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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一盘艾蒿烧着,油灯点了三个灯芯儿,比一般的灯更亮一点,花姐和张仙姑就在灯下缝衣服,祝缨坐在桌子后面继续看书。祝大到邻居家里跟邻居家的男人吹牛乘凉去了,祝家安静了许多。

祝缨现在就是读书,自打复核的事儿也结了之后,祝缨到现在已经读了好几个月的书了。大理寺日常里也不是没有事情干,陆续又有同僚被外派,或者分派了案子,只有她,闲得只有书读。

祝缨本来要找外面裁缝给花姐做衣服,花姐要她买点夏布,自己裁剪缝制:“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连同鞋子之类也给做了。张仙姑也闲,就跟着一起做针线,她的手艺不太好,就做些纳鞋底之类的活计,做得也更慢一点。

等祝大从外面回来,家里也要休息了,张仙姑嘱咐两人:“都早点儿睡。”

花姐等到正房那里熄了灯,摇着扇子过来问:“三郎?睡着了吗?”

因天热,两人隔间的门也都没关,把纱窗放下来通风透气。祝缨把帐子打开:“没有,有事?过来说。”

花姐进了帐子里,把帐子掖好,问道:“你有心事么?我看你晚上总皱眉,写字也慢了些,是遇着不会的了?”

祝缨道:“书倒不难,读书这事儿吧,它不对。”

花姐奇道:“你不是最爱读书的么?”

祝缨道:“我不是说读书不好,是说,郑大人什么正事儿都不叫我干,就叫我读书、学管账,这事儿不太对。”

“为什么?”

祝缨扳着指头说:“第一,大理寺不是读书的地方,是断案做官的,多少差使呢,只有我这么闲,光读书不领差使,心里不踏实。第二,纵使现在闲了,大家凑在一处闲聊,也没个读书的说法。第三,郑大人这个人吧……你说他是坏人,倒也不是,对我还挺好的。不过呢,他跟王京兆还不太一样。王京兆看个差不多的人都劝人好好过活、读书向善,又或者做个正经营生之类。郑大人呢,跟他没干系的,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更不会多管闲事指点你。现在他开始管我读书了,我心里发毛。悬在半空总觉得他憋着什么主意。”

花姐道:“你为他做了这许多事,虽说坊间说你做人和气,手里软。据我看着,你为他盯着抄家这一件事没出纰漏就是极大的功劳了。他待你自与旁人不同。再者,管家管家,管的是什么?第一样就是钱粮,第二样是人事。叫你学算账,又叫你读书,这京城官场,你一个外来的,与人来往不知诗书是不行的,他是看重你的。既看重一个人,就会轻易拿这个人去填坑。唉,只有那等傻了要败家的主人家才胡乱耗费心腹、伤亲朋的心。”

说着,花姐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待你,当无恶意。叫你读书,也是为你好的。我常听人说,你这明法科不如他们明经、进士,先天就比别人短了一截,是得好好读书。他兴许是要栽培你,日后叫你做臂膀呢,你可不要懈怠了。退一万步,就算他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你现在多学一点儿,也是多长一点本事,日后也好挪腾。”

祝缨道:“道理我都懂,想不出他现在憋什么主意,我就难受。”

花姐笑道:“早晚会显出来的。又不是他亲儿子,不会总叫你闲着的。他现在叫你读书,你就读,多好的机会呀,京城的书本、学问比咱们老家不知道强多少倍。他要是先叫你学本事,再好用你的本事呢?你要学不好,遇到难事儿,岂不是自己吃亏?”

祝缨也就是跟她说说,道理都是懂的,郑熹肯定是有计划的,但是这种猜不出别人的计划又要被别人安排的感觉,不是很好。但是不能跟别人说,同僚们不能讲,父母听了帮不上忙还要白白担心。跟花姐说了之后,心里轻快多了,笑道:“嗯!不但读书,他越不给我派差使,我越要好好练本事,嗯!趁没事,把家业也置起来。”

花姐道:“正要对你说,我们看中了两块地,其中一块倒不是王司直买不起,他是嫌小,有二十亩。另一块大一些,四十亩。两块地又不相邻,中间隔一块水塘。”

“有水塘怎么还是土薄呢?”

花姐道:“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没有水,也不通灌溉的水渠,只有个小水沟通着。要用水的时候,那边人把口子一堵,一滴水也不肯流到这里来。纵肯,也没几滴的。不修渠,这地就好不起来。”

“那行,就这里吧。”

花姐道:“你也不问问价,也不问问怎么经营。”

祝缨双手一摊,无赖地道:“我没种过地,不懂。”

祝缨对种地这事不大懂,虽然也是乡下孩子,但她家是没有地的。日常见别人家干农活,略知道一些,至于辨析土地的好坏、潜力、安排生产等等,既无学习的需要也无学习的动力。只是“略知一二”的水平。以致抄家的时候,她都没有私扣田产揣进自己的腰包。

种田,既苦又难。她现在的情况,学这个不划算。

花姐叹道:“好吧,那我来。总比你强些。”她是个乡下土财主的管家媳妇儿,倒是学过。

两个没睡,就在帐子里商议了一回,花姐说:“你给我的钱还多好些个,我都给你记着账。我看家里干爹干娘日常开销也不会记账,就都给记了。再有,你我名下的田,我打算都雇人耕种了,再弄几间茅屋。你要闷了想散心呢,也可以去那里,并不比同僚们差。正房给你留着,门房叫佃户住着,也好看房子。怎么样?”

这可太周到了!祝缨道:“好。”

花姐又说:“还有一件事,得你拿主意。这地虽然是看好了,价钱也讲定了,但有一件难事。你想,什么样的人才肯卖地呢?要么是败家子,要么是过不下去的,离开本地永不回来的少之又少。这样的薄田,多半是过不下去的。要让他们等到秋天收了庄稼呢,兴许就缓过来了,这地就又不卖了。不让他们缓这一缓呢,又有一点不落忍。”

祝缨问道:“那这个是为什么?”

花姐道:“赌。儿子好赌,爹娘也没了办法。另一个是因为病,看病把钱都花完了,还借了高利贷,钱花了人没治好,又死了,又没钱办丧事。”

祝缨道:“赌的那个,不要管它!该怎么着怎么着。看病的这个,一季收成够他还债不?”

花姐摇摇头:“必是不够的。”

“那好,咱们额外给他一季收成。现在地归我,秋天他来收,收完拿走。就算咱们肯缓,债主恐怕也是不肯的,拖下去,利滚利,他更惨。”

花姐道:“好。买了地,再要在京城买个差不多的房子就买不起了。”

“还是赁吧,本来我也打算往靠皇城的地方再搬一搬的。”

花姐道:“也看了几处,等到休沐日你再亲自去看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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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花姐说了半宿的话,祝缨心里好受多了,第二天又轻轻松松地去大理寺了。

到了大理寺,被左司直打趣:“哎,小祝,今天心情不错,怎么?有好事儿?”

祝缨笑道:“白拿俸禄,在这儿读书学东西,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吗?”

左司直摇头:“不对不对,你前阵子可不是这样的。”

祝缨道:“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左司直道:“苏蜈蚣,又领差使去啦。你可得上点儿心啊!没看着他近来都没给你小鞋穿了么?人家得势了,不眼红你了,又忙,才没来踩你。上峰们是这样的,越是看重你,才越是使你。”

祝缨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上峰,也有只叫你出力,就不给好处的。”

“郑大人是那样的人吗?”

“不是。”

左司直一拍大腿:“还是!对吧?”

祝缨道:“他干什么去了?”

左司直道:“苏蜈蚣?那个私铸铜钱的案子,知道吧?还是你复核出来的。又派他查去了。”

“复核旧案的事不是已经结了么?郑大人都封卷了。”

“封的是复核旧案这件事儿,可不是把这些案子都封了。派出去了。我在说你呢!”

祝缨道:“老左,他如今是主簿,你又何必看着他呢?”

左司直摇头道:“非也非也,账不是这么算的。他可比我年轻,以后必是想爬到我的头上的。小祝,你可要努力,要站得比他高,以后才能不被他踩,也好拉一把我们这些朋友啊!”

祝缨道:“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

“我?”左司直笑了,“你怎么不说老王?一样的道理!我能现在做到司直,接着熬个资历,休致的时候有老王那样也就到头了。你不一样啊!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贫贱之交呐!你要有什么事要我们来搭把手的,也只管说!”

“什么你啊,我们呀的,就是咱们。”

“好!一言为定!”

祝缨道:“一言为定。”

她与左司直闲话完,郑熹又回来了,分了今天的活,今天祝缨又没啥活计。京城也很太平,各地的大案也不多,且已派人下去了。左司直等人又跟一群小评事、小吏一处摆龙门阵,祝缨就又被压着读书。

她看着大理寺这闲适的样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去问左司直:“不对呀,怎么今年没有新人过来呢?老王都休致了,明法科也不补个人过来?”

左司直道:“你怎么问起我来了?这个不是该问你么?你跟郑大人更熟一些呀!他老人家不补人过来,别人怎么好插嘴?再说了,谁告诉你今年有明法科考试了?”

经左司直解释,祝缨才知道,明法科之类的考试并不是每年都有的。并且,大理寺缺员也可以从别处调或者从一些候补的官员中遴选。有的时候是吏部就给派过来了,有的时候是大理寺自己从文吏中选拔一些。

祝缨表示受教,又向左司直打听了规则,老黄就过来了,说:“小祝大人,郑大人叫你过去。”

祝缨问道:“什么事?”

老黄道:“与京兆府有关的差使,可能叫你去那边一趟。”

祝缨就去见了郑熹,郑熹道:“怎么样?还坐得住吗?”

祝缨道:“有什么坐不住的?”

郑熹笑道:“坐得住就好,别想着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样的好事,一人一辈子能遇到一回就算运气好啦。就算一年升一级,你现在才几岁?不到四十就能蹿到政事堂里了,你觉得可行吗?”

祝缨也笑了:“那怕半道就得遇着劫道的了。”

“厚积才能薄发,明白吗?”

“是。”

郑熹就打发祝缨去跟京兆府再借点档案之类,这种各部之间互相借别人家的档案是件比较麻烦的事情,尤其是涉及案件的,还是大理寺借的。祝缨倒不知道这事比较麻烦,她跟王云鹤打交道一向是比较容易的。

去借了来交给郑熹,就又去接着读书。晚间回到家里,张仙姑、祝大、花姐都在门口等她,三人把她围进了家门,张仙姑就笑着说:“你猜猜,今天有什么好事?”

祝缨道:“拣着钱啦?”

张仙姑笑道:“比那个还好呢,咱家买地啦!!!”

有了祝缨的话,花姐就跟张仙姑、祝大去买地,今天已经把订金付了,就等祝缨请半天假,一道把契书给签了。张仙姑多准备了两道荤菜,祝大沽了一壶好酒也没挨骂,张仙姑也跟着喝了好几盅。

第二天,祝缨请了半天假,下午就去把契书给签了,往衙门备了案。不得不说,家里有了花姐之后,许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

签完契书,收好了自己那一份,花姐道:“天色还早,不如去看看赁的房子。”

张仙姑愁道:“咱们现在的房子还有好几个月呢……”

祝缨道:“先看看。”

又去看了几处她们看过的房子,祝大极力推荐一个两进的院子,说:“这样方便,放个门房看门,还能跟着伺候出门帮忙捧个包袱,咱们在后一进住也不叫他进来,也不怕他干什么事。”

张仙姑就不乐意:“钱不是你挣的,就不心疼!这么大个宅子,还要白添一张嘴,不行!”

她看中一个与现在差不多的院子,觉得这样就很好,租金也更划算一点,还能省点钱,攒着好买房子。她到现在还对自己买到的薄田心中不忿:“我总要买二亩良田!”

花姐则给祝缨提供了几个选择,她是觉得两进院子也无不可,不过祝缨才有一笔买田的大花销,且据她所知,官场上六品往上想再快升是不太可能的,祝缨恐怕会保持着这个收很长一段时间,住太大的宅子就不太划算。

所以两进的院子她也有个备选,单个小院儿也有备选。

祝缨最终觉得:“我看那个有门房的院子就不错。”

这是一个原本小官置下的,靠南墙一排三间门房,中间一间是大门有房顶遮风挡雨,左一间住仆人,右一间放着杂物。其余布局与祝缨现在住的差不多,只是左右都是厢房,并没有厨房,正房又带一间小耳房。

祝缨道:“怎么没厨房呢?”

花姐道:“自个儿在这儿做官儿,也没有家眷,也不用这些个,买着吃就行。现谋了个外地的知县走了,这房子就放着收租。”

祝缨道:“咱们也不用什么门子佣人,把一间门房改成厨房,这样大姐就不用跟我挤了。”

祝大有些怏怏,张仙姑却很乐意:“好!”

然而这处房子因为位置颇佳,单租一个月就得四贯钱,一年将近五十贯,如果是租整年,讲价可以打个折,整四十贯。比祝缨之前租的那个一年二十贯的,翻了一倍。如果祝缨不是抄家发了一笔小财,现在还真是舍不得租的。

如果照着祝缨的规划,还要再请泥瓦匠过来整修,又要打一些家具,工匠钱、料钱又是一笔。算来这房子赁下来,头一个月还搬不进来,白付的租金,又要再多付一点房屋损坏的钱。

几人算了一下这个费用,又觉得这个花费就有点大了。

花姐道:“要不,我和干爹干娘再找找?就照你说的这样的房子找,也是这个格局。我想,在京城的人,总是自家开伙的多。”

这一天,房子就没赁下来。

祝缨也不急,反正还有好几个月现在的房子才到期。她接着也就是按点去大理寺读书,间或与同僚们闲聊,再与杨六郎一起,中午蹲在台阶上,抱着个果子一边啃,一边听杨六郎说某个路过的大人的故事。

祝缨耳朵听着,眼睛也没闲着,倒让她发现了一个与之前不同的情况——大人物们的礼服都是非常重的。一个人,如果身上有重物,步态必有变化。但是如果是披挂了全套的礼服、配饰呢?这一套行头重的能有几十斤,步态不变化才有鬼!但是与穷人背着个大包袱又是不一样的。

她就每天这么蹲着、琢磨着,也不知道郑熹到底想让她干嘛。她也不敢懈怠,唯恐哪天郑熹给她扔下个大雷下来。

然而郑熹却好像忘了她是个下属,只把她当个小孩儿,除了让她读书就是让她跑腿,主要是跟京兆府打交道。间或让她跟各衙的人沟通一下,比如刑部,那位时尚书的公子就是周游的好友,曾一句话把祝缨扔去坐牢的那个。儿子浑蛋,但是时尚书好像不知道儿子害的就是祝缨,看到祝缨还说:“少年人,很有精神,要好好干呀。”

还有一些是祝缨除夕当值的时候一同攒局的脸熟的人,打起交道都很方便。

祝缨也借着这些便利,又往崇玄署去走了一回。

到了崇玄署,又发现这里非常的忙碌,与她上次来的时候全然不同。她拉了个熟人,问道:“你们这儿怎么啦?是太子娶妻还要准备法事?”

熟人一脸的菜色:“呸!真是那样倒好啦!咱们也能沾点光!是清查!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说,王京兆他没别的事儿忙了吗?怎么就管起我们卖度牒的事儿来了?也不想想,我们卖出去多少钱缴给国库?”

因王云鹤一封奏疏,崇玄署也如同之前的大理寺一般,开始清查旧日的度牒之类,非常要命!王云鹤的意思,度牒收钱是应该的,因为僧尼道士不缴税,这对国家是不利的,所以度牒钱就算是一次性的买断赋税。但是!度牒不能给钱就卖,得是个正经的出家人。崇玄署不分好赖就卖度牒,不行!得有个门槛儿。先考试,考过了才许缴钱买。

以往的那些,也要往回查,再查出些陈年旧案、无头公案呢?万一是个江洋大盗隐居呢?

署玄署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卖度牒的钱就整个朝廷一起花,出事儿就让他们自查。

苦死了。

“我们崇玄署才几个人啊啊嗷!哪干得过来啊?!!!”熟人已经三十来岁了,胡子都蓄了,嚎得像个傻小子。

嚎完了,问祝缨:“你们大理寺有什么妙招吗?”

祝缨同情地看着他,说:“堆人,没日没夜的干,干个两年,这不今年就封卷了。让你们自查就知足吧,总比御史台或者我们大理寺来查你们强。”

熟人的脸更绿了:“你来干什么?”

祝缨道:“看看你,好久没见了,才知道你这儿有这个事儿,不过,我倒有个办法。”

“你说!算我欠你个人情。”

祝缨道:“你先分分类,让各寺观自查嘛!再查那些游方的……”

“游方的上哪儿查啊……”

祝缨一摊手:“你先把大的寺庙,尤其是报恩寺之类查了,它们没纰漏,别的地方出纰漏不至于太难看嘛。譬如,我看看,京城的庵堂寺庙的档,你这儿有吗?”

她借着给崇玄署分析功夫,把京城的庵堂的档又给过了一遍,与自己之前踩点的一对比,取中两家风评不错、不太差钱,还会舍粥赠药的尼庵,心道:花姐要接着学医,可往这两家去。

也常有善信会往庵堂帮忙之类,一边帮忙一边学,也不打眼。

告别了崇玄署,她回家就把这事儿跟花姐说了。花姐哭笑不得:“都快秋收了,现在哪有功夫管那个?你忘了?咱们家还有地呢!收租可不是到时候人家就交你手上了的!”

又教祝缨怎么收租子,怎么分辨收成的好坏。花姐道:“佃户想多留一些,地主想多收一点。怎么取中,可是门大学问。一味做好人,自家要精穷了,一味盘剥也是伤阴德。”

祝缨又学了一回土财主收租,只得暂把这尼庵的事略放一放。不过她转头却往这两个尼庵各舍了点香油钱。

等到秋收之后,花姐上报:“咱们收的是新谷子,因是薄田,又是头一年,收的略少些。他们不用咱们的牛犁种子,就抽租就少,十亩收一石半的谷子,谷折米按七成算。明年就可多收一点,能再多收一半。”

基本就是什一抽租稍多一点,明年也就是抽两成。比起别家算是很有良心了。花姐道:“三郎是官身,不用缴税,这是净得。”

张仙姑乐呵呵地说:“要搁以前,这是一大注收成,如今倒不这样说了,还要觉得它不多。”

祝缨道:“以后会有更多的。”

这收上来的租子,祝缨也是放到那个相熟的米铺里存着。米铺老板精明,看她仕途不错,不趁着新米上市压价,还照着原价收了她家的。

等到秋天的事儿忙完,祝缨要花姐去尼庵拜师学医。花姐道:“还有新房没定下来呢。再有,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也不知道那里师傅好不好相处。”

祝缨笑道:“什么好不好相处?我已在那里舍了几次香油钱了,不好相处也得好相处。且你又很讨人喜欢,再没有不成的。”

花姐嗔道:“胡说!走,看房子去。”

她终于给祝缨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在与金家相邻的坊里,出了坊门,右拐就是金家那个坊了。单院儿,有门房三间,左边厨房、右边放杂物,有上房、左右厢房,也有个水井供洗浣。坊内也有甜水井。尽力杀价也只杀到三十五贯五百钱,对方就不肯再多让一文了。

一家四口去看了房子,祝缨就先满意。张仙姑也说:“贵是贵了些,多饶三间房可以放东西哩!这头当厨房,那头就放些米粮,也省得总去兑。”

祝缨还住西厢,花姐就住东厢,现在房子里的隔板也可以拆了过来用。祝缨本来想自己干的,她也会点木工,板子已经刨好了,她想把卧室与外面间隔开来,尤其是花姐的房间,还是隔一下更好。

张仙姑道:“要单这一样,你干了也就干了,现在还要打床、打桌椅家什,必要找个木匠的。钱都花给他了,叫他干就是了。”

这房里的家具破旧了,他们不想用,讲定了让中人拉走。除了花姐的一套家什是自家打的新的,祝家一家三口现在都用的旧房屋主人的家具,并不能带走,于是就要再打新床、新柜之类。祝缨通过熟人,找了个蕃匠木工带着两个徒弟。一个半月的功夫,不但打完了家具,还顺手把门窗、梁柱之类有破损不合适的地方都收拾了。祝缨连工带料又给了他十二贯,觉得十分划算。张仙姑却是肉痛良久:“果然说赁房子费钱……”

然而也高兴,因为与金大娘子住得又更近了。十月末,祝大让祝缨照着皇历挑个吉日好动身搬迁,先把家具、行李搬了过来,最后是自家人拿个大箱子把牌位之类装了,随车带过来。

花姐便说:“将娘和大郎的牌位供在正房不太相宜,还是放我房里吧。”将于妙妙母子与夏氏的牌位挪到自己的屋里,在卧房对面放一张供桌供上。供上果品,上了香,默祷一回。

张仙姑也不跟她争,自家也摆好供桌,又上了一炷香:“咱们离皇帝家更近了一些呢!再过二年,买个更好的!买!不赁!今年过年,给你们供猪头!你们可一定要保佑老三平平安安的呀!”

祝缨又恢复了自己独霸三间房,她也不烧香上供,先把东西归置了,这是一个南屋卧房,中间室厅,北屋书房的格局。铺好铺盖,往床上一躺,心道:花姐能拜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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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祝缨就带花姐去了两个尼庵看一看。花姐心中对一个名叫慈惠的庵堂很心动,祝缨就带她进去,与尼师打个招呼。尼师笑道:“小祝官人,你又来啦?”

花姐心道:不管什么地方,小祝总是能有本领与人处得很好的,要是处不好,必是别人有错处。

祝缨给尼师介绍了花姐,说:“这是家姐,寡居在家。听我说了尼师施医赠药普渡众生,也是心动,想随尼师修行一二。”

花姐就上来行礼。尼师看她生得白净整洁,行动也有礼,更因祝缨已来打了两三个月的花胡哨,也就说:“阿弥陀佛!只要施主不嫌弃。”

花姐忙说不敢,说自己也已识得些药材了。尼师就带她去认了些药材,发现她也识得六、七成,就说:“小祝官人,令姐这样很难得的。”女人识字的就不多,再让她知道医理认识药材就更少了。花姐识字,而且来尼庵求药的很多都是女人,也很合适。

祝缨就又给尼师一份敬师礼,送她五匹青布,冬日无事,花姐就风雪无阻地到尼庵报到。冬季正是许多人生病、挨饿受冻的时候,花姐正可为尼庵添一人手,与街坊来相帮的妇人们一道做事,日子过得很是充实。

唯有祝缨,依旧是读书,现在算盘暂时不打了,要跟账房学做账,间或跑腿。她想:我账学得差不多了,就该给我活计了吧?是不是让我查谁的账去呢?否则不应该叫我花这么长的时间学这个呀!

然而郑熹仿佛将她的差使给忘了,到了过年,她还是这样。过完了年,依旧如此。

又过一年,祝缨自觉现在看账已不是两眼一抹黑,郑熹还是没有给她派新差。祝缨几乎要怀疑大理寺司直就是拿着俸禄三五天跑一次腿其余时间就是读书的了。

这一年过完了年,祝缨叹了口气:“新年了,我都十八了!”如果说有什么跟之前一样的话,就是这两年的除夕,她依旧被安排了值宿。除此之外,她都快要忘了刚入大理寺那一年是多么的忙碌了。她现在白天是大理寺的闲人,落衙之后是京城的闲人,满大街的乱蹿,京城地界都叫她摸熟了。郑熹现在如果让她去逮小偷,保管比做账还顺溜呢!

花姐听了,给她一件斗篷:“快去金大嫂家吧。不是还说要借她家院子练一回武艺的么?”

祝缨穿上斗篷,嘟囔一声:“哦。”

到了金家,金良也在,两人抱拳一礼。祝缨道:“新年新气象,咱们俩还是一样。”

就这两年,她的品阶也还是原样,从六品的大理寺司直,趴在那儿纹丝没动。金良也跟她差不离,职务上也没有新的晋升。她算是知道了王司直、左司直当年为什么那样的油滑。如果一直是这样的日子的话,官又小,又没大事,又晋升无望,想不变成那样也难了。

金良精神却不错,问道:“怎么?想生是非?”

祝缨摇摇头:“那倒不是。我以前想着,自己能开个茶铺,就天天晒太阳,数钱就行了。现在比开茶铺又强些。只是不知道郑大人会什么时候给我扔个雷下来。”

金良大笑:“不至于不至于,老侯爷家里是最厚道的。”

祝缨想了一下,自己这两年到侯府,府里人待自己也还是跟之前差不离,也没有变冷淡。郑侯偶尔还让唐善跟她比个箭法,人家是专门练这个的,她是偷学的,总比人家差一点。郑侯就看她这样子挺开心,输了也给她点彩头。

金良道:“我还跟老侯爷提过你哩。他老人家说,七郎自有安排。我就没说了。”

“瞧吧,他准要一道雷劈我。我往常去府里请教的时候也问他,他什么都没说,一准儿给我憋一道大的!”

金良大笑:“来吧,咱俩练练!”

就在祝缨以为自己还要闲下去的时候,这年三月末,祝缨换了薄衫,与花姐一道出门,先顺路送花姐去慈惠庵,自己再去大理寺背她的倒霉韵书。

因为郑熹说,她这两年书也背得差不多了,该学着作文章写诗了。让她先熟悉“韵”,同时让她向太常那里借点音律学的入门书背一背,因为无论是写骈文还是写诗都要有韵律。

她,一个穷鬼,一个神棍,最熟悉韵律就是她娘跳大神唱的鬼调。会赌钱、会偷东西、会爬墙上树,从来没有诗情画意!

而音律的书与她之前读过的书都不同,又是另一种规律。她只好先囫囵吞枣,再慢慢体会。

又背了几页,郑熹等人回来了,再背两页,外面突然跑进一个禁军的人来,也是熟人,李校尉。他跑去见郑熹,不多会儿,郑熹就召了人去——京兆地面上发生命案了。

这本该是归京兆管的,但是犯案的人有点特殊,是禁军的人,禁军想把人带回来,但是!京兆府不肯放人,且说苦主是京兆百姓,犯人除非是禁中的内官宫女,否则禁军犯了命案他们也得管。京兆的官员、军人多了,一个个都把犯人要走,京兆府还干不干了?

但是,这个禁军的人有点特别,他品级比较高,五品了,五品官犯案,大理寺就能管。禁军这边就来找大理寺帮忙抢人、抢案子了。

郑熹问道:“嫌犯是什么人?”

“周游,周将军。”

一旁冷云直撇嘴:“该!”冷云严格来说也是个纨绔,然而他自认不是纨绔,是个能人,周游才是。

郑熹道:“别胡说!你去,不,还是算了。”他把这事儿让给裴清去干。冷云道:“为什么呀?”

郑熹道:“你能对上王云鹤?”冷云缩了缩脖子,说:“我本来也不想管周游那个废物!”

裴清道:“下官这便去。只是……不知要如何说呢?也不知道这案子究竟有多大。”

郑熹道:“你去了先看,能争过来就争,争不过来也要一同办理此案。”

裴清道:“好。”

郑熹道:“等一下,多带几个人去。”

一旁苏匡上前请命:“下官愿往。”

郑熹道:“不用你。祝缨!”

祝缨没想到会叫自己,她也不想管周游,她知道,即使周游真的杀了人,也不会被判死刑,这就没意思了。哪知郑熹点了她,她一根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你今年多大啦?”

“十、十八啊。”

“长大了,该干点正事了。”

“不是……”

“养你千日、用你一时。”

合着你闲我这两年是让我去跟京兆府抢命案?!!!跟王云鹤抢命案?还是明摆着要包庇周游的命案?!你咋不上天?!!!

祝缨忍气吞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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