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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南方的十一月不如北方寒冷,天气一好,湿冷的感觉也没有了。

离开梧州城的学子的心却没有被冬天的太阳所温暖。

他们进官学的时候还是“府学”等变成“州学”之后,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的官学可以比较,但是以自身的经验来看,有祝缨的地方,待遇都会比较好。而且这是一个会为“自己人”争取优厚待遇的主官。

祝缨亲自到了府学,将要离开的学生召集了起来,说:“新南知府已在路上了,你们回家之后好好温习功课。新府草创,必是需要人的,早些回去做准备。”

学生们的心情十分沉重,也都长揖为礼,有人哭出声来。祝缨的声音也很沉重,道:“你们都还年轻,大好前程在等着你们。毋要自弃。来,拿上来。”

衙役们抬上钱来,祝缨一份一份地发给他们:“相识一场,你们回去之后也要努力。你们是同学,回去以后也要互相照才好。”又安排了马车,十个人安排了两辆,也是给了书生体面。又告诉他们,可以相识的同学道别,马车等他们一阵儿再走。

她最后目送这批学生在州学门外上了车,便转回学校之内,顺便看一看学生。她先是进京后是进山,有一阵子没到学校来了,看看学生们的功课,又与学生们聊了一会儿。看看日头到了正午,才说:“都去吃饭吧。”

她自己也慢慢地踱出了州学。

出了大门也没有骑马,而是慢慢地走着。回到府衙,看前衙无事,又踱回后衙,换了衣服,全家一起吃午饭。

此时府衙内的人口不少,分在两处吃饭。前院是小吴、祁泰、丁贵等人,祝缨有时候也到这里来吃。后院是祝家四口连苏喆、祝炼祝石几人一起吃。也不是摆个大圆桌,而是分食。上面祝缨和花姐一条长案,左边是祝大、张仙姑,右边是苏喆,祝炼、祝石就在祝大、张仙姑的下手。

苏喆因口味与祝宅稍有不同,她的侍女厨艺又不错,也时常做些给她加菜。苏喆这边的侍女们在苏喆下手陪着吃。祝大以往是喜欢祝石,也会把自己桌上的饭菜拿一些给小孩子吃。

今天,他们还是与往常差不多。两边的小孩儿还是互相不搭理,祝大吃到一半,还是想给祝石添肉菜、添饭。祝缨道:“爹,你等他吃完碗里的,石头,吃完了自己添。自己下了筷子的吃食,给别人不好。”

祝大将手缩了回来,看看祝石碗里盘里还有剩。又缩了回去,花姐看了祝缨一眼,张仙姑忙问:“今天早上忙什么呢?”

“把河东县的学生送走了。”

花姐道:“还是走了啊……”

“嗯。”

张仙姑也顺势放下了筷子,叹气道:“哎哟,这事儿弄得。”

祝大问道:“就不能留?”

“河东县的人,我留着算什么?这里是梧州的州学,新南知府还未必乐意我扣着好苗子不给他呢。”说完,她又认真地吃起了饭。

张仙姑道:“都是已经在这儿读了几年的书,你都快教出来了。”

“没事儿,还会有学生的。”

几句话说罢,苏喆、祝炼都猜是这事让祝缨心情不太好,他们互相也不再乱瞪眼了。吃过了饭,小憩片刻就是下午上课的时候了。五个孩子上午是温习功课、背诵课文,胡师姐盯着练点拳脚,下午是祝缨给讲点课。祝缨上午有衙门的事得忙,而到了下午,小孩子的注意力就不太集中。

今天的功课是选的一段《触龙说赵太后》,小孩子于人情世故理解本就有点吃力。小侍女还好一点,不敢有太多小动作,祝石就是一贯的坐不住,在位子上扭了一阵儿,他又趴桌上睡着了。苏喆和祝炼两个却听得很认真。祝缨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弹了几个弹子出去。

拢共讲了一个半时辰,分两次,中间让休息了一会儿。她也发现了,让大部分小孩子长时间认真听课几乎是不可能的。

祝缨暗自叹气。

布置了功课,宣布完下课之后,孩子们都对她施礼,然后退出了课堂。

祝缨转了个弯,往一旁一处院子走去。丁贵道:“自顾小郎君走后这里就锁了,小人去取钥匙。”

丁贵跑去取钥匙,回来发现门锁已经开了,祝缨正站在顾同之前住的小院儿里。丁贵惊讶道:“原来大人有钥匙!”

祝缨道:“得闲将这里打扫一下吧。”

“是。”丁贵又问了一句,“是顾小郎君要回来了么?他的东西都带走了,小人去补一点?”

祝缨道:“他才赴任,正忙着,:回不来。正房和厢房的家具都补齐,都要有床、有柜、有桌有椅。”

“是。还是竹具么?不知新来入住的是谁?要怎么准备?”

祝缨道:“几个学生。”

“是。”

——————————

祝缨离开顾同之前居住的小院,复又回到了后院。苏喆已经回房自己写功课去了,祝缨在外面看了一眼,也没进去打扰。她又往张仙姑的院子里去,却在院子外面遇到了花姐。花姐道:“聊聊?”

祝缨跟她进了房里,花姐给她倒了杯热茶,道:“还在为河东县的学生担心?”

祝缨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们是回家,又不是充军流放。”

“诶?那——”

祝缨伸手往后面张仙姑院子的方向指了指。

花姐道:“你、打算怎么办?就当我多嘴,拖得越晚,对大家越不好。孩子是好孩子,拖太久了,会想不通的。”

祝缨道:“因为一个念头,就一忽儿翻脸不认人地扔出去,不好。我得再看看孩子,是得有个合适的安排。当初是我欠思量。”

花姐道:“怎么能怪着你?将他们留在思城县那里?天天被旁的孩子打?带到家里又……”

“石头心地不坏,就是憨直,讲的正经道理他且有记不住的时候,得把话点透。锤子聪明,越聪明的人越会多想。他不抛弃石头,是他的心性不坏,但还是没有想明白。”

“咦?”

“你想想他们的来历。”

“不都是黄家的奴婢么?”

祝缨摇了摇头:“锤子的父母早死,石头的父母抚养了他两年,后来石头的父母死了,两个也能当个小杂役了,也就这么混下来了。他在石头家就是寄人篱下,这石头啊……父母护的时间长一点,就容易安心,可能天生也不太利落。这又落到爹的手里,看着孩子有趣就护着一起玩儿,再护下去,这孩子就要废了。这里头爹也做得不对,得把他和孩子分开。人呐,爱之置诸膝,恨之摒诸渊。”

花姐仔细想了一下,确乎如此,道:“还是你心细。”本来想说“隔辈亲”,一想祝石也不是祝缨的孩子,就没说这个话。

“我要是真的心细,就该早些发现端倪了,是我的疏忽。这是一件大事。”她小时候过得也不好,所以拣到两个孩子之后不免稍稍宽容一点,不曾将两个小孩子的将来往最坏处想。祝大偏疼石头,她也没加干涉。如今细思,如果是她,对面敌人家里是这个样子,搅家的办法起码有八种。

花姐自责地说:“我也是……看着小妹身边有帮手,几个人又那么样地与他们吵架,我也心疼他们没爹没娘的来着。”

祝缨道:“咱们俩就甭在这儿对着磕头了。”

“那你打算?”

“我叫丁贵他们把顾同先前的住处收拾出来,先让他们住在那里……”

正说着,就听到后面院子里石头的哀嚎:“你饶了我吧!我就是不行嘛!”

花姐道:“这又是写字背书背不下去了,锤子叫他做功课,他就……”

“他的功课是我教的,学得怎么样我清楚。是我没有管好他。”祝缨说。

之前她偶尔也听到过祝石这样的嚎叫,都不放在心上,耍赖不肯学的小孩儿,她在朱家村私塾窗户外头看过多了。石头学习的天赋极其一般,祝缨自己有无数的事情要忙,也差不多放弃了让他做个文人又或者读律法、算账之类的了。有些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多识几个字,习武试试吧。

花姐又要说话,祝缨道:“看看去。”

两人轻轻地走到张仙姑的院子里,并不进屋,就在外面看着。这屋子里两张桌子,一人一张,其中一张已摊开了书本纸张,另一张上胡乱放着卷了边儿的书。

祝炼和祝石都站在那里,祝炼说:“石头,先别出去玩。上课就挨弹子,下课再不用功怎么能学会呢?”

“挨就挨吧,我就是学不会!”祝石带着点哭腔地说。

祝炼道:“挨弹子还学不会,弹子不是白挨了吗?你快来,有不会的我再教你。”

祝石摇了摇头:“我一看那个头就疼,你让我玩会儿再写好不好?我找翁翁,翁翁要是给了钱,我都给你。”

祝炼道:“你别胡说!快来写功课了!”他心里发急,他确实在攒钱。在祝家,他会有一点零花钱,但是不及祝大给祝石慷慨。祝石的功课一向滞后,开始落后一点儿,加点儿劲还能追一追,现在已经到了快要追不上的地步了,祝炼比祝石还要着急。背个课文还罢了,算术的课,十个数的加减要是学不好,一百以内的加减就完蛋了,无论乘除。

不行!得赶紧押着他写功课!再不写,老封翁就要过来捣乱,护着说“那就先歇一阵儿再写”了。

祝缨和花姐看着这两个孩子,只见祝石往地下一坐,开始假哭。这一幕有点儿眼熟,就在前两天,在祝家庄里,祝大就给大家来了这么一手。再看石头,熟稔得颇似祝大。

祝炼拉着祝石的一只手,想将他拽起。祝石半个身子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被祝炼拉着。坐在地上扭来扭去。

往日,差不多这个时候该有人过来干涉了,一般是祝大,偶尔也有张仙姑。今天没有,两人看到祝缨站在院子里,祝缨打了个手势,他们就焦虑地坐在正房里,也不敢出来。

里面已经进行到:“你快起来,衣服都滚脏了。”

“嗯嗯~我不起,脏就脏,有人洗。”

花姐看到祝缨的脸沉了下来,表情非常的可怕。她抬了抬手,想碰碰祝缨的胳膊。一眨眼,祝缨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祝缨抬脚就往老两口房里走,花姐忙跟了上去。进了屋,张仙姑问道:“你这是……”

祝大也有点紧张地问:“你想怎么办?”

祝缨道:“你给他们钱了?给多少了?知道他们怎么花了?”

祝大张口结舌。

祝缨又问:“你在他们面前坐地放赖了?”

祝大道:“那不能够!”

“那他跟谁学的?”

祝大一个老封翁,平常在外面也是很顾体面的,在家里就有点儿不着四六。被女儿识破,他不吭气了。

祝缨接着又问:“他满地打滚儿,你们就给他换了干净衣裳?衣裳谁洗的?起先是杜大姐?现在是谁?蒋娘子?谁告诉他衣裳随便糟蹋,反正有人洗的?”

祝大被问得脑袋发懵,张仙姑依稀记得,最早是石头跟锤子满院跑着玩儿,跌了跤,跌破了衣裳,孩子吓得要命。祝大说:“没事儿,破了就补。”最终补没补也不记得了,但是孩子正在长个儿的时候,下一季就是新衣服了。

张仙姑一根指头戳在祝大的脑门儿上:“都是你惯的!”

“你不也说他们可怜么?”

祝缨道:“行了,以前是我没用心管,这事儿赖我。以后你们别插手。要是我这儿管着孩子,谁在后头说,‘哎哟,你慢慢儿跟他说,孩子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我就不管了。”

祝大马上说:“你管、你管,我不管。”

祝缨道:“他们是什么人?就能不用功了?别人家孩子有亲爹亲祖父的荫封,他有什么?他凭什么?不让他用功,你给他?拿什么给?”

祝大一连声地说:“让他用功,让他用功。”

几人在这里说话,那一边,一场儿童闹剧也进入了尾声。

今天进来的是蒋寡妇,她显然已习惯了这种闹法,进去拉祝石。边拉边说:“小祖宗,快些起来!你这衣裳怎么又脏了?快换下来吧!别叫大人瞧见了你这一身土的,不好。”

祝缨已从正房里出来了,身后站着祝大、张仙姑和花姐,花姐的心提到了嗓眼儿上,她已经猜着了一点儿。祝缨心情确实不佳,合着以前石头干干净净出现在她面前都是这么来的?

蒋寡妇从衣柜里翻出祝石的干净衣服,一面给他换一面说:“这一身的土。”

祝缨看着她一双手上下的翻动,很快给祝石换好了衣服,将脏衣服抱起,说:“你站着别动,我给你拿热水洗脸。”

抱着衣服出来顶头看到了祝缨,她慌忙说:“大人。”

“洗衣服?”

“是。”

祝石、祝炼都过来老实地行礼:“大人。”

祝缨问蒋寡妇:“你还在后头洗衣服?”

“是……是……是。”

“那走吧,一起去看看。”

————————

蒋寡妇洗衣服的地方在后面,府衙后衙带个小花园,整个祝家有闲情逸致的人也不多,这花园如今算半废了。不过以前为了浇花有水源、有排水沟,蒋寡妇就在儿洗衣服。

原本花园有一所花匠的小屋子,现在成了她存放工具的地方。小花园里架了几个架子,就用来晾晒衣服。

蒋寡妇心中惴惴,手脚有点不利索地打水、把衣服泡进盆里,先洗去浮土,再换新水,涂上皂角,放在一块平石板上捶打,不时撩点儿水到衣服上,往手上呵口气,接着捶。

祝炼心里更有点慌了,他瞥了一眼祝石,只见祝石还很好奇地看着蒋寡妇洗衣服。

祝缨道:“行了,停一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半废的小花园里一片安静。祝缨忽然问两个孩子:“还记得黄家吗?”

祝炼的脸刷地白了,祝石也局促了起来,小声地说:“是……一点儿……”

祝石关于黄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祝炼记得还清楚一点。祝缨问道:“他们好不好?”

两人同时用力摇头。

祝缨又问:“不好在哪儿?”

祝炼道:“横行霸道,不把人当人。”祝石也点头:“总叫人干活!还打人。不给吃好的,天不亮叫人起来干活。”

祝缨道:“蒋娘子,把手抬起来。”

此时已是冬天,这个冬天再暖和也是个能种宿麦的冬天,手在冷水里泡了半天已通红肿胀了。

祝缨口气很温和地对祝石道:“她洗的是你的衣服。”

祝石点点头。

祝缨道:“为什么脏的?”

祝石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说自己坐在放赖了。

祝缨又问:“冬天冷不冷?”

祝石点了点头。

“冬天的水冷不冷?”

祝石又点了点头。

祝缨道:“蒋娘子,你起来吧。我给你的工钱,你洗大家伙儿正经穿脏的衣服就够了。大冬天的,手插冷水,冬天三个月里,你洗衣服再加一百文。”

蒋寡妇也有点心慌,想说自己不累,可以多洗个孩子的衣服。才张口就看到花姐在祝缨背后对她摆手,蒋寡妇不吱声了。能有多的工钱拿那是好事。

祝缨又对祝石说:“蒋娘子本来今天不用下冷水洗衣服。你这样打滚儿弄脏衣裳,就是害得蒋娘子多干活。蒋娘子跟你们是一样的人,你白叫她多干活,就是在欺负人。你也是穷孩子出身,不为难穷人是你的本分,不是你道德高尚。多想想要干活的人。别学黄家。”

“是啊,人不能忘本。”祝大加了一句。

祝缨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手势,花姐和张仙姑一起把他架走。张仙姑且走且说:“你个死老头子!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以后再这样试试!我也叫你自己洗!”

祝缨对祝石道:“打滚儿可以,脏衣服自己洗。过来,洗。”

祝石小心地上前,手一摸到衣服就冷得一缩。他往地上一坐的时候,没想过衣服这事儿。现在要他洗了,慢慢反应过来什么叫“冬天水冷”。

祝炼上前一步,想帮他,祝缨道:“你功课做完了?”

祝炼小声说:“还差一点。”

“看来还不够多,把今天的功课抄十遍。”

祝炼道:“是。”

祝缨看着祝石把衣服洗完,晾好,他的手也冻得通红了,摸摸他的头说:“回去吧,该吃晚饭了。”又说蒋寡妇,不许给他返工,洗成什么样就穿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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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晚饭的时候,祝石抱着碗,热乎乎的碗慢慢将他的手焐热了,才开始能够大口地扒饭。

祝大、张仙姑都偷瞄祝缨,不敢说话,苏喆觉得气氛有点怪异,小声地问:“阿翁,您还在想学生吗?”

祝缨道:“是呀,塔郎家的阿发要过来读书啦,还有一些别的寨子里的人,你们的同学会变多了。”

苏喆瞪大了眼睛:“他们也在这里学吗?”

祝缨道:“就怕盛不下,我得给你们换个学堂啦。”

苏喆感兴趣地问:“换到哪里呀?”

祝缨道:“番学的小学堂,怎么样?”

苏喆问道:“是什么样子的?”

祝缨道:“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好!”

“吃饭吧。”

晚饭过后,祝石也不用人催了,老实跟着祝炼点灯熬油地写功课。他有点好奇,问祝炼:“你的功课不是写完了吗?”

祝炼看了他一眼,说:“陪你写呢,你快点儿。”

“哦、哦……锤子,我就是学不会,怎么办?”

祝炼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两个孩子一起发愁。

到了半夜,张仙姑那儿来催他们睡觉,他们才吹熄了灯。

第二天一早,祝缨到衙门里办事,几个孩子在书房里温习功课,祝炼还在抄写课文。忽然听到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小侍女离窗户近,从窗户探头看了一眼。苏喆问道:“又怎么了?”

“丁大叔搬家具了。”

丁贵是奉了祝缨的令收拾房子的,一顿忙之后,就见窗沿上趴着一溜的孩子看他,他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小娘子、小郎君,看什么呢?”

苏喆问道:“你忙什么呢?”

丁贵道:“大人叫我将顾小郎君的屋子收拾出来呢!”

“要来人了?是塔郎家的阿发吗?”

“那就不知道啦,说是大人的学生,应该是吧。”

苏喆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又缩回头去温习功课了。祝炼也拽了拽祝石,两人也坐回了桌子后面,祝石还是读不进去。祝炼也愁,两人一同到了祝府,一同读书,祝石是真的读不下去,他也是真的不想离开这里,他想继续读书!可祝石越来越跟不上,生字记得也慢,书也背得不全。不可能为了祝石一个,就不教别人。祝石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祝炼很愁。

到了下午,祝缨过来了,又将昨天的功课接着讲。讲完了功课,让几个孩子回去。苏喆趁机问:“阿翁,您要让阿发也住进来吗?”

“嗯?”

“白天我们都看到啦,在收拾院子。”

祝缨道:“我有安排,你写功课去。”

“哦。”

苏喆走了,祝石也不想在书房里呆,祝炼稍作犹豫,仍然留了下来。他一向是个有眼色的孩子,以往就爱拖着祝石给祝缨干点活计什么的。后来祝石投了祝大的缘,他就常自己来帮忙。有时候还要被丁贵等人戏言:“你怎么抢我们的差使呢?”祝缨身边的仆人差役多了,他渐渐也没什么活了。

今天他又来帮忙,祝缨看了就问:“你的功课写完了?”

祝炼道:“还没有。大人,有件事……”

“嗯?”

“石头他不是故意的,他懂道理慢。”

祝缨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祝炼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路到了张仙姑的小院里,祝缨进了他们住的厢房,祝石正在厢房里蹦蹦跳跳,口里嘀嘀咕咕的。刚才,他跑去找祝大,祝大说:“你去写功课。”

这简直不是翁翁会说的话!

祝石也惊呆了,他回了厢房,实在无聊,自己给自己找乐子了。

祝缨一来,他就老实地站在了一边,祝缨进来坐下,道:“都坐吧。”

两人小心地坐下了,祝缨指了指正房问道:“坐地放赖,是看……干过的?”

祝石点了点头。

又问了他们一点平时生活的细节,道:“他做得不对。蒋娘子!”

蒋娘子赶紧过来,祝缨道:“给他们两个收拾行李,一会儿搬到顾同原先住的屋里去。”

蒋娘子吓了一下:“现在就搬?”

祝缨道:“现在就搬,别在这儿瞎学不该学的,瞎干不该干的。你们俩是想住一个屋,还是分开两间住?”

祝炼犹豫了一下,祝石毫不犹豫地道:“我们住一块儿!”

祝缨道:“行,搬吧。”

当晚,祝炼和祝石就搬到了顾同以前住的地方,祝石要两个人住一间房,祝缨就让他们还住厢房那个位置。小吴、祁小娘子他们都过来看,小吴嘴快,问道:“哎哟,石头和锤子过来我做邻居啦?”

祝缨道:“不行?”

“不是。”

“不行也得行,”祝缨说,“长大的男孩子,还住在内闱,不像话。”

祁小娘子道:“那是,一年大似一年了,家里有女眷哩,早点搬出来好。”

很快,两人就搬完了,小吴觉得这有点儿不对,这一下两个男孩儿不就没人照顾了吗?他有心自告奋勇,又觉得祝缨不是这么马虎大意的人。硬把这话给咽了,见表弟丁贵还要开玩笑,对丁贵使了个眼色。自己说:“那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我还有点儿从街拿回来的点心,来,给你们接风。”

他们并不知道“洗衣服”的事儿,但是从内宅迁出而住到顾同的院子里,就还是有点小奇怪的。

小吴拿着点心到了院子里,进了一看,两人还住厢房呢,肚里转了八回的主意,跟俩孩子吃了一回宵夜。又鼓励祝炼:“你们都是男子汉了,要好好用功读书!原先住在这里的顾大人你们也认得的,人家都高升去做县丞了!”

他一个大人跟两个孩子也没太多的话,将点心都留给了两人,拖着表弟他们就回自己房里说小话去了。

祝炼和祝石这一晚睡得稍有点不安稳,以前在张仙姑那儿,晚上时不时就有人来看他们。祝大会给好吃的、拿好玩儿的钓祝石,张仙姑和蒋寡妇有时候会送些热茶热水。到了这厢房,祝大是不让过来了,晚上睡觉前的热水有蒋寡妇给送了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此,他们就住在了顾同原来住的院子的厢房里。

第二天爬起来,丁贵他们那里也给他们打了洗脸水,小吴又招呼他们俩一起吃个饭。吃完饭,小吴就急匆匆地跑到前衙去了,祁小娘子道:“你们俩该上课了吧?”

两人到了书房,苏喆等人已经到了,双方仍然没有产生多少友谊。但是苏喆比较好奇,要搬家的居然是他们俩?是阿翁的学生?噫!也要跟顾叔叔一样要他们做官吗?她思考着这是个什么意思,竟没与他们吵架。祝石仍然懵懂,让干嘛就干嘛,只是不能与祝大一道玩耍,心中十分失落。心道:还是翁翁对我好,大人好生厉害。

唯祝炼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点迷茫,低头抄写那份功课的最后一遍。

——————————————

两个孩子并不知道,他这一搬家,就有几个人将他们揣摩又揣摩。

小吴等人已是怀疑,这是要给他们定个名份了。以前给了个姓儿,这也是常见的,京城有点家底的人家里拣了个孤儿,从小养着,忠仆。大家子捡着了一般也不这么养,人家知根知底的世代仆人多。但是看祝大、张仙姑养的样儿,又不太像。今天一看,那就差不多了。可能也是跟顾同相仿。

小吴心思飞转,手上的活计却不含糊,他抽了几样公文,与彭司士一起捧了到了签押房奉给祝缨:“大人,番学的工程已做完了。账在这儿。”彭司士也拿了自己的文书:“也支领工若干。”

祝缨都拿来看了,番学与州学并不相近,州学的学生就是原本府学生,家境都是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大部分不是赤贫。州学周围便有些热闹,现拆迁了不划算。番学是于城中另择址而建,比着州学的大小,规制。也有学堂、宿舍之类。

祝缨问道:“选来住这儿的人呢?”

小吴忙说:“都安顿好了,也有另给地建房的,也有给钱买房的。”

祝缨道:“干的不错。”提笔画了个花押。

两人捧着公文去归档,祝缨对小柳说:“去将仇文、苏灯、朱紫请过来。”

小柳出门又撞着了一个熟人——驿站又来人了。

这回驿卒携来的包裹稍大一些,进了门就说:“大人,今天的邸报,又有吏部行文,以及颁的告身、印鉴。”

牛金接了,一推小柳:“你去,我来。”

拿了一叠东西过来,将公文放一堆、物件放一堆。祝缨将吏部文书一打开,乐了——小江的告身到了。上面清楚地写着“江腾”的名字。什么祖宗三代也同花姐一样,都是现编的。

祝缨再打开邸报,见上面并无什么大事说明,对驿卒道:“知道了。”驿卒又递上了张条子,告身、印鉴他送到了,刺史府这儿得给他签字画押。

祝缨签完,驿卒没见着要授官的人,心道:可惜了,讨不着这份喜钱了。

祝缨道:“你是属喜鹊的呀!”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钱。

驿卒眉花眼笑:“多谢大人!大人平步青云!”

祝缨道:“这就平步青云了?再多点儿可怎么是好?”

“万代公侯。”驿卒脱口而出。

牛金道:“你快回去吧,再聊下去,你们驿丞又要揪你耳朵了。”拖着驿卒出门了。

回来就听到祝缨对胡师姐说:“你去将小江叫过来吧。”

小江当时正在家里眷抄一些之前写的零碎笔记,听了胡师姐的话,便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师姐但笑不语。

小江心下忐忑,跟着胡师姐很快到了刺史府,进了刺史府总觉得一路走来怪怪的。进了签押房,就见祝缨将桌上的一堆东西往前一推:“它们是你的了。”

小江看那一堆东西的形状就猜着了些什么,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桌前,颤抖着手伸了出来,不知道先拿哪一样好了。她的双手在空中一阵虚空摸索,一手一个,左手吃力地握着个印鉴,协助右手将告身拿起。

上面清楚地写着她的名字——江腾!

她站在当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祝缨道:“好了,拿回去吧,小柳,你一会儿领她支领今年的俸禄,再跟小吴支取做一身行头的钱、布。裁缝铺找得到吧?嗯?”

小江猛地一回神:“是!”

祝缨觉得小江但凡再多吐一个字就得哭出来,一摆手:“一会儿再登记一个腰牌,旧腰牌回收。明早按时到衙应卯!忙去吧。”将人打发走了。

彭司士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祝缨看着他,彭司士道:“大人,小人查过了,本州账上没有会雕版的。抄书手还是能找到几个的,不如抄?”

祝缨道:“那要抄到哪年哪月啊?不行就上……”以前南府没有的,就去州城找。现在去州城就是找卞行了。

她飞快改口:“上北一点的地方找一找嘛!”

彭司士道:“大人的意思是?”

“往北文化昌明一些。或有刻印经书之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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