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险些被对方恬不知耻的话气到。
什么叫做“两败俱伤也好过她胜我败”?
这话用丧心病狂四字都不足以形容,德行败坏,天之戮民!被天打雷劈都是轻的。
他袖中右手攥紧,压抑心头喷涌不息的火焰与杀意:“这不是成王败寇的问题!寻常瘟疫都能生灵涂炭,更何况古老病种?你当真要为一己之私,不顾万千无辜生灵?”
林素这些年都在追寻死而复生之法,对内社保留的古老病种也有些耳闻。据传,这些病种无一不是酝酿过惨绝人寰大灾的超级病种,杀伤力远胜瘟疫。中招者十死无生!
最后被封存起来也不是因为医者找到药方,而是人死得太干净了!不敢想这些东西要被放出来,结果会如何!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林素的质问并未引起几人赞同。
绝大部分视线甚至带着几分嘲弄。
提议释放古老病种的中年人更是薄凉地道:“林安之,你操这个心作甚?这些病种再厉害也无法让文士武者丧命,只是死些蝼蚁罢了。沈幼梨自诩天命,愚蠢得很,倘若军中或国内出现大规模怪症瘟疫,她哪里还有精力进攻中部?中部诸国危机就解了。”
说罢,抚掌道:“仅是围魏救赵之计。”
饶是林素听了也生出三分胆寒。
他粗声道:“蝼蚁?”
“不入品阶的庶人如何不是蝼蚁?”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而连文心品阶都没有的普通人自然就是最低贱的蝼蚁,蝼蚁最大的能耐就是能生且数量多。此战死个几百万上千万,三五十年后又欣欣向荣。
中年人见林素神色悲愤,不由哂笑。
“再者,老夫只说往康国大营或康国境内投放古老病种,又没说无差别敌我攻击。古老病种烈性极强,从发作到死亡可能就几天功夫,康国与中部诸国边境有大片无人地区,身染病气的康国贱民都赶不及将病种传到中部诸国,便猝死半路,化成白骨了。”
这些古老病种再厉害也无法大规模扩散。
即便能大规模扩散又如何?
死再多蝼蚁也不用心疼。
中年人整理袖子,视线扫过帐内诸位同僚,见众人心动,他心中一笑。随即看向端坐上首的盟主,拱手道:“不知盟主意下如何?”
林素愤然起身:“断断不可!”
在引起公愤之前,有人将他肩膀按下,暗中使眼色示意林素不要明着反对。帐中这群人代表着中部世家的利益,谁动他们利益,他们就要谁的命。自开战以来,沈幼梨态度强硬,处处都是要将中部世家赶尽杀绝的做派,这帮人为了性命利益都不可能理智。
同时——
他们打心眼认为自己跟普通人是两个物种,差距好比人跟猴子。人会将猴子视为自己同类?林素继续公开反对的话,就危险了。
中年人眸色得意。
见盟主迟迟不表态,他又用舆论施压。
“诸君以为,此计如何?”
其他人再三思忖,觉得不错。
古老病种确实厉害,只在康国大营或者康国境内蔓延,大概率不会波及自身——那些人就算死光了,西北西南两地变成荒无人烟地区,他们也不会在意。己方也能提前清理出无人区当缓冲地带,掐断病种传播。退一万步说,即便病种波及中部地区又如何?
死掉的只是最底层的贱民而已。
一番权衡利弊,赞同者远大于反对者。
最后连盟主也点头应下。
至此,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林素一走出令人窒息的主帐,额头抽搐的剧痛让他抱头咬牙,将一切痛呼锁死在牙关里面。好半晌,他才缓过劲儿来。视线内出现一双木屐以及华丽袍角,是那中年人。
中年人讥笑道:“林君近来一无建树,二无功劳,要不要老夫跟盟主举荐,让你来促成此事?听说林君去过康国,那你应该知道康国哪里人多,哪里更让沈幼梨心疼?”
中部诸国的国土面积大小不一。
国内人丁较为分散,而康国不一样。
作为大陆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沈幼梨为了方便管理,有意识将人口集中迁徙。此举对中年人而言实在是太妙了,人口越是稠密、集中,古老病种的扩散就会越方便。
一次性灭杀几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人。
不信沈幼梨还能坐得住不撤兵。
他知道林素不肯干,就是想恶心对方。
一个勉强垫脚才够得上寒门门槛的年轻人,仗着有点运道就目中无人,实在可气。
中年人就是要将林素脸皮扒下来踩两脚!
林素猩红着眼:“你敢?”
中年人没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只留下一道无情背影。林素死死盯着中年人离去方向,杀意无法压制。他回到营帐,刚坐下便发现帐外有异常动静。
巡逻的人多了,还有人监视自己。
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营帐里面飘着的道袍莲花冠虚影唉声叹气:“还能什么意思嘛?就是监视你,不放心你,防着你一时热血上头坏他们的如意算盘。这帮人可真不是个东西啊,这么畜生不如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虽说两军交战投毒制造瘟疫是常事,可也没有给普通人下手的。”
他刚刚跟着林素听了个全程。
盟军这帮人在商议给康国大营投放病种还是给康国庶民投放病种,他们选择后者。
一来,柿子要挑软的捏;
二来,康国精锐在大营,极有可能在病种形成威力前发现问题,这容易打草惊蛇;
三来,康国大营离中部诸国太近,只要他们出了山脉,病种往哪边扩散还说不准。
最重要的是第三条。
这帮孙子嘴上说着蝼蚁死多少无所谓,其实内心也怕被波及——他们一个个出身中部大族,族群庞大,人丁繁盛。绝大部分族人也都是无法修炼的普通人,也可能中招。
遂,一致决定给康国后方投放古老病种。
至于给康国哪个地方投放病种?
那帮孙子没让林素知道。
虚影劝说:“安之,不如算了。”
林素紧抿着唇。
虚影又小声地道:“中部这帮孙子太损阴德了,跟他们站得近怕被天打雷劈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中部盟军这边有了新进展,沈棠这边也整合差不多,率兵出了山脉。山脉崎岖又要提防暗中可能的偷袭,行军速度不算快。连着几日骑马,康时大腿内侧都被磨出水泡。
“先登,有事相商!”
此前忙碌,康时都找不到机会跟人解梦。
好不容易两人都有空,他一把抓住姜胜袖子,胯下战马差点儿把姜胜给挤下山道。
姜胜青着脸:“康季寿!”
康时一脸冷汗看着突然坍塌小半的窄道,讪讪松开了手。待二人通过,武卒立马上前修补山路,架上临时木道,担心出问题还特地加固几重。姜胜叹气:“有话就说!”
有个瘟神同僚也是自己命不好。
康时小声怯怯:“近来梦魇频繁。”
“梦魇频繁就去找军医开几副安神汤!”
姜胜没给好脸色,自己又不是大夫!
康时摇头:“梦到了元良。”
姜胜:“……晓得你们兄弟感情好,那也不用梦里都见面。祈元良那个性格,没给别人带去灾祸就不错了,你操心他可能吃亏?”
康时忙解释:“不是这个元良。”
姜胜这才严肃脸色:“说说怎么回事!”
康时干脆下马跟他牵马并行:“前几天就开始了,这几日反反复复做同一个噩梦。我梦见元良一身单薄寿衣站在一群死人堆中间,我喊他,乐徵也喊他,他都不理……”
姜胜追问:“除此之外,还有呢?”
康时道:“满地死人爬起来到处乱咬。”
他仔细回忆越来越清晰的噩梦:“被咬到的活人很快就死了又活,去咬下一个……我跟乐徵被这些奇怪活死人冲散走失……我在梦中不断找他俩,等我找到的时候……”
康时想起了恐怖的画面,眸色凝重。
“元良在啃噬吮吸乐徵的血肉。”
姜胜问:“他死了?”
“那倒是没有,乐徵还活着,但我总觉得他离死也不远了。”梦中的乐徵太疯癫,不仅拿匕首主动将他自己手臂大腿都片下来,还一手捏着元良下颌一手将血肉往他嘴里灌。
【张嘴!】
【咽下去!】
声音中带着令人战栗的愉悦。
变态指数有些超标。
康时被血腥画面冲击得心神俱颤,很快就醒来了,次次如此。他担心这是预知梦。
昭示着未来即将发生的事。
姜胜掐指算了算,所见却是一片迷雾。
康时试探:“是寻常梦魇?”
“不是,应该是一线天机……只是不知道是你的,还是谭乐徵的……”姜胜思忖了一会儿,提建议道,“今夜休整,找顾望潮过来帮忙入梦,我需要看得更加仔细些。”
尽管顾池的文士之道无法圆满,可随着他修为加深能力也愈发强大,不仅能用耳朵听到附近之人在梦中的动静,他还能入梦窥探。
康时松了口气:“行。”
希望今夜能出个好结果。
出结果之前,康时也不想惊动祈善,便私下找人喊顾池过来。三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顾池不大情愿——康时的文士之道早已圆满,其精神强度远大于顾池自身。
要是梦境过于凶险,入梦的他也要遭殃。
更别说还是引导姜胜一起入梦。
“要不让主上过来帮忙?”
康时一怔:“这如何可以?”
倒不是怕主上不帮忙,而是主上跟他凑在一起会产生反方向效果。除此之外,连日行军耗费主上心神,为这事再打扰她休息不好。
顾池道:“如何不行?”
事关主上的宝贝眼珠子祈善,不行也行。
沈棠也被摇了过来。
她道:“竟有此事?居然还想瞒着我?”
一刻钟之后——
“季寿,你究竟睡不睡?”
康时:“……我也想睡。”
被三人直勾勾盯着,怎么睡得着啊?
姜胜提议给他灌一碗安神汤。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沈棠抬手就一个手刀劈上康时脖颈,精准命中,让他分分钟拥有了婴儿般的睡眠。
等啊等啊等,等得沈棠耐心都要耗光了。
“望潮,还不能入梦吗?”
顾池无奈摊手:“他没做梦。”
纯粹是被劈昏了。
沈棠:“……”
急忙抓着康时肩头将人摇醒。
此时,捂着脖子的康时:“……”
一番折腾顺利入梦,没多久就撤了出来,沈棠抓着康时肩膀疯狂摇晃:“醒醒!”
康时刚刚在梦里赌坊大杀四方,骰子摇得飞起,一群赌徒将赌桌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棠几个耐心等了会儿,没等到梦境朝着康时所说的发展,反而看着这厮将赌坊老板犊鼻裈都赢回家。康时上值路上还被尊称一路的赌圣,看得沈棠三个心头火气旺盛。
第二次入梦,康时在刑部打赌。
第三次入梦,他跟一群漂亮女君捉迷藏。
沈棠:“……康季寿,你做梦认真点!”
康时:“……”
几次深度睡眠被强行摇醒,他也要疯了。
不想梦见的时候天天梦魇不停,想梦见的时候却做乱七八糟的梦!老天爷耍他呢?
就在他准备再灌一碗药试一试的时候,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月色下,褚曜的脸色几乎跟他那头灰发糅杂成一个颜色:“主上!”
沈棠松开抓着康时衣领的手:“无晦?”
凑近一瞧,褚曜额头全是细密冷汗。
“方才——”他气息有些不稳,抓着沈棠手腕那只手的掌心也是湿的,“我的文士之道发动,预示王都等地有大灾!是瘟疫……不,是怪症!百万千万人,无一活口!”
沈棠的眼睛越睁越大:“什么?”
褚曜又重复一遍。
康国境内人口最多的几地,无一活口。
他不知道怪症从何开始,只知道它极其凶猛!褚曜在梦中回到了王都凤雒,刚一入城便感觉气氛不对,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飘着缟素。城内棺材无数,城外尸体裹着草席堆积成山……尔后,他又接连飘到几座城池上空,所见景象跟凤雒一般无二。
他心念一动回了王庭。
文武百官正在开着朝会。
褚曜心口一松,正要上前询问诸位同僚究竟发生何事。他刚出声,文武百官齐齐朝着他的方向看来,露出一张张青面獠牙的脸,吓得他直接醒来。大汗淋漓,心有余悸。
更叫他担心的是王座之上无人。
只剩棺椁。
即墨秋兄弟对他道:【吾等要践行诺言将圣物带回族地!此间生灵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