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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长暮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是谁说的北衙禁军的指挥使金忠最是憨直爽快,都是骗人的!

他明明是个滑头,一句瓷实话都没有!

韩长暮索性不再跟金忠兜圈子了,接过金忠手里的长剑,点在沙盘上猎场的范围,沉声道:“猎场外围的地形并不算复杂,也很少有猛兽出没,历年狩猎大多都在这片范围内,众人对这里的情况也格外的熟悉,即便有人想要动手脚,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地方,在这里动手,不但无法成事,反而是自投罗网。”

金忠重重点头:“司使大人说的极是。”

韩长暮深深的透了一口气,长剑点在其中一条山路上:“这里,是进入猎场后,距离猎场中心最近的一条路,可在此处布防。”

金忠又重重点头:“末将就说司使大人善于兵法。”

韩长暮再度深深的透了口气,长剑依次在猎场上点过:“这里,这里和这里,这三处山林茂盛,位于猎场中心的边缘地带,可在这几处山林中布防,命禁军藏身在高处,俯瞰猎场中心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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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忠还是重重点头:“司使大人果然思虑周全。”

韩长暮看了金忠一眼,已经不想说话了。

金忠摸了摸发髻,憨憨一笑:“末将是个粗人,不太会说话,若是冒犯了司使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何振福叹为观止的看着金忠。

这还叫不太会说话,这马屁都拍的快要上天了!

他不该来当禁军的指挥使的,他应该去当御前的总管内监!

何振福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眼姚杳,只见她的神情有些麻木,看起来像是已经走神了,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的眸底藏着兴奋的微光。

他微微一愣,便更加不动声色的盯着姚杳了。

“金指挥使客气了!”韩长暮心里发闷,长剑指着猎场,继续沉声开口:“这里和这里是猎场中仅有的两条河流,可在此处布防禁军。”

韩长暮没有对这个安排多做解释,但金忠转瞬便明白了韩长暮的用意。

有河流就可以盥洗,可以收拾猎来的猎物,还可以清洗身上的血迹,当然了,也可以抹去一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金忠心悦诚服道:“多亏了司使大人,才能安排的如此周密。”

韩长暮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盯着沙盘上的一处地方,双眼微微一缩,剑尖儿轻颤:“这里,是一处悬崖,金指挥使,这里也要布防。”

金忠有些不解:“司使大人的意思是?”

韩长暮双眼深邃,目光幽冷:“这处悬崖极高极深,金指挥使,若是有东西摔下去,你说还能不能找得到?”

金忠骤然想起了月前韩长暮带人剿灭青云寨时,谢孟夏坠崖一事,这件事虽然秘不外宣,但金忠作为永安帝身边的近卫,还是听到了些许风声。

他脸色一变,声音冷厉:“不错,司使大人所虑甚是,这个地方,的确是个极容易忽略,却又极容易出事的地方。”

韩长暮点了点头,目光幽幽的在沙盘上流淌而过,这片猎场,这座玉华山,有太多未知之处,隐藏了太多未知的危机,即便再周密的部署,也未必真正能够阻止的了意外的发生。

初夏时节,玉华山里不见半点暑气,高远碧空上层云飞卷,阳光明媚而温软。

苍翠群山层峦叠嶂,山色空蒙,一弯碧水在山间绕过,哗啦啦的水声悠悠流淌而来,又缓缓流淌远去。

徜徉的碧水中倒影着婆娑的树影,溪水时不时的扑到岸上,把水边的几块石头地下浸的潮湿一片。

这个地方近水,湿气深重,空气中都满是湿冷的水气,但胜在偏僻少人,远处又有深幽的密林掩映着,实在是个再清净不过的去处了。

水边最大的一块石头上搁了一壶两盏,相对的两块石头上铺了金丝软垫,两个男子相对而坐。

诡异的静默在二人之间淡淡流转,气氛中颇有些剑拔弩张。

吐蕃常年寒冷,难有像长安城如此炎热的夏日,即便玉华山里并不炎热,吐蕃二王子代善就已经忍耐不住了,松了松衣领,不耐烦的望住对面的谢孟夏:“汉王殿下传信给本王,究竟所为何事?”

谢孟夏审视的看了代善一眼。

这位吐蕃二王子初来长安时,那张脸还是粗糙黝黑的,脸颊上顶着两团突兀的红晕,整个人显得又粗又土。

可现在不过在长安养了数月,那张脸比从前白了一些了,连通身的气韵也大为改变,颇有几分五陵少年的风姿了。

果然是长安的水土最养人呐。

想到这里,谢孟夏笑容深邃:“自然是信笺上所说之事,代善王子可是想好了?”

代善的脸色不虞,深目中充斥着桀骜不驯,冷嘲热讽的嗤笑道:“汉王殿下传信给本王,本王若是不来,岂非打了殿下的脸!跟想好没想好有个屁的关系!”

谢孟夏掀了下眼皮儿,手上慢条斯理的烹着茶,心中满是不屑。

野人就是野人,说话行事都粗鲁无状!

他不惊不怒,笑的漫不经心:“哦,代善王子来的似乎心不甘情不愿,本王从不强人所难,既然如此,王子就请回吧。”

“你,”代善是吐蕃的二王子,也是个尊贵至极,说一不二之人,哪受过这种挤兑刁难,顿时怒不可遏,本就不白净的那张脸气的发红,目眦尽裂,他蓦地冷笑:“汉王殿下冒着风险传信给本王,就是为了做这副欲擒故纵的把戏给本王看吗?可惜了,本王不爱看戏!汉王殿下也唱的忒烂!”

听到这话,谢孟夏深深的望了代善一眼,斟了一盏茶过去,不惊不怒,慢悠悠道:“本王唱的忒烂无妨,代善王子不爱看戏也无妨,你我二人合力,能唱一场好戏,也不枉王子走这一遭。”

代善磨了磨牙,戏子低贱,谢孟夏竟然将他堂堂一国王子比作戏子,这是何等的羞辱,可他没有暴怒,反倒骤然平静了下来。

大靖朝上下皆知,汉王殿下是个不成器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更重要的还是个缺心眼,喜怒哀乐皆上脸,吃喝玩乐五毒俱全,被文韬武略样样出众的秦王压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

甚至连太子之位都丢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得出这样隐含威胁的话,又如何做得出勾结外族的事?

现在看来,这个人从前做出的尽是一副假象,隐忍蛰伏数年,终于忍不住了,要反戈一击了!

他们大靖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对,眼下倒是个他渔翁得利的好时机!

虽然心里有了打算,但代善也不肯露了破绽,让谢孟夏抢先知道他的图谋,他目光一闪,面色冷然:“汉王殿下好大的口气,要本王和殿下一同唱戏,也要看看殿下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孟夏淡淡一笑,屈指轻叩书案,傲然道:“我大靖物阜民安,物宝天华,你吐蕃衰草寒烟,贫瘠荒凉,若真开了互市,算起来倒是我大靖吃了亏,罢了罢了,本王还是将这折子烧了吧。”说着,他当真从袖中取出一份簇新的折子,毫不犹豫的燃了个火折子,烧上那折子的一角。

“等等!”看到这一幕,原本心眼就不多的代善顿时慌了神,根本顾不得多想什么了,一边大声阻拦,一边冲过去抢下了那折子。

他按捺着兴奋激动,“哗啦”一声展开折子。

那折子内页上的墨迹是崭新的,显然是刚写不久的。

那一笔一划写的清楚,正是方才谢孟夏所说的那件事。

代善长得粗野,心性却一点都不粗,虽然这折子上写的言辞凿凿,但终究只是一封折子。

开放互市这件事实在太大,是一件会动摇国本之事,别说谢孟夏只是一个皇子,就算他日登基成了大靖之主,那也不能肆意妄为。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这世间之事风云诡谲,此消彼长是常有之事,谁也无法断定他日究竟局势如何。

即便不成,也伤不着他分毫,可万一成了呢,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他看着那份折子心潮起伏,平静了片刻,手摸着折子烧黑的一角,声音中隐隐有些急切和期盼:“汉王殿下的意思是?”

谢孟夏淡淡点头:“不错,就是代善王子看到的那个意思。”

代善心中一顿狂跳,吐蕃屡次与大靖交战,不就是为了互市么!

他来这长安城走这么一遭,不正是图谋达成此事么!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掩饰住脸上呼之欲出的喜色,压着声音开口:“当真!”

谢孟夏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页薄纸,搁到代善的面前,漫不经心道:“口说无凭。”

代善满腹狐疑的接过那页薄纸,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那页纸上写的与折子上所写一般无二,至于后头谢孟夏提及的条件,于他而言只是轻而易举的。

他双眼一亮,径直拿过玉管紫毫舔饱了墨,提笔在纸上谢孟夏的名字下头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徐徐吹干了墨迹,将纸叠好收入袖中,才透了一口气:“立字为据。”

话音一落,二人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阴谋的味道。

代善喜滋滋的走了之后,这片偏僻的溪边便安静了下来。

折云提着个食盒,从密林中走出来,撤了石头上的一壶两盏,将清粥小菜搁在食案上,小心翼翼的觑了谢孟夏一眼。

谢孟夏掀了下眼皮儿,横了折云一眼:“想问什么就问!这样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想想你现在的身份!”他重重拍了一下折云的脊背:“站直喽,丢人现眼事小,漏了破绽事大!”

折云想到自己的身份,赶忙挺直了脊背,悻悻一笑:“是,小人是汉王府里的大管事,畏畏缩缩的不像样子。”

谢孟夏看着折云的模样,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对了,说吧,想说什么?”

这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的,不闹不怒,但折云从谢孟夏的眼中看出了阴鸷和薄怒。

折云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小人,小人知罪。”

谢孟夏不阴不阳的笑了笑:“跪什么跪,本王是说了要打你还是要杀你?起来吧。”

折云讷讷的擦了一把冷汗,想到临来时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不禁一阵的心惊肉跳,心里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静了片刻,谢孟夏自嘲的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本王知道,他与你说过,本王要卖国。”

“没,没有,主子多虑了,没有的事儿。”折云心虚的低下了头,水边的凉意丝毫没有抚慰了他的慌乱,脊背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隔水相望,朦朦胧胧的远山恍若这诡谲变幻的尘世,就像是人心深处,总有那束光找不到的幽暗地方。

谢孟夏不愿意永远站在见不到光的幽暗之处,他要走出来,走到阳光下,让世人都睁大眼睛看看,看看究竟谁才是真的名正言顺,实至名归。

谢孟夏看也不看折云一眼,指着远山近水,流露出一抹怅然若失:“这大靖朝是先祖打下来的,是我父亲为之殚精竭虑半生的地方,这样的大好河山,谁,会忍心毁了它?”他目光闪动,低低垂了垂眼帘,掩饰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恨意:“谁毁了它,谁就是这大靖朝的千古罪人!”

折云低低应了声是,心里却是古怪的厉害。

他们此行的目的十分明确,折云心里也是格外清楚的,再转头听了谢孟夏的这一番话,他很有几分不解。

他们所图谋的那件事一旦做成,势必会造成朝堂动荡,国本不稳,即便不会将这大好河山毁于一旦,也多少会伤及根本的。

不过即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所谋之事也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可现在谢孟夏却又说了这一番自相矛盾的话,不由得令他心生古怪。想到临来时那人交代给他的事情,折云按下心慌,硬着头皮问道:“主子,那,这开放互市一事,主子已经应下了,现下再反悔,怕是会惹了那二王子,适得其反。”

谢孟夏瞥了折云一眼,面无表情的淡淡道:“谁说本王要反悔了?”

“那,方才主子说,”折云惊讶道。

“本王说什么了?”折云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谢孟夏给打断了,淡淡的盯了他一眼:“开放互市,固然是对吐蕃有利,但对我大靖,却也并非全然有碍。”

“此事,小人不甚明白。”折云毕恭毕敬的接口道。

与代善结了盟,谢孟夏这会儿心情正好,也就有心思多跟折云说上几句,他一脸淡漠,目光深邃:“吐蕃的良驹、兵刃、各种矿物,乃至罕见的药材、秘术,样样都是我大靖没有的东西,样样都是我大靖需要的,”他露出一丝神往之色:“用一些无用的装点之物,换取可保边境安稳之物,何乐而不为呢?”

折云不是聪明人,向来不懂得深思熟虑,更听不出谢孟夏话中的漏洞。

他只觉得谢孟夏的这一番安排又周全又有大义,不禁心生感怀,斩钉截铁道:“是,主子苦心孤诣,小人必定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主子办成此事!”

看到糊弄住了折云,谢孟夏点了点头:“此事筹谋不易,你要守口如瓶,折云,你要时刻谨记,谁,才是你的主子!”

折云心头一凛,忙应了声是,后悔的直想抽自己的耳光。

他要不是被那人蛊惑了,以为自家主子要卖国,他才不会舍了性命不要说这些犯上的话。

他又不傻!

他愈发的惶恐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心里对那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是,是小人愚昧无知,被人蛊惑了,小人,小人再不敢了!”

谢孟夏怅然若失道:“本王知道,他觉得本王这些日子太过冒进了,他也是为了本王好,本王不会责怪他的,但是,他不该怀疑本王卖国,本王怎么舍得卖国!我不会,永远不会!”

谢孟夏重重捶打了一下石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悲痛欲绝道:“时间不多了,留给本王的时间不多了。”他深深望住折云:“你记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于我而言,代善之流便是小节,他日事成,这小节自然是要烟消云散了。”

折云再没有任何怀疑的连声称是。

密林中突然一阵窸窣作响,恍若山风穿梭而过。

谢孟夏眼皮一跳,耐着性子道:“好了,本王知道你的忠心,不然也不会带你来了,后日的大宴和之后的围猎都不容大意,折云,你再去勘察一遍,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折云心中一凛,不敢有半点迟疑的退了下去。

这片溪边再度恢复了寂静,谢孟夏抬头看着对面摇曳的密林,淡淡吐出三个个字:“出来吧。”

密林中一阵婆娑,走出来个厨娘大半的女子,身段倒是窈窕,看着格外年轻,可那一张脸却有些不堪入目了。

那张脸以鼻头为界,上半张脸如同老妪般沧桑,额头和眼角都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眼角下垂,浑浊的眼仁儿黯淡无光,可下半张脸却光滑白皙,红唇娇艳没有一丝唇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样一张脸实在令人过目不忘。

谢孟夏每见一次,都要做好几日的噩梦。

他飞快的看了那张脸一眼,便别开目光,淡薄道:“馥香,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在玉华山走动,就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馥香发出粗嘎的笑声,胸有成竹道:“主子多虑了,这京城中,但凡见过属下这张脸的人外人,都死了,还会有谁认得出属下。”

谢孟夏皱了皱眉,神情不虞:“馥香,你太大意了,此次禁军和内卫司的精锐尽出,玉华山中不知藏了多少好手,你如此大意,会坏了本王的筹谋的。”

馥香微微挑了挑眉,那额头的皱纹便更深了些,更显得她面目狰狞,粗嘎的笑了笑:“是,是属下大意了,属下回去便扮上,定不会叫主子功亏一篑的!”

她话说的恭敬,可脸上着实没有什么恭敬之色,反倒全是桀骜不驯。

谢孟夏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哽的脸色铁青。

罢了罢了,这人虽然不听话,但是却足够好用。

眼前大事未成,他就暂且忍一忍。

他暗暗捏了捏手,又松开,好整以暇的看着馥香:“可炼制出来了?”

“这是自然。”馥香傲然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长颈玉瓶,漫不经心的递给谢孟夏。

谢孟夏神情一动,看着那泛着幽幽冷光的玉瓶,声音有些激动:“这是,用乌羽玉炼制的红丸,终于,成了?”

馥香挑眉:“幸不辱命,有了此物,主子的图谋便成了大半。”

谢孟夏的双眼闪着火热的光,接过玉瓶,打开瓶盖,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蜂拥而出。

他大喜过望,陶醉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脸的疯狂之色:“都说这东西只吃上一回,便再也离不了了,果真如此么?”

馥香眯起眼睛笑了:“若是无用,那么些价值千金的乌羽玉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听到这话,谢孟夏不由的紧紧抓住了那玉瓶,像是抓住了谁的命脉一样,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他的脸上一阵扭曲,痛苦的神情突然湮灭怨毒。

馥香大惊失色,声音尖利的劝道:“主子不可动怒,不然这张脸可就保不住了!”

谢孟夏亦是一晃,赶忙连着深深抽了几口气,才让自己那颗充满恨意的心平静了下来。

馥香赶忙走过去,伸手仔仔细细的在谢孟夏的脸庞上按了一遍,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她神情一肃:“主子,这强行该换的法子原本就不长久,主子再大悲大怒,若是在人前露了破绽,可就功亏一篑了!”

谢孟夏心神一凛,数年筹谋就在此一举了,绝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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