这些让他惊奇,他小时候顽皮,把所有的诗文背得混杂不堪,太后头也不抬,哪一句出自何书何页何句,一句句理得清清爽爽,那时候他就非常迷惑地想,怎么她什么都知道呢?

这些年她身为太后,基本上只让他看到她在处理朝政,她在执掌天下。可是永远在某个偶而的时候,飘进他耳中一言半语,让他去想象另一个母后。

那天在金明池,新进的一批才人们在骑马比箭,他赞好,杨太妃却懒懒地说了一句:“比太后当年可差远了?”他却惊异了,那个高高在上端凝如山的人,也会骑射,也如下面的尚才人一般,红衣如火抬手射鹄?

那一次大寿前几天,宫中奏乐,他看到太后倚榻卧着,听到一个音节时眉头皱了一下,他后来走出去悄悄一问,果然是这一个音节上走了调,于是他知道了,太后很懂音乐,但是,他从来没看太后提过。

那一天看奏折,看到永安军奏报去年占城稻面积扩大,收成增加,于是顺口问了一声:“这占城稻是什么时候开始种的?”然后大学士晏殊很奇怪地说,占城稻是当年太后首种成功的,天下皆沐恩德,怎么官家不知道吗?于是他又知道了一件关于母后的事。

细想这些点点滴滴,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令他惊异莫名。有时候他觉得沮丧,他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深藏不露却无所不知不所不精,而他自己却是样样稀松平常呢?

她甚至不曾为这个责怪过他,她经常赞赏他鼓励他,可这种赞赏鼓励,是母亲对儿子宠爱式的,那种“官家近日又大有长进了”的口吻,在他眼里,跟夸奖“从广昨日又长了一颗牙”式的夸奖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赵祯不由地说了一句:“儿臣怎么比得上母后?”

太后看出他的心思来,轻轻松松地说了一句:“那是你年纪还小啊!”

赵祯涨红了脸:“儿臣年纪已经不小了。”他顶了这一句,又觉得很沮丧:“可是,对朝政还是难以着手!”

太后哈哈一笑:“这算什么,谁又是天生圣人,还不是历练出来的。”自家的儿子自家爱,赵祯虽然自我感觉沮丧,但是在她的眼中无处不好,这孩子宽厚克已,仁爱孝顺,她眼中一扫而过莫说各皇族宗室无人可比,便是连带算上其他年青才俊,也都要逊他一筹。数将过来,也只不过比先帝略差这么一点点而已。

皇帝如今的年纪,也和当年她初遇先帝时差不多,只不过当年她遇先帝,是逃难贫女和一朝亲王,自是仰视的眼光。如今是母亲看儿子,自是俯视的眼光。也因此当今天子在她的眼中,终究是比先帝差了一点点。

但是就算是先帝,也是三十岁上才继得皇位,而且此后也有她一直在旁边辅佐,更何况如今官家还小,更是不必着急。

她看着赵祯的神情,知道他有些求好心切,凝神一想道:“去了天雄军的陈尧咨,你可知道?”

赵祯点了点头:“儿臣记得,是已故枢密使陈尧叟的弟弟。”忽然想起方才太后问他“满朝的文臣大臣,以何得升迁,有何长处,有何短处”的话来,又忙道:“他是父皇考中的进士,善射,是个神箭手,好像听说还脾气暴燥。”

太后满意地点头:“不错,这就是察人,朝中文武之臣,你得把他们的好恶来历都掌握。”然后就转了话头:“陈尧咨曾经对我说起过一件趣事,如今我倒想说给你听听!”

赵祯忙洗耳恭听。

太后道:“陈尧咨善射,当世无双,他亦以此自矜。一日射于家圃,偏有一个卖油翁,立而睨之,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尧咨不忿就质问他‘吾射不精乎?’那卖油翁却说‘不过是手熟罢了。’说着便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沾油。”

赵祯道:“这一手绝枝倒也难得。”

太后轻松道:“也不算难得,手熟而已。尧咨是个神箭手,一天不知道要练多少回射箭,积了多少年下来。那卖油翁天天卖油,这倒油的手法,只怕练得比尧咨更久更多。”她抬头含笑看着皇帝:“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个故事吗?”

赵祯隐隐明白了一些她的心思,忽然间有些哽咽:“母后!”

太后伸手,替皇帝整了整衣领,慈爱地道:“母后并不比你聪明比你强,但母后比你多了四十年的时间,来观察掌握这一切。天底下的事,就这么简单,唯手熟尔!我的皇儿,将来一定会比母后做得更好!”

赵祯一阵激动,陡然间信心百倍,昂首看着太后道:“母后放心,儿臣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好,一定会有手熟的时候。”然后跪下:“可是目前,儿臣还需要母后继续训政。”

太后拉起了皇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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