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同长林交代完话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牢里押着的那两个,一个比一个叫朕头疼。
朕情愿他们都是些乱臣贼子,如此倒更好料理,一并杀了,丢到兽苑喂狼就是。
可偏偏,他俩一个是朕鞠躬尽瘁,险些战死沙场的亲弟弟。
一个是世代忠良,誓死不违皇命的边疆大将。
朕出养心殿时,玉点儿又捧来一件龙纹披风,一脸坚决的看着朕。
“陛下,天牢阴冷异常,您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穿上件外衫,再去看王爷”
朕叹了口气,面无表情接过了披风,松松垮垮往身上一拢,只道。
“走吧”
......
朕今日是没有时间和玉点儿费口舌的,朕还有许多话要交代,朕还有一桩大事没有了。
若想让子戎将朕取而代之,璞王这个人便得死透。
他同朕一般样貌,身形无二,往日他总是比朕略胖些,可如今边关一趟,到底也是消瘦了。
若此刻朕同他都龙袍加身,别说朝臣,就是母妃在世,也未必分得清谁是谁。
自咽下第一颗万寿丹的时候,朕就想好了今日这出“李代桃僵”
朕死前,会将璞王抹杀,等朕入土,也不会有皇帝驾崩,子戎会代替朕,继续守住这江山万里。
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夜半无人之时,朕独坐在养心殿中,常常会想母妃当年诞下双子,或许就是为了今日这一桩事。
天牢之下是阴冷的,冷宫也比不上这里的湿暗。
颜问慈关在头一层,尚有一张小榻,一床薄被可用。
子戎就没这个待遇了,天牢最底一层,是他如今所在。
那一层的守卫,都是楚长林调教出来的死士。
李代桃僵事属绝密,若是走漏了风声,朕免不了又要大开杀戒。
人之将死,朕不想再见血腥。
牢房门开的时候,颜问慈正盘膝坐在小榻上。
他身上原也有一件纯白的披风,可他似乎是怕这披风被牢中的湿水脏污了。
是以只将衣物抱在怀里,自己则穿着单衣,无声无息坐着受冻。
朕进了牢中,颜问慈便起了身。
他将手里的披风搁在小榻上,而后下跪叩首,同朕见礼。
眉目间看不出叛逆,却也看不出恭顺。
朕抬手挥退了玉点儿,只余自己和他说话。
“你若是心里有恨,这会儿便是你唯一能报仇雪恨的时机”
颜问慈跪在地上,往日就端正的一张脸,此刻在阴影之下,更显得骨相硬朗。
“末将不敢有恨”
“不敢有,就是有”
“有”
朕笑了一声,走到牢中的小榻边,伸手提起了榻上的披风。
“合燕绣什么都不好看,唯独这个海棠花绣的传神,她给朕绣过,也给子戎绣过,可那些都不是她自愿的,是她老子娘逼的,你这个不一样,你这个,她是心甘情愿绣的”
颜问慈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牢门长跪,硬朗的脊背微微颤动着。
朕轻抚过那针脚细密的海棠花,想着当年合燕站在花树下的模样。
“颜问慈,你同子戎私交不差,又深知上殿做证后,朕未必会放你平安离去,你此番对他不义,又让自己身陷牢狱,为的什么?”
颜问慈闻言,缓缓回了头,膝头淹没在地上的湿水之中。
“爷爷教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末将殿上佐证,自有陛下的道理,臣是武将,唯有听命而已,无权过问陛下的旨意”
朕颔首而笑。
“颜荀教的好啊......有你这番话,朕若还杀你,只怕要天怒人怨了”
朕将手中披风送回了颜问慈手中,伸手在他肩头按了按。
“朕对不住你,可朕对得住百姓,也对的住社稷,合燕没有起战火的心,可云南王那些旧部有,你也不是个蠢的,朕知道你心里有数”
说罢,玉点儿站在牢门之外,手中端着一只锦盒。
朕抬脚走出了牢门,玉点儿则将锦盒送到了颜问慈眼前。
“这里头是合燕旧年的钗环,还有她幼时描过的字帖画帖,你若真有心,就等来生吧”
“你也别觉得委屈,朕也......”
朕顿了顿,又笑道。
“朕也等着来生呢”
......
玉点儿赶到底层牢房的时候,身上的穿戴已经有些乱了,气喘吁吁的伏在朕耳边道。
“陛下,颜将军已经回颜府了,奴才给备了银顶轿,颜将军瞧见了也没说什么,只问能不能再去国子监里看看”
朕轻叹:“随他去吧”
底牢的守卫铁甲覆面,见朕之后,只是静默着行礼,朕抬了抬手,叫他们将牢房打开。
这下头比颜问慈所在的那一层,要冷的多, 朕站在牢房外,不住的搓了搓手。
朕进去的时候,子戎一身朝服早被湿水沾的没了样子。
人也跟被霜打了似得,窝在墙根儿底下不抬头。
朕真是看不得他这个样子。
要么就气急败坏的来跟朕闹一场,要么就买通几路兵马保全自己。
现在跟个落水狗似得歪在这里,算什么大丈夫?
“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朕问。
他耷拉着眼角,十分平静道。
“知道,陛下提点过,子戎做事不干不净,经不住陛下随手一查”
“既听进去了,怎不趁早改了?”
他眨了眨眼,苦笑着问。
“却如何改?”
“朕将朱砂搁在宫里,从去年底等到了今年八月十五,都不见你来斩草除根”
“朱砂虚岁才二十一,卸磨杀驴这事儿,怎么好在她身上施展”
朕是真的想给他一嘴巴,可朕也是真的忍住了。
罢了,罢了。
烂泥糊哪儿都能糊,也未必非要站起来。
朕该干的都干了,天要赐澧朝一个仁君。
这是没法子的事。
朕叹了口气:“这就是在怪朕了”
他闻言只是摇头,又在地上挣动了一下,起了身后,便向着朕走来。
朕不知他要做什么,可此刻他若能狠狠心来杀了朕,给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朕或许,还会觉得安慰些。
可他没有。
他只是伸手解了朕的披风,嘴里咕哝着:“这里好冷的......”而后,自顾自的给自己穿上了。
接着,他便又歪七扭八的蹲了下去,后来他说了些什么,朕都听的恍惚。
只是当他说,他不想死在宫里,他想死在战场上的时候。
朕就想起了年幼时,他坐在凝香殿门槛上,一只手抓着朕的衣角,一只手抱着朕的腿,笑眯眯的仰起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