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茂竹县时，秋意已经很浓了。
柳明安和姜凝在客栈休息了一晚，到了第二天，让两位侍卫出门买了一些礼品，四人一齐往崔山的戏班子处走去。
柳明安还记得他这个忘年交，去年在曲水城分别时就说过有机会要来看他，如今正好路过，岂能不来？
他们寻着记忆中的路找到了那处宅子，还没走近，就听见崔山那中气十足的训斥声远远传来。
“你唱的是什么？啊？唱的是什么？还有你那个手，怎么放的？你师傅是这么教你的吗？要吃这一碗饭就好好吃，我这里不留没本事的……”
柳明安和姜凝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点意外。去年他们一路同行，崔山还是个挺和蔼的小老头，想不到训起人来，这么有架势。
姜凝想了想说道：“毕竟唱戏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对得起宾客，不能砸了自己招牌，基本功肯定要下足。”
“也是，严师出高徒。”柳明安表示赞同，随后上前一步敲响了门。
院中的责骂声因为门响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二人就听见脚步声向门边移来。
开门的是班子里负责跑腿办杂事的小立，去年去找杨瞎子就是他带的路。
“柳、柳公子？姜姑娘？”小立看到来人很是诧异。
那边崔山往门口只瞟了一眼，就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乱喊什么？这是赫宁公主和驸马爷！”说着一掀衣袍就要跪下。
他身后几人本来各做各的事，一听这话连忙挤到门口，作势也要跪下行礼。
柳明安一把扶住崔山，把人死死拉住：“崔叔，不用不用，别讲究这些虚的，我就是来看看你……”
姜凝也紧跟着出声：“不必行礼！”
崔山见此情形，知道这二人还是一如从前心性，也不坚持，顺着柳明安的力道起身，扭头看向一边的小立：“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公主和驸马泡茶来。”
小立一溜烟儿往厨房跑去，柳明安跟着崔山往院中走，笑道：“崔叔，你别一口一个公主驸马地叫了，还是叫我明安吧。”
“哈哈哈……你小子！”崔山也不扭捏，拍着柳明安肩膀哈哈一笑：“考上了状元又当了驸马，还跟以前一样脾气软，都没点架子。”
姜凝招呼着齐峰和陈浩把手头捧的东西放到了桌上：“崔叔，这是给你们这班子买的东西，一点心意。”
“哎，姜丫头礼数还是这么周全！”崔山彻底放下了身份隔阂，跟着两个年轻人聊了起来，心头只有故友重逢的喜悦。
班子里的其他人见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客人如此随和，也都放下了心，毕竟是一起相处过半个月的，也算个旧交，不用崔山吩咐，他们已经自觉拿出点心瓜果招待客人了。
“两位留下来吃个饭吧？我去弄菜？”班子里的武旦笑着提议。
姜凝点头道谢，又听崔山有些感动地说：“哎，我就知道你们会衣锦还乡再回灵山镇的，只是没想到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还专门来看我！”
“崔叔，去年一路去曲水城，你对我们照顾有加，这份恩情我不会忘。”柳明安提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说得颇为真诚。
“那算什么恩情？”崔山摆摆手，不以为意：“举手之劳而已。”
柳明安笑了笑，崔山又道：“你们来的时间还算凑巧，若是晚来几天，我们就要去曲水城了。”
“崔叔放心，我记得你们每年去曲水城的日子，专门赶在这之前来的。”
“哈哈哈……这样啊，明安你有心了！”
两人一言一语聊了起来，姜凝偶尔搭一两句话，场面一派其乐融融。
等一堆人热热闹闹吃过饭，告辞的时候，崔山把柳明安和姜凝送到了门外。
“明安呐，我当时听到你考上状元，成了驸马就特别高兴，就跟自己亲儿子有出息了一样高兴！”
崔山席间喝了点酒，现在说话还是飘的，但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我知道这一趟你走完，以后应该是安安生生待在京城了。京城贵人多，我一个搞戏班子也不知道那些富贵人家的弯弯绕绕，只希望你能和姜丫头平平安安的。”
柳明安点点头：“崔叔，以后山高水远，你也多保重！”
“好！放心吧！”崔山再次拍了拍柳明安的肩膀，转头回了院子。
之后马车一路向西南，途径沽酒镇只稍作停留，找了个客栈歇了一晚，第二日又继续上路。就这样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初达到了灵山镇。
当那个写着“灵山镇”的石碑由远及近出现在二人眼前时，姜凝忽然在心底生出一种游子归家的感情。
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情从何而来，明明她只在这个地方待了两个多月，明明在京城住得更久，明明这里没有她怀念的人，可这个小镇却让她感到亲切。
姜凝后来认真想了想，也许是因为灵山镇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待的第一个地方，就跟初生的雏鸟睁眼看到的第一眼天空一样，意义非凡。
她在这里成为了姜凝，遇到了柳明安，从一把只知道杀人的刀变成了一个人。
灵山镇，是“姜凝”这个身份的出生地。
“阿凝，我们在这里还有一个家，你记得吗？”柳明安看着跟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街道也十分唏嘘，这是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当然记得，当时花了三十两银子，够买十个我了。”
柳明安当即笑着戳了戳她的脸：“别这么比，你是无价之宝。”
马车赶到了那个在北街的院子，把二人放下，然后齐峰和陈浩再驾车去找了客栈住。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灰？”姜凝下车后，站在门外一脸不解。
柳明安也很奇怪，这条巷子应该是少有外人来的，就算一年多没人打扫，也应该是积的落叶，为什么会积灰？而且沿着院墙墙缝还插满了小木棍。
“算了，等我待会儿拿扫帚扫扫吧。”柳明安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离家时，柳明安把钥匙用油纸包着放在了大门外的一处砖缝间，他走过去一摸，果然还在，只是没什么用，因为锁已经绣了，只能砸开。
这次是砸自己家的门，柳明安没有什么好心虚的，只是才“哐哐”砸了几下，一道男声就在他们身后不客气地嚷了起来：“你们两个干什么？大白天想偷东西是不是？”
二人愕然回头，发现竟是一个熟人。
“方成小哥？”
是当时把他们从灵山镇送到沽酒镇的人，百晓楼的那个伙计。
方成看清二人面容惊讶得嘴都合不拢：“柳公子？”
刚一说完方成又猛地一拍脑袋：“啊！不对，是状元公！欸，也不对，是驸马爷！”
方成后知后觉要跪下行礼，柳明安自然是连忙拦了他：“小哥不用多礼，我们是悄悄回来的，你别声张。”
方成看看柳明安，又看了看姜凝，点了点头。
遇到了熟人，柳明安也不着急进门了，指了指方成出来的院子：“这是你家？这么巧，跟我们的院子挨着的，离百晓楼倒是近。”
方成嘿嘿一笑：“驸马爷，这院子是我今年六月刚买的，我现在也不在百晓楼做活了。”
“哦？那你现在怎么谋生呢？”柳明安闲聊一般问道。
“说起来还要多亏了公主殿下指点。”方成对着姜凝拜了拜：“当时咱们一路去沽酒镇，路上我不是给你们吃我媳妇儿做的卤牛肉吗？公主当时说好吃，可以考虑摆摊专门卖这个，我就动了心思。”
姜凝挑了下眉，确实有这回事，但她只是随口一说，方成能把这份生意做起来，也是自己的本事。
“后来我媳妇儿怀孕，我在百晓楼做活一个月只能在家七八天，我就不想干了，就试了一下卖牛肉的法子，没想到真的奏效，挣得钱比我之前当店小二多多了，这就从村里搬到镇上来了。”
方成说着，又满脸感激对着姜凝拱了拱手。
“你不必谢我，这是你自己的能耐”，姜凝淡淡说了一句，而后看着满地的灰问他：“方成小哥，你知道我们院子外面为什么这么多灰吗？”
“哦，公主有所不知，自从驸马爷考上状元，还娶了您，消息传到灵山镇，那些读书人就以驸马爷为榜样，你们的院子几乎成了他们的夫子庙，这些灰，都是他们拿着香来拜的时候留下的。”
柳明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可算知道那些插在墙缝里的小木棍是什么了。
姜凝也被这个消息弄沉默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家会成为一个类似“名人故居”的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