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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秋天,阴雨翻飞,雨丝淋湿了骆峰的头发和衣服。

他赶着老牛车蜗牛般朝家赶去。

沉浸在痛苦中的他丝毫感觉不到阴雨的潮湿。

他早已过了男子悲秋的年龄,可是三十白的事情让这个老人又重新品尝着悲秋的滋味。

村里的大马路上没有其他人,就连过往的车辆也不见了踪影。

空荡荡的马路只有一牛一人的背影,显得那样孤独寂寥。

三十白因过失伤人被判一年有期徒刑。

这件事如同一层厚重的阴霾压在骆峰一家人头上。

骆峰一下子苍老许多,花白的头发和髭须杂乱地簇于肌肉松弛的头部脸部。

以前家里每逢遇到难事儿,骆峰总能嬉笑着褶皱的脸,劝解开导着妻子李羽,“愁啥,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现如今,骆峰脸庞那深深的皱沟里全是阴阴的愁,不时自言自语嘟囔,“这个三十白,真是糊涂呀!他这辈子往后可咋办?”

李羽整个人承受不住打击,整日以泪洗面,病倒卧床近半个月。

骆滨更是每天黑着脸,性子越发沉闷。

他觉得窝囊,原本想着三十白能给家里扬眉吐气。

现如今,哎---

他小小年纪开始长吁短叹。

街坊四邻对三十白出事很是同情。

看着骆家人为了三十白的事,都折磨得不成样子。

村民们在私底下纷纷议论,看来,骆家人真把三十白当成亲生儿子对待了。

艾力、马明和巴格达提等好友也不时劝说开导着心情沮丧的骆峰。

这天,骆峰赶着老牛车拉着一车细沙朝家走。

他开始备料,准备来年翻盖房屋。

刚路过巴格达提家,就被早早站在门口等候的好友喊住了,“嗨!傻骆驼,克也鲁(来),卡以伊苏(哈萨克语,喝茶)。”

骆峰坐在巴格达提的炕上,喝着醇香的奶茶。

他抬起没精打采的眼皮,见巴格达提欲言又止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撒,撒事?”

巴格达提也憋不住了,眉眼带笑地征询着,“阿曼太要定亲了,丫头子是乡里小学老师,你说,我们给20只羊,两头牛,够不够?”

骆峰双眼一亮,“哟,好事呀,阿曼太有福气,娶个小学老师,是个文化人。丫头家撒意思?”

巴格达提美滋滋道:“我们哈萨人常说,有文化的飞上天,不识字的睡草毡。阿曼太就是想找个文化人。阿曼太说丫头子家要的聘礼不多。”

哈萨克族是个尊重妇女的民族,老话说,“家有几个女儿,牛羊成群来。”

男子迎娶女方要给厚重的聘礼。

骆峰出着主意,“丫头子是小学老师,文化人思想开明,聘礼会少些,你让阿曼太征求丫头子的意思再说。”

巴格达提点点头,“嗯,你家老二撒时候娶老婆子?”

骆峰喝着奶茶,心不在焉道:“不知道,随他吧。”

沙枣树乡小学院内。

空旷的操场中间一杆国旗。

三排低矮的平房便是乡小学教室。

教室前的几棵沙枣树弯曲纠结,树枝被秋风吹得只挂着零落的几片树叶,如同几个佝偻着脊背的老者。

阿曼太坐在自行车后座,双腿岔开支地等候着未婚妻加娜提。

他今天要跟加娜提商量两人的婚事。

就在巴格达提和妻子沙拉给小儿子阿曼太筹备婚事之际,在石油公司上班的大儿子江道勒提却出事了。

西域县石油公司大院内。

江道勒提给班车加完油,拧好油箱盖,接过司机递来的几张十元钞票,笑容可掬地跟这位年老的蒙古族司机挥手告别。

江道勒提初中毕业后,就被在石油公司上班的舅舅介绍到这里当临时工。

他勤劳憨厚,临时工一干就是十三年。

才转正一年的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为正式职工有半点松懈。

石油公司最脏最累的活儿,他都抢着干。

同事们都喜欢这个朴实的哈萨克小伙。

到了吃午饭的点儿,同事们陆陆续续骑着自行车朝家赶。

今天中午是他值休。

江道勒提坐在值班室喝着开水,啃着从家里带来的馕,算是一顿午饭。

外面传来东风汽车的喇叭声。

江道勒提赶紧放下没啃完的干馕,走出去一看,是公司拉运汽油的司机老张。

老张从驾驶室车窗探出头问道:“江道勒提,胡经理在吗?油罐有点漏油,今天走不了。”

江道勒提返回值班室,从墙壁上取下架子,看着上面的值班表,他站在警卫室门口扬声道:“张师傅,值班表上今天是你的班,萨那提休息。”

“囊斯给(妈的),这个胡日鬼(胡经理的绰号,胡折腾的意思),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喂草吃,撒球事嘛?!”张师傅嘴里骂骂咧咧着,“江道勒提,知道县上哪里有老道点(技术强的意思)的电焊工?”

江道勒提也没多想,指指北头说道:“阿勒玛勒村电焊厂李羽阿姨,我们邻居,她是最攒劲的电焊工。”

张师傅开着油罐车朝电焊厂赶去。

真不凑巧,李羽请了病假没上班。

张师傅站在电焊厂院内,看着空荡荡的大院,嘟囔着,“啥球单位,连个鬼影都没有。”

话音刚落,厂房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维吾尔族汉子,身上的电焊制服一层油腻。

是电焊厂职工木拉西,一个三天打鱼两天嗮网的主儿。

木拉西嘴里叼着烟,斜看着脸色焦急的张师傅,“阿达西(朋友),焊东西嘛?”

张师傅指指油罐箱后盖的接缝处,“这里嘛,一点点漏油,焊一下撒。”

木拉西贼头贼脑地低声问:“上班时间不到,你等上班焊嘛?现在焊嘛?”

张师傅想着要赶远路,“现在焊吧。”

“行,我给你焊完,普卢(钱)给我,你走人。”木拉西低声说。

张师傅知道木拉西这是想挣点外快,催促道:“包尔带(好)。”

油罐车后盖漏油这是张师傅第一次遇到,还从未处理过这事。

木拉西在电焊厂是业务最差的一名职工,平日里就散漫惯了,没一点安全意识。

俩人都没意识到面前的是辆拉运汽油的油罐车,这真是半斤对上八两了。

木拉西站在施工木架上对着油罐渗油裂缝处焊接起来。

张师傅站在他旁边指指点点的,提醒着焊接处。

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干得正起劲儿。

电焊散发着强烈刺眼的蓝光,高温的炙烤让罐内残余的汽油产生反应。

只听到“砰”的一声,在罐内燃炸的汽油冲击下,油罐后盖跟罐体脱离飞出几百米远。

后盖带着两位汉子在空中呈抛物线越过电焊厂院墙,最后落在三百米外的小路上。

油罐发出的响声不亚于一场地震,周围的建筑物都在摇晃……

这次安全生产事故致使石油公司和电焊厂两名职工当场死亡。

县石油公司倒查责任,胡经理当然要找个替罪羊。

最终板子打在当天值班的江道勒提身上,声称江道勒提玩忽职守。

一日清晨,江道勒提坐在阿勒玛勒村芦苇荡旁,任晨风梳面,手举着伊犁大曲仰头喝着。

烈性白酒把他的舌头浸泡出苦涩的味道。

他苦涩的舌尖仿佛能舔到空气中潮湿的水雾。

30岁的他已是一对儿女的爸爸,正是一个男人打拼支撑家庭的关键时期。

可他却……

江道勒提无颜面对妻子儿女,从石油公司出来买了两瓶白酒就来到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

他不由自主地凝睇着伊犁河水潺潺流去的方向,河水都有自己的方向和归宿,可他的归宿在哪里?!

江道勒提迷茫了,30岁的他看不到自己前面的道路。

从小就好强的他曾发誓不当牧民,难不成,还真的回家当风餐露宿的牧民?!

江道勒提醉醺醺地回到父母家,进门往床上一躺,半天不说话。

沙拉端来一杯热牛奶递给他解酒,问这问那,他也没吭声。

沙拉担忧的看了眼长子,走出去做午饭。

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

江道勒提哭了,哭得极伤心,泪珠顺着黝黑的脸颊直往下滚-----他被开除了。

巴格达提看着长子每日将自己浸泡在酒中,他心急如焚。

如果江道勒提从此萎靡不振,终日借酒消愁,那他就彻底毁了。

在沙枣树乡,有多少嗜酒如命的哈萨克汉子最终落个妻离子散,甚至有人在寒冷的冬天醉卧在雪地活活冻死。

巴格达提还没从小儿子阿曼太婚事中的喜悦缓过神来,就被大儿子江道勒提破罐子破摔的举止弄得心神不宁。

沙拉从满是酒气的里屋提着几个空酒瓶子出来,对着盘腿坐在炕上闷头抽莫合烟的丈夫说道:“去找傻骆驼,让他想个办法撒。”

江道勒提成为替罪羊被开除的事,骆峰早已听说了。

他知道巴格达提的来意后,出了个主意,“你家大巴郎(男孩)从小就不想当牧民,不如让他跟我家老三干农机吧。”

“行吗?他不会开拖拉机。”巴格达提心里狂喜,可还是有些担忧。

骆滨这一年开拖拉机春季犁地,剩余时间拉运货物,可挣不少钱。

骆峰猛嘬口烟,轻描淡写道:“那有啥难的,让骆川找找人,去西域市学驾照呗,再说了,拖拉机不难开,就跟我赶老牛车一样。”

已是深秋,李献的沙场也已停工。

骆滨绕着李献买的一辆红色夏利轿车看着,“李哥,这车有我拖拉机贵吗?”

木屋里,屋门敞开着,李献正坐在床边给骆滨核算半年的运费。

他在本子上记个账,抬眼扫了眼骆滨,“比拖拉机贵多了,两万多呢。”

骆滨撇撇嘴,“这么点东西,贵球子的,抢钱呀?!”

李献朝玩心四起的骆滨招招手,“过来,算账呢。”

骆滨头也不回道:“李哥能坑我呀?你算成咋样就咋样。”

李献举着本子对着骆滨喊道:“除去柴油钱,顶掉车斗钱,你还剩5760块。”

“好哩,李哥。”骆滨坐在驾驶室爱不释手地摸着方向盘。

李献从身边的包里掏出十元钞票,清点了5800元朝骆滨的书包里一塞。

他提着书包走出来,“自己数数,亲兄弟明算账。”

骆滨憨笑着,“数撒,我还不信李哥呀。李哥不会亏我的。”

李献笑问:“小老弟,播种机我可是到农机公司缴定金了,明年我那块犁地耙地带播种可都你包了。”

骆滨收敛了嬉笑,一脸正色道:“李哥,我这拖拉机马力小,我打算把开春犁地的帐收回来,买个大马力的东方红,804,那劲儿老道着呢(厉害着呢)。”

“行,咱兄弟俩继续合作,共同富裕。”李献笑得长寿眉也一颤一颤的。

回到家里,骆峰把江道勒提的事告诉了骆滨。

骆滨跟江道勒提都是一起长大的。

虽说江道勒提大他近一旬,可在骆滨印象中,这个憨厚的哈萨克大哥是个实在勤快人。

他爽快地采纳了骆峰的意见。

父子俩来到巴格达提家劝说江道勒提跟他一起干。

江道勒提起初有些为难,听骆滨说他手把手的教,拖拉机都是现成的。

他心中的顾虑全都打消了。

先去西域市找骆川学驾照是正事。

俩人说干就干。

翌日清晨,一碗奶茶一块馕进肚,江道勒提就手心抹把嘴,就跟着骆滨上路了。

雨过天晴,阿勒玛勒这条贯通东西的马路上又热闹起来。

过往车辆的引擎声、喇叭声,和着牧民驱赶牛羊的吆喝声,以及牛羊的欢叫声,这是西域农村的交响乐。

骆峰、巴格达提、马明和艾力又聚在川疆百货喝柜台酒。

汉子们望着外面的嘈杂声,骆峰问艾力,“我们的大干部,这条路啥时候修啥?!”

马明附和道:“乡里的路扩地得敞亮撒,上面铺了层砂石,攒劲的很。”

艾力斜睨几眼好友,故意摆出一副鄙夷的神色,“说你们老农民吧,还不服气,乌鲁木齐都是柏油路了,就连西域市今年也铺了好多柏油路。”

马明来了兴致,“你说沥青路撒,我见过。”

“柏油路,你非叫沥青路。”艾力一本正经地纠正着。

马明抢白道:“哦吼----哦!沥青路,柏油路,不一回事嘛?不都是黑乎乎的家伙撒,你当干部当的,熊球讲究多求子的撒。”

川疆百货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传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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