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原礼火急火燎跑进浴间，提来一大桶水，抬脚踹开碍事的锅。
盛蛋羹的碗倒扣在热流滚滚的地面，后又被晚一步倒地的锅砸个粉碎，惨不忍睹……
“哗——”倾覆的水浇盖住火头，薪柴心有不甘地冒出“滋滋”声。
宋原礼怕未灭透，又提上一桶，大步流星地补上。
黎莲机一动不动瞧着，重重“啧”一声，事外人似得轻弹下溅了热水的衣衫。
宋原礼上前踢开残薪，摆放篝柴处已炙烤出一个小小的圆状焦坑。断裂声不是虚假，烧得最为严重的正中确实裂开一段木板，露出一道窄缝，趴上去甚至能偷窥到下层寝阁。
见火灭得够及时，宋原礼将桶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道：“幸亏未曾等你做好蛋羹，否则这屋真要塌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黎莲机站到他身前，踏脚狼藉之中，面无表情的指着碗片下的一坨蛋羹：“既是你糟蹋的，那便都是你的，吃了吧。”
宋原礼怀疑浓烟将眼熏花了，竟看见黎莲机眸中闪有血光，他伸手揉揉眼，未来得及二次确认，便听见后窗传来下方的咒骂。
“肏他女良的……上头干什么！漏下来一滩黑水！一回房便淋老子一头！”
宋原礼一听，竟然骂到他头上了！
他倒想见识见识是谁胆大包天，直接便冲着后窗去，跃坐上边，往下张望着，笑里藏刀叫嚣道：“小东西！胆儿够肥啊，你当你骂谁呢？”
下层探头的受训生正属狐族人士，光听声便觉不妙，也不敢再抬头确认，将脑袋一缩赶紧闭窗。
可不就是西城小霸主宋原礼！
若赶在这人心情好时招惹上兴许好说话，会与你讲些道理，若是赶上他的不快，怕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谁碰这瓷谁便要成真碎瓷！惹不得！
“嘿呦！以为关上窗这事便算结了？”宋原礼来劲，一把甩开门，风风火火冲去下层寻这一骂之仇去了。
黎莲机气不支体，闭上双目，盘腿调息，默念着将要倒背如流的《静心诀》，再睁眸时血光褪下。
又默念两遍后，他才吐息收式。
宋原礼劲头非常大，仍不见归来。
黎莲机垂视一眼地上的烂摊子，心中极不是滋味。
他只出神片刻，便伸出受过伤的右手捏起一片相较干净的青瓷碗片，碎物尖利，拿在他手中，像随时会划破他清瘦的骨节，沾着血迹的绢帕包在他伤口，似也包着人心怜悯，惹人发愁，惹人惜。
指甲大的羹块静静躺在碎片上，黎莲机凝视良久，敛起心神，将羹块递到嘴边吃下，尝到味后，他又皱眉扔下碗瓷，爬去床榻，显是不甚满意。
不是难吃……
而且忘记放盐了。
宋原礼回来时，黎莲机已躺着入睡，像是累坏了，一连唤几声都叫不醒。
他接下了黎予沧布置的任务，就不得不照办，便打算走近推一下黎莲机。
不碰还好，一推上黎莲机肩膀，他便犹如阴鬼附体，一把掐上宋原礼的脖子，身子一翻，将人摁在床上。
事发突然，宋原礼反应过来便是一阵窒息，紧急中，他看见黎莲机眉宇间笼着黑气，双瞳呈血色。
宋原礼拼命挣扎，欲意拔开威胁他性命的双手。
奈何黎莲机下着死手，已然用力到手上伤口崩开，帕子上再次浸透一层鲜血。
“黎、莲、机……住手……快……住……手……黎、莲、机……我是、我、是……宋……宋、原、礼……”
意识渐散之际，宋原礼吃力地从喉中吐出一串不甚明晰的话。
“宋原礼……”黎莲机骤然睁大眼眸，神智归体，跌落到床下去了。
宋原礼可算是从鬼门关逃出来了，轻轻抚摸上带红印的脖子，整个人仿若支离破碎的旧风箱，狂咳不止。
他缓了好半天才坐起身，“黎莲机……你老实交代，你……你、是不是偷偷修炼了什么凶邪功法……是不是、已经失去自我！走火入魔！”
宋原礼并非傻子，看见血瞳一次尚可当是炊烟熏花了眼，两次呢？
他重新回味黎莲机近来的种种行径，看他面上虽仍旧是副老样子，细心留意便可发觉，他的某些行为已变得极端，谈吐要比以往多了份漠然无关。
“说什么呢？”黎莲机赶紧从地上爬起，他自觉对不住人，咧嘴一笑，坐往宋原礼边上，实诚地帮他拍背顺气，“实在不好意思，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人要杀我……我就……”
宋原礼不放过近探查证的机会，瞅准空档，死死抓住黎莲机双肩，仔仔细细审视着他的面相。
见黎莲机眉宇之间隐隐藏匿有一股从内透外的阴翳无误，“别瞒了，不然你为何多次念《静心诀》？你掐住我时双目早已变得殷红如血。”
黎莲机抽身立起，眸色不由转为阴寒，他凌然道：“是不是又如何？此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否则我可不敢保证是否会掐你个二次。”
宋原礼咬咬牙，劝慰道：“你想毁了你自己吗？要不你回青丘吧！找些前辈，你义父也成！同他们谈谈心！加以开导，脱身不晚！误入邪魔歪道不丢人！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黎莲机懂得他的好心好意，口气软了几分：“多谢。我心里有数，自能解决，你别管了。”
“你……”
“你若真为我好，便按我说的做，你只当未听，未看，未说。特别是予沧，千万别跟她提及此事。”黎莲机只好使出黎予沧这个杀手锏。
宋原礼当场束手就擒，“唉……你这人真是……行吧行吧，不过你若撑不住了便知会我一声，我会替你转告你义父，好让他替你想想办法。”
黎莲机真心道：“谢谢。”
“得了得了，不用见外。真要答谢，不如将你妹子送我，除此以外，别的谢礼可入不了我的眼。”宋原礼笑道。
“……”
“差点忘了！”宋原礼一拍脑袋，当即从榻上跃起。
他在下层寝阁耽搁太久，便忘了时辰，“该去集合了！你也得去。江大、江二怎还没来叫我！”
“嗯？”黎莲机一脸疑惑。
“说是监察大人有事要宣。你妹子将你派给我了，我得负责将你带到。走吧！”宋原礼将人推搡出寝，不给黎莲机言语的机会。
………
受训生们预料到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拖延，都似约好一般，无一人迟到。
多日的训果在今夜有所体现，队伍集结相当迅捷，整齐划一，只这气氛沉闷了点。
列队之上，众教长在老神使后方站成一排，目视前方，腰板挺如松，神情严肃。
老神使开口：“吾作为监察员，代表水神灵与火神灵正式宣告，昆凌特训不再进行——即日结训！”
众所周知，五行神灵从不掺合神域以外，便也是外界的事，此乃神灵应运而生后未曾变更的定理，他们自然不愿与蛟龙族、狐族任何一方有过多牵扯。
眼下，狐族已然决定派兵，支援同蛟龙族对立的黎襄，昆凌特训便像是“牵线人”，硬将两颗不再相谋的串珠接在断裂的丝线上，中间隔着绾死的疙瘩。
“凭什么！”
“就是，为什么不曾事先通告？”
“我等苦苦熬到今日，到头来都是白用功，早知如此，何不早早弃训，同他们一起走了，去军中闯一闯！”
不满现状者大多为蛟龙族的受训生，悔不当初……
老神使充耳未闻，郑重其事道：“明后两日，吾与毕方、苍鸾、重明、青衣将陆续回往神域，诸位同样须在两日内全部离谷，两日之后，吾会派专人清扫封谷。至于是否会重开此训，吾暂给不出准确答复。后会无期。”
空留一干人等。
老神使最终一番话甚是引人深思，重训希望渺茫，最好的结局不过是随蚩黄之战无限延期，谁又可知将等到猴年马月？
前一些时日，没有出身仍想坐上高位的蛟龙族受训生大多弃训从军，余下的多是身居高位，势在必得的龙贵之子，他们自幼高傲，心存大志只无从用武，正想借此训放光放彩，如今希望破灭，他们自然会无比愤懑。
这些人不同于狐族的受训生，狐族受训生尚都被蒙在鼓里，而他们，尽掌握着外界情势。
狐族偷偷摸摸调兵之事，他们一清二楚，念同窗一场，才憋气不发。当下，结训消息一出，且毫无转机，他们瞬间有了着火点，而狐族便是原罪。
怨念四起……
相自离得近的蛟龙族子弟互看一眼便心领神会，纷纷退开列队，站出独属于蛟龙族的队伍，与狐族隔得甚远。
既已结训，谷内便无权干涉他人，从老神使早早退场便以可知，即便他们双方一触即发。
众教长与受训生朝夕相伴，有了感情，手心手背皆是肉，他们狠不下心袖手旁观。
这群小姑娘倒没什么，他们就是怕这群小子鲁莽行事，一言不合开打，留此提防最好。
“狐贼真臭不要脸！我蛟龙族帮衬他们不少吧？如今却要反咬我们一口，畜生不如！”
“可不是嘛！别装无辜了！结训便是你们这群臭狐狸害得！”
“臭狐狸就想跑出来为祸人间！想搞坏特训！咱们能有什么办法？”
浑不知情的狐族子弟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两族的少年倒是极有风度，事发之后，便各自将本族姑娘罩护在身后，宋原礼也得以放开手脚，以牙还牙道：“好一出群鳝出洞！”
鳝？
敖绪一直随同敖霖，寸步未挪，处身两方队伍之外，此时此刻已然按耐不住。
敖霖及时拉住他，小声劝导：“不准胡闹！别忘了你是何等身份，可不比我族其他小辈，你若站队，无疑是火上浇油！”
黎莲机不想掺和此事，便也没有站队，何况本就是他们狐族理亏。
他看见有宋原礼与江家兄弟护着黎予沧，便放宽心，偷偷摸到毕方跟前去了。
毕方果然还是得承认，他比较喜欢这刺头。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相顾一眼，一切尽不在言中，寒暄已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