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没想到卢友坤竟然还活着。
昨晚最后见到他的一刹那,我以为他一定是死定了, 因为他浑身呈半透明状, 体内几乎全被那种黑线一样的东西占满, 搞得像只巨大的人茧。脸上更是漆黑一团,活脱脱就像个失了面孔的鬼,所以, 虽然看他当时一下子从香案上坐起,但从我有限的认知角度来看, 一个人身体既然已经成了那副样子, 无论怎样都应该是活不成了的。
可万没料到, 他不但还活着, 而且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仿佛又一次枯木逢春。
不, 看起来比上一次的逢春更加精神了,甚至于比我这个二十多岁的人看起来都要健康得多。于是当看着他这么神清气爽地站在我面前,惊诧过后,饶是满肚子的话已到了嘴边,突然就啥也说不出来了, 只顾呆呆将他让进门, 一边在旁一个劲朝他呆看着,尤其是看他的头。
他自然不知我为什么会这样, 以为我单纯在为他这健康状况而吃惊, 所以哈哈一笑, 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听说昨晚把你吓得不轻是不是?原本喝多了确实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没想到突然会发病。”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迟疑片刻,我问他。
“好着呢!”他笑道:“所以你说那位活神仙厉害不厉害,真的是手到病除啊。听卫生所那位大夫说,我原本是突发的脑溢血,差一点就全身瘫痪了,结果到那位神仙爷面前一治,嘿,居然又好了。”说到这儿,他目光一闪,低下头意味深长看了看我:“不过他们说你没见到他?”
“上山时没遇到,所以他们就让我跟着一起下山了。”
“但我听大夫说,你半路上又回去了,所以我猜你也不会那么老实,毕竟要搞新闻,没点实际『性』的东西怎么行,是不。”说完他又笑了起来,越看越精神的一副样子。
所以我不由为那些没能拍到的东西再次一声叹息。
如今那么大一堆事,真不晓得该怎么去跟他一一道来,又怎么去说服他相信我即将要对他说的那些话。于是只能先点点头:“是的,半路上我偷偷回庙里了,原是打算把那位神仙爷治疗你的过程拍下来,但……”
“那赶紧拿来瞧瞧。”没等我把话说完,老卢一拍大腿兴奋起来:“是不是相当精彩?”
我语塞。
毕竟连着两回治疗都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形下度过,所以他不可能不对那些没能亲眼见到的经历倍感好奇,但可惜我的回答只能让他失望。所以我缓了缓,等他脸上兴奋劲过去了点,才摇头道:“……老卢,真的也是太不凑巧,我没想到这破摄像机没能把过程拍下来,似乎我进庙后不久,它就出故障了。”
“啥都没拍下来?”老卢瞪了瞪眼,一脸不敢置信。
“是的,否则的话有些事情倒是好解释了很多,但现在,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你开口。”
“是什么事?”
“我是觉得……那个神仙爷人很不对劲。”
“怎么了?”
“我觉得他给你治病的方法不太正经。”
“不太正经?”老卢一听我这句话,噗嗤声笑了,仿佛我在跟他开玩笑:“怎么个不正经?”
这反应让我意识到后面的话更难启齿,也更难让他相信。但总不能因此就不说,天晓得他现在看起来这么好,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总该给他提个醒,信不信只能由他去。所以沉默片刻,我硬着头皮对他到:“老卢,我后面说的你不要笑,我没在跟你开玩笑,那都是我亲眼瞧见的,我发誓自己没说谎,也没有说谎的意义。你晓得我在庙里时见到那个所谓活神仙,对你做什么了?”
“做了什么?”他从我语气里感觉到了认真,所以原本的笑容收敛起来,认认真真看着我问。
“我看到他腿上长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头,他用那个头咬你,又从身体里吐出丝来钻到你身体里,把你变得像个茧一样。”
“啥?”老卢听完我的话起先一愣。
然后朝我脸盯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一脸歉意,朝我竖了竖大拇指:“不亏是动笔杆子的,唬人的本事有,这种事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得那么溜。是打算用在新闻稿里的么?真挺吸引人的啊。”
我被他笑得脸微微一红。虽早就预见了这个结果,但难免感到窘迫又无奈,原是想就此打住,但憋不住仍坚持说道:“老卢,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没跟你开这种玩笑的必要,所以我才说如能把那段经过录下来就好了,一切就好解释得多,毕竟眼见为实。可是不说我憋的难受,你要亲眼见到那种场面,我看你也憋不住。”
“憋不住啥?”话刚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插』嘴问了声。
我往外一看,心脏不由砰砰一跳。
因为门外问话的人是王姥姥,而她身旁笑眯眯看着我和老卢的,正是那个一身酸黄瓜味的“活神仙”。
之前只顾盯着老卢看,所以忘了关门,于是让他们在经过时听见了我和老卢的谈话。
也不知到底听了有多久,但从王姥姥接着对老卢说的话来看,似乎应该是刚到:“唷,原来卢先生您在这儿。大师傅说要来看看您的状况,所以在这楼里找您老半天了。”
老卢一听自是过意不去,忙迎了过去:”这怎么好意思呢,还麻烦神仙爷亲自跑一趟,原本该是我自己上山去见您的。”
乞丐咧嘴一笑,憨厚得很的一副模样:“应该的应该的,治病还有个随访么,我这虽然称不上是治病,也应该过来瞧瞧,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恢复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说完,仿佛总算看到了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然后笑笑问:“这位是?”
“喔,忘了给您介绍,这位是杂志社做摄影和编辑的,姓周,您可以叫她小周。”
“杂志?”乞丐一听,再次朝我打量了几眼:“原来你就是那位要给金华村做宣传的摄影师?”
“是的。”我尽力克制住自己心里的紧张,朝他笑笑。
“那好哇,”他再次咧嘴憨厚一笑:“这村是该宣传宣传,让更多的人来玩玩。”
“所以我想回头给您做个专访,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
“专访?”乞丐一听微微一怔,随后立即不好意思地朝我摆摆手:“我有啥好采访的,既然是给村子做宣传,当然是这村子里的各种风土人情才有写的必要,嘿嘿……”
“但是听老卢说的,您治病手段可厉害。”
“阿弥陀佛,那个是借了菩萨的光,也是卢老板跟菩萨有善缘。但是你要把这些往杂志上写了,不就是『迷』信了?党说了,牛鬼蛇神不可信,所以,我看你还是不要把这种反面例子写到宣传册上去啦。”
说完,乞丐再度嘿嘿一笑,随后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
我一眼瞧见他跛足的模样,忙不失时机地问了句:“大师傅,您的脚受伤了么?”
当时虽然背对着我,但仍可看出那乞丐因我这句话而再次一怔。
而没等他开口,王姥姥立刻热心替他答道:“是风湿。都好些年了,肿了老大一块呢。大师傅也是不容易,都不肯替自己治,说那手段是用来行善的,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是么?那巧了,我『奶』『奶』以前也严重风湿,后来在北京遇到个挺厉害的大夫,大半年就给她调理好了。大师傅您方便把腿给我瞧瞧么,我给您拍个照,回头去找那位医生给看一下能不能治。”
说完便要去包里取我的相机,谁知这时老卢突然噗嗤一下,然后摇着头用手指朝我点了点:“小周啊,你这点小心思就不要动了,有啥就直接跟神仙爷说呗,他不会动气的。”
我一听当场就懵了。
乞丐则慢吞吞转回了身子,然后笑了笑问他:“哦?是有啥事要跟我直接说?”
老卢再次忍俊不禁,随后笑嘻嘻指着我道:“实不相瞒,昨天她跟着一起送我去您那儿后,并没有下山,而是躲在您庙里,想把您的治疗过程完整拍下来。”
见王姥姥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乞丐忙朝她打了个没事的手势,然后笑笑问:“喔,那拍得咋样?”
“结果摄像机坏了,所以啥也没拍下来,不过她跟我说,她亲眼瞧见您身上有样东西,很不正常。”说到这里,老卢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并且完全无视我的目光,当笑话似的继续眉飞『色』舞对乞丐道:“她说您腿上长着颗人头!”
“吓!”王姥姥一听立刻皱眉朝我摇了下头,看着我的眼神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小孩。
乞丐则跟老卢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人头?咋不说我是棵千年人参果嘞?”
“就是啊,我也觉得荒唐透了,不过您也别怪她,动笔杆子的人想象力丰富,有时候用些特别的东西可以吸引读者眼球。所以她这么说,大概也是想试试能不能先把我唬住。”
“倒也是。不过呢,我估计是她黑灯瞎火的藏在庙里,心里又慌张,所以看走了眼。毕竟这玩意长了这么多年,的确远远看去是能被人当做一个小脑袋的。”说完,乞丐笑嘻嘻弯下腰,把自己那条跛腿的裤脚管朝上倏地撸了起来。
『露』出一条黑瘦黑瘦的腿。
腿上布满老皮和青筋,像截快要枯萎的老树干,膝关节附近鼓着一个大包,撑得皮肤发亮,极为明显的风湿肿,虽触目惊心,却哪里有半点像个人头的样子。
“唷!”老卢在一旁看了立刻用力吸了口气,皱着眉摇了摇头:“真的很厉害……不是我要说您,神仙爷,这么厉害的风湿,您真的是得去大医院好好治一下了。”
“嘿嘿,不用不用,早就习惯了,况且这点小苦头也是佛祖给咱的修行。”
“佩服佩服……”
“话说回来,虽然眼下看看你的身子恢复得不错,不过毕竟曾经得的是病症里的王,所以怕是仍会有点变故。保险起见,不如一起去你房里,我给你再彻底地做一下检查。”
乞丐这句话不能不叫老卢立刻认真起来。
忙收敛了脸上的笑,他恭恭敬敬朝乞丐做了个请的手势。乞丐见状,扭头朝僵站在屋里的我点了下头:“那妹子,我就先把人给借走了,你们有什么重要的事回头再聊,成不?”
这成不成哪里能由得我说。
只叹手里根本没有确凿证据能让老卢相信我,又叹老卢不信我也就算了,关键时候居然觉得一切像是在开玩笑,简简单单就那么出卖了我。
于是原本好歹那乞丐还不知道我去过寺庙,并窥知了他的秘密。如今这一来,他不但知道,想必也已经对我有了十足的防备。又见他轻而易举把腿上那个人头给变成了关节肿痛,所以当时只觉得脑里一片空『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能下意识朝他们点了点头。
直到目送他们一路走出很远,我才在一个激灵后迅速清醒过来。
忙进屋反锁上门,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行李打包。
之后,也不再去开门,而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随后拖着行李箱,我火速从旅店后门跑了出去。
一路遇见村民,有笑嘻嘻跟我打招呼的,我都不敢抬头。
只胡『乱』应了几声,然后径直往车站方向快步走,但走着走着,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我不得不停了下来。
因为我发觉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村子通往车站的那条路我竟找不到了。
那么明显的一条路,几乎贯穿整个村子,无论怎么走,怎么绕,也不可能会发现不了。
可青天白日之下,我偏偏怎么也找不到它了……
难道遇见鬼打墙了么?
想到这点,纵使艳阳当头,我只觉遍体一股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