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万物萧条。
有一天,陈三爷正在长乐坊核对账目,棍儿的妹妹花儿急匆匆来访:“三哥,我父亲走了。”
陈三爷身子一颤,心下剧痛。
他赶忙开车,和花儿来到的棍儿的家。
棍儿的父亲八月十五的时候,摔了一脚,老人一摔脚,预兆就不好。
大腿摔折了,后来陈三爷把他接到医院,养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床,而后拄拐回到家中调养。
中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秋天是肃杀之气,收敛万物,也容易收人。
心脏不好的人,秋天,尤其是深秋,容易爆发心疾。
棍儿的父亲昨夜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凌晨两点,说心口疼,正说着话,豆粒大的汗珠就从额头掉下来。
脸色蜡黄,棍儿的母亲也不懂这些事,深更半夜的,只能给老头子扑拉胸口,还沏了一碗红糖水,让老头喝下。
这下更坏了,心脏负担加重,凌晨时分,疼得蜷缩在被子里,等棍儿的母亲把女儿和姑爷叫来,人已经走了。
陈三爷听着花儿讲述这一切,心如刀绞。
他的负罪感太强了。
如果有棍儿陪在老人身边,老人也许还不至于走得这么早。
养儿防老,可惜儿子早就死了,两位老人却不知道。
花儿的丈夫秃儿,也早早到了,跪在灵前,见陈三爷来了,赶忙起身。
陈三爷看着灵榻上棍儿的父亲静静躺在那儿,棍儿的母亲在一旁哭得声嘶力竭,眼泪一下子迸射而出。
陈三爷依照旧礼,后撤一步,上前半步,作揖,打拱,行大孝。
而后跪在棍儿的父亲灵前。
很快,水门堂的兄弟们也赶来了。
棍儿是水门堂的人,曾经的杆首,水门堂众兄弟在院子中乌压压跪了一大片。
出殡那天,陈三爷亲自打幡,替棍儿行大孝,送走了棍儿的父亲。
十里鱼滩,送葬队伍,浩浩荡荡。
这大概是天津黑道有史以来,最大的葬礼。
感动得花儿和秃儿,频频落泪,连连鞠躬。
花儿和秃儿的孩子,也两周岁了,由他奶奶抱着,小孩不明所以,见母亲哭了,也跟着哭。
孩子、大人、亲朋好友,唯独缺少棍儿。
棍儿的父亲葬在了天津老坟场,棍儿的尸骨埋在了江南,父子俩死了都没法见面。
陈三爷说不出的愧疚,掉不完的眼泪。
圆坟之时,陈三爷哭得声泪俱下,他哭棍儿,也在哭棍儿的父亲。
秋风萧瑟,草木枯黄。
云层黯淡,黄土飞扬。
没人知道陈三爷为什么这么伤心,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拽都拽不起来。
他心里有苦,说不出来,他心里有愧,无法表达。
棍儿是他最忠实的门徒,也是最好的兄弟,吃了最多的苦、受了最多的罪,却是走得最早的人。
他永远忘不了棍儿在他最难的时候,给了他一把枪,把省下来的钱给他买了子弹。
他永远忘不了,棍儿裹着个破大衣,委曲在巷子里,日夜保护他。
他永远忘不了,棍儿在海水里救起沈心茹,并把沈心茹安全送到蕉府。
他永远忘不了,在裕昌饭店,他被蕉爷的人围追堵截,棍儿从车站返回,拼死为他赢得逃生之机。
他永远忘不了,棍儿在上海掏了40多天大粪,最后替他挡下了一颗子弹。
忘不了,又有什么用?人,已经死了。
一个月后,大概是老夫老妻有心灵感应,一个走了,另一个也会很快跟过去。
棍儿的母亲也走了。
医生说是肺鼓,其实就是肺癌。
棍儿的母亲死前,嘴里一直喊着“棍儿”的名字,老太太到死,都没能看上自己儿子一眼。
她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的心这么狠,始终不回家看一趟。
陈三爷又以儿子的身份,披麻戴孝,带兄弟们将棍儿的母亲隆重下葬。
冬天来了,陈三爷的心也冰冷了。
这一出出、一幕幕,接踵而至的丧事,让他缓不过劲儿来。
人生无常,就是戏场。
换折落幕,有来有往。
陈三爷的头发越发雪白了。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这是人生对他这半生的反馈。
沈心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让山杏熬了乌鸡汤,给他喝。
陈三爷也喝不下。
一个个鲜活的面容,随风而逝,无尽的惆怅,涌上心头。
夜里,小两口静静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沈心茹将头靠在陈三爷的胸口,静默无声。
他们似乎战胜了一切,又似乎败给了一切。
所得,所失,幸福,悲伤,皆已品尝。
不变的是年华易老,岁月无情。
时间吞并了一切,人类的构图不过是秋风中的一抹,天地震动,烟消云散。
历史永远是往前发展的,一切风流过往,悉数埋葬。
江山代有才人出,花儿和秃儿的孩子都慢慢长大了,叫小秃儿。
小秃儿都知道喊陈三爷“舅舅”了。
这算是棍儿这个家族唯一的血脉,虽然是外戚,但血脉相连。
翌日清晨,正是腊八。
四姨太突然来电话:“若水,茹茹,来我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