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对弈
江南的七月,虽然早已过了,却依然有些湿润。
明山秀水岸柳庭花,都仿佛被水洗过似的,透着几分鲜嫩水灵。就连空气之中,也若有若无的飘散着细细的雨丝,不经意时,便沾在人的发鬓边,衣襟上,娇软如江南的佳人。
虽值夏季,近水的楼台边上,却还是颇为凉爽。稍稍凝目,便可以望见不远处的莲池上,荷叶田田,翠隐红裳。若是走近了细看,只怕还能瞧得见金鲤游动,戏于叶底。偶然而至的几声蛙鸣,也不觉得喧闹,反而更衬得这座黄昏时分的小小庭院,显得十分清新而宁静。
李景通穿着件细竹布的长衣,仰身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似昏然欲睡,眉宇上却染着淡淡愁色,与眼前静丽胜景颇不和谐。
直到“叮”的一声轻响,他才慢慢的张开眼睛,转回头来,看向身畔石枰上的残局。
此时盘上已密密麻麻的放了不少棋子,除了左路平位被白子围住了很大一块之外,其余的地方,两边势均力敌。李景通执黑,随手拈一枚棋子,漫不经心的点上棋盘。
坐在他对面的三十余岁,相貌也甚儒雅,见他如此落子,便笑了笑说道:“若是这般步法,不必再弈,阁下已是输了。”
他含笑一礼,将李景通的目光引到棋局,才继续说道:“弈棋虽是闲情,却也如同沙场征战,一子一着之差池,也可谬以千里,甚至一败涂地,怎可不防?”
李景通叹了口气,推枰而起,说道:“似我这般心不在焉的下棋,不输倒也奇怪了。”
呵呵一笑,说道:“大人可有心事?”
他又怎么知道,李景通此时所虑的,是谋夺权位的大事?这正是南吴天祚三年,距离李唐皇朝的覆灭,不过短短的二十余年,天下却早已换了另一番天地。
北方有朱温废唐宣帝自立,建立后梁,长江以南,更是诸侯割据,各自为战。李景通的父亲李昪,便是南吴的大丞相、兼任,近年更进封为齐王,朝中大权尽在李昪、景通父子掌握之中。目下的睿帝杨溥已然成了傀儡,万事做主不得。
他们权柄已可一手遮天,自然不肯再屈居人下。早在几年前,父子两人就伺机代吴,却一直苦于出师无名,恐惹天下人非议。
这般密谋篡权之事,又怎可对身为下属的明言?李景通略一思忖,便含笑说道:“正中,你我交情笃好,有些事倒也不必对你隐瞒。今日内人即将临盆,这本是喜事。可惜,她以往所诞孩儿都早早夭亡,我实在担心,今日这个孩子会步他们后尘呢。”
听了,不免说些宽慰的话,告辞而去时,天色已然全黑了。李景通举头望向天空,见两颗大星清光灿烂,甚是耀眼明晰,才忆起这日正是七夕佳节/
他曾听故老相传,七夕之日出生的孩子,大多命途过难,易感多情,心中倒真的替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担忧起来。若是天教随人愿,当真能夺得江山,这个孩子便是皇室子弟,他这样的性情,又如何在风雨动荡的皇室中立足?正自思绪不断,忽然有一人悄声走近身边。
那人足步极是轻灵,落地几乎无声,及至他站在面前,才让人恍然而觉。李景通微微一怔,凝目看去,见是他的长子李弘冀
渔歌子02节从嘉
2从嘉
李景通含笑看着他的长子,问道:“弘冀,有事么?”
弘冀微微低下头,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道:“父亲,我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了吧?我听侍女们在说,母亲就要临盆了。”
在他略显苍白的面上,几乎看不到喜气,却有着与他年龄颇不相称的冷峻。就连他说话的语调,也带着沉郁的味道。李景通的手抚上他的面颊,在夏日的夜色里,弘冀的肌肤却透出一丝凉意。
李景通对他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以后就有人陪你玩了,你不高兴么?”
弘冀淡淡一笑,宛如成人般说道:“无所谓,这么多年来,我也只是一个人玩。再说,而今我已经十三岁了,不必再有人陪我,自己也会玩的很好。”
他的话语中,不经意的透出些凄凉,沉默了一会儿,弘冀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李景通说道:“父亲,您会不会……因为有了弟弟而不喜欢我了?”
李景通一怔,立时说道:“怎么会呢?你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儿子。”
他弯下腰,凝视着弘冀,心中一阵恻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个唯一儿子,竟然忘了,他是个没有兄弟,没有玩伴,独来独往的混迹于这座深深的大宅中的孤独的孩子。
还记得为弘冀取名的事情,故唐相传有一句谶语: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据高人解说,开口张弓向左边,是一个弘字,也就是说,名字里有弘字的人便有可能得做一代帝王。李景通为儿子取名若此,也是想他应了这个谶语。
在他沉思的时候,弘冀悄然冉退,他的背影孤独而寂寞,让人看了有些心酸。
李景通想要叫住他,忽然见到一个使女从内苑急急的跑出来,气喘吁吁的说道:“您快去看看吧,夫人已经生了。”
李景通大喜过望,说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相貌如何?”
使女好似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迟疑了一会,便说道:“是个男孩子,相貌么,还是请您亲自过去看一看的好。”
李景通也不再细问,便疾步向内苑里钟夫人的闺房而去。
钟夫人并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却一直是他最钟爱的女子,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孩儿,都是由钟夫人所生。她温柔和顺,与世无争,即便是与下人说话,也是笑颜以对。李景通便是喜欢她这般性情,才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此时钟夫人正昏然欲睡,生产的痛楚让她疲倦不堪。李景通走进来,看见新生的孩子已经用小被子包裹好,放在母亲的身边。
他伸手将孩子轻轻抱了起来。那是个清秀俊美的小小男婴,额头宽广,脸颊丰润。在李景通的怀抱中,不哭不闹,一双乌黑的眼眸似乎也含着笑意。
李景通赞道:“孩儿好乖。”便对着婴儿细细打量,忽然之间,他发现婴孩的右目中竟然有两个瞳仁。是重瞳子。
这一下,他抑制不住发自心底的喜悦,对刚刚醒转的钟夫人说道:“咱们的孩子,竟然和上古名君舜帝一样,是重瞳子!”
钟夫人温柔的微笑着,轻声说道:“孩儿这般富贵相貌,全赖祖宗庇佑。”又问道:“您可曾为这孩子取了名字么?”
李景通想了想,说道:“我想,这孩子叫做从嘉吧,但愿他日后事事从意,嘉运连连。”
他眼光一转,发现弘冀正默默站在门边,身子半进半出,便将他带进来,牵起弘冀的手,抚上婴儿的小手,说道:“你看,这是你的弟弟从嘉,日后你要担负起做兄长的责任,也给兄弟做个好样。”
弘冀轻轻触了一下婴儿的肌肤,便抽回手,笼入袖中,对李景通拱手说道:“孩儿定当谨尊父亲教诲。做一个好兄长。”
他回眸而视,面上有一丝嫌恶神情转瞬而过。初生的从嘉却浑然不觉,只晓得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挥动着小手,咿呀啼语?
渔歌子03节抓周
3、抓周
从嘉出生之后,李昪、李景通父子的仕途通顺非常,一些原先困扰着久决不下的事情,也渐渐理出了头绪,倒应了从嘉这个名字,真的是“事事从意,嘉运连连”了。
这一年的十月间,李昪与心腹重臣合谋逼宫,南吴睿帝杨溥在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派江夏王杨麟奉着册籍、国玺等物,到金陵行禅位大礼,将皇位禅让与李昪。事隔不久,杨溥便被迁徙到润州丹阳宫软禁起来,南吴从此亡国。
原先的南吴齐王李昪,念其封号,先将国号定为齐,改元“昪元“,建都金陵。其后,尊唐宪宗子吴王恪为祖,复改国号为唐。
登基之后便一直忙忙碌碌,不知不觉间,已是几个月过去了。这些时日里,男子们要设置百官、宗庙、社稷、宫殿、文武、以及一切天子礼仪,还要对诸位皇子行册封之礼。
李昪的五个儿子,长子景通在登基大典后便被立为太子,次子景迁封为楚王,三子景遂为晋王,四子景达为齐王,五子景迢为江王。兄弟五人原本相亲相爱,虽然此时由臣宦之后成为了皇子,也与从前没什么两样,看看彼此的新身份,倒也十分有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群臣们开始传说,是这个天生重瞳,有着富贵相貌的婴孩,给南唐带来了无尽的福运。传说不胫而走,由官衙而至民间,由深闺而至浅闺,成了江南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佳话。
这样的传说也在后宫中流转着,小小的从嘉,每天都要被许多女子抱来亲去,昏昏噩噩之时,小脸小手上便染上多少胭脂,几许香尘。
燕子去了又来,荷花谢了再开,转眼间,从嘉已将过周岁了。
江南风俗,孩儿满周岁时,要行“抓周儿”之礼。便是在婴儿周围摆满各样物事,任凭婴儿抓取。据说由其所抓之物,可侧探出其日后的志趣事业云云。
从嘉与众不同,“抓周儿”礼办的格外热闹,烈祖李昪虽然政务繁忙,居然也拨冗前来观礼,并亲赐宝饰,其他宗亲贵胄更是从者如潮。
正午时分,钟夫人怀抱从嘉缓步走出,中堂上早已铺设好数片柔软锦席,其上罗列着金银七宝、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物件以及孩童嬉戏之物,满满的围成了一个圈子。
钟夫人将婴孩轻轻放在锦席正中,便悄然退开。从嘉初离母亲怀抱,小嘴微微一扁,似乎就要大哭。钟夫人连忙说道:“孩儿莫哭,去看看你喜欢什么,便抓什么。”
从嘉抬起眼睛望望四周,似乎是听懂了钟夫人的话,手足并用,在圈子中爬动。走不几步,便被一本书籍挡住去路,他小手一抓,便挥舞起来,众人凝目细看,却是一本《词韵》。李昪微感失望,拈须笑道:“虽说是诗词小道,做皇家子弟,多读些书也没什么坏处,且看他再抓什么。”
一时间众人都渐渐屏住呼吸,生怕一个声音重了,使得婴儿抓错了东西。正这时,从嘉的另一只小手也伸了出去,抓回来的,却是一副女子用的钗钏。
这一下,李昪顿觉不乐,面色也沉了下来,对李景通说道:“越发不象样了,想必是这孩儿自幼生长于妇人之手,太过沾染脂粉气所至。”
李景通听得父亲言语有责备之意,连忙长揖告罪。李昪想了想,便对近身内侍吩咐几句,不一刻,那名内侍已捧回一个黄绢的包裹。
李昪说道:“把这个也放在孩儿旁边。”
李景通迟迟疑疑的打开黄绢的包裹,一看之下,竟然是国玺,不禁吓了一跳,说道:“父皇,国玺关乎国阼,怎可交与小儿把玩,只恐不妥。”
李昪摇了摇头说道:“是我李家子孙,便有可能承继大统,玺印交给他,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你又何必担心?”
李景通一听这话,分明是暗示从嘉将是以后的储君,他心中大喜,也不再多话,将玺印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从嘉身边,心中不断说道:“孩儿啊,你快快将着玺印抓起来吧!”
站在他身边的钟夫人听见他们父子这般对话,心中早也明白几分,夫妇俩对望一下,便眼睁睁的看着从嘉,瞧他如何选择。
却见从嘉坐在圈子中间,扳起小手玩得正起劲,似乎对周遭所有东西都再无兴趣,李景通夫妇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上前,替他将玺印抓在手中。
此时此刻,两人的也心越跳越快,一声声都似在心底大喊着:抓玺印,抓玺印…?
渔歌子04节飞石
4、飞石
一时之间,不独景通与钟氏,李昪和所有宗室子弟的目光,都凝注在从嘉的白皙小手上,而站在人群之中的弘冀,却是看得最用心,最仔细的一个。
他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石子,目光牢牢盯住国玺,又不时留心着从嘉的些微举动。起初,小小的从嘉只是环视着众人,面上带着恬静却又茫然的微笑,过了一会,他似乎也留意到,身边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物事,以目光探究片刻,便咿呀着慢慢爬了过去。
弘冀深深吸了一口气,提手于胸前,凝神扣住石子,眼看着从嘉的手已快要触到国玺上的雕龙了,蓦然双指暗弹,石子疾射而出。
此时,他距离从嘉不过数尺远近,这一手飞石功夫,又是平时弹鸟雀、射爬虫练熟了的,安有不中之理?就在旁人都没注意的当儿,小石子已闪电般飞出,打在从嘉伸出去的手指上。
从嘉右手吃痛,“哇”的一声大惊而哭。身躯滚倒,双足踢蹬,将身边的许多抓周物事都拂得乱了。钟夫人见孩儿忽然大哭大闹,心疼不已,刚想上前检视,李景通蓦地拉住她的手腕,以目光制止,钟夫人眼中有泪,却也无可奈何。
从嘉此时只顾手指伤痛,双臂挥舞不住,未受伤的左手胡乱一抓,偏巧就抓住了国玺的丝纽。他混不理手上抓的是什么,便拉动起来,无奈人小力薄,提起约莫半尺上下,手指一松,蓦然掉落,李景通连忙抢上前去,伸手接住。
饶是如此,厅堂中的众人已经欢呼雷动,李升含笑将从嘉抱在了怀中,慈爱与欣慰形于言表。
弘冀不置信的看着这一切,刚刚浮上眉端的笑容,转瞬间便被惊愕替代。呆愣半晌,从心底渐渐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如潮水般涌来的道贺声,仿佛是鞭子般抽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痛。
他慢慢的走了出去,与蜂拥上前祝贺的人群背道而驰,临出门的时候,回头望去,人头攒动中,只看到从嘉尤带泪痕的小脸旁,是自己的父母双亲洋溢着幸福神情的笑脸。
所有这些,本该是属于他的,如今却毫无保留的全数给了从嘉,幸福欢愉充斥在整个厅堂,乃至整个南唐的宫殿中,独独在他面前止步。
弘冀出了正厅大门,拔足飞奔,走至一处僻静所在,忽然发一声喊,随手捞起一根树枝狂挥,周遭花草顿时遭殃,一时间娇艳凋落嫩蕊委地,化为一片狼籍。
一番折腾,弘冀也累得汗流不住,颓然弃了树枝,单手撑着墙壁咻咻喘息。一阵微凉的风,吹透了他轻窄的袖子,他微微侧了头,目光穿过袖底,偶然向后看去,便看到一双锦缎的绣鞋,半遮半掩在簇新的织金襦裙之下。
弘冀倏地转过身来,冷然开口说道:“母亲,你来做什么?”
他也看到,钟夫人所穿的,尚是抓周时的的礼服,一件红底洒花宽袖对襟衫子,长恰至膝,下着朱红色的长裙,身上的披帛也是水红色的。当她走上前去,默默抱住弘冀的时候,这么一身深深浅浅的红色,就温暖的占据了弘冀的双眸。
他伸手抱住母亲的双腿,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钟夫人慢慢俯下身子,抚摩着弘冀的头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说道:“方才,你为何要暗算从嘉?”
弘冀闻言,先是一怔,蓦然挣脱了母亲的怀抱,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羞辱与不甘,说道:“母亲来找我,是前来幸师问罪?还是准备在祖父和父亲面前告发我?”
钟夫人有些吃惊,她握着弘冀的双手,说道:“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会做伤害你的事情?”她看见弘冀面色和缓,又说道:“可是,从嘉也是我的儿子,不独如此,他还是你的亲弟弟,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你难道忍心伤害他么?”
弘冀慢慢退开两步,背脊紧贴着青石墙,他的目光中,有着不可抑止的悲痛和愤懑,说道:“我早就知道,从嘉出生了,你和父亲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钟夫人也有些气恼,说道:“若是我安心要与你为难,此时何必只身前来?你射从嘉的那枚石子,我也悄悄的收起来了,没有让旁人看到。”
她将手张开,掌心里正是弘冀弹射的那枚石子。
弘冀将石子抓了过来,远远的抛掷出去,转过头来,目光闪烁不定,仿佛在思虑着什么,半晌才说道:“从嘉现下如何?”
钟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已仔细查看过了,幸好你人小力弱,那记飞石,也不曾伤了他的筋骨,不然,伤在右手手指,日后如何读书写字?”
弘冀听钟夫人絮絮说完,才缓缓说道:“母亲,我答应你,从此之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也也绝不会如此害他。”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默默的后退,忽然一转身,向山石花木丛中跑去,钟夫人在身后连声呼唤,他也直如不闻?
渔歌子05节吴越
5、吴越
此后数年,弘冀多深居简出,除了给钟夫人请安外,几乎不见什么人。
说起来,皇宫内院,一重接着一重,次第错落,皇子们也各有居所,想要对一个人避而不见,也是挺简单的事情。
从嘉出生以后,钟夫人又诞育了从善、从镒、从谦三个孩子,李氏宗族中,也不再有夭亡的孩童,在宫人们茶余饭后的传说里,这又是拜从嘉所带来的福运所致。
时维升元五年,岁在辛丑,这一年,从嘉年方五岁,弘冀已近弱冠。
李昪称帝几年来,对外弭兵休战.对内休养生息,以保境安民,南唐在他治理之下,已渐渐脱离了战火过后的贫弱,元气大为恢复。
而在这个时候,临近的吴越国偏偏是祸患连绵。吴越国的开国之君武肃王钱鏐,原本是唐末的节度使,及唐朝覆灭,便割据一方。吴越国小民弱,四方强敌环伺,便奉北方的后梁为正朔,不敢称帝,只受后梁封号为吴越王。及至后唐代梁称帝,吴越便也依样拜奉,说起来,北方的强权也不过是一个依凭罢了,到底是谁做皇帝,也不是太相干的事情。
钱鏐的都城钱塘年年有潮水为患,钱鏐便广修水利,增加田亩,筑起了钱塘江石堤,并扩建了杭州城,以策一方安全。
他虽然大兴土木,劳役繁重,为君却可事事警醒,不敢丝毫懈怠。他曾用一块圆木制成枕头,熟睡时头稍微一动就落枕惊醒,称为“警枕”。又在寝室里放置一个盘子,夜里想起什么事,就立刻起床记在盘子里,以免遗忘。
钱鏐兢兢业业,他的儿子却并不如此。钱鏐去世后,他的儿子文穆王钱元瓘即位。此君文韬武略不及先人远矣,奢侈糜费却更胜乃父犹之。才不过区区九年光景,国中已是怨声载道,民众不堪其苦。
不久之前,吴越国的都城杭州大火突起,宫室府库财帛兵器一概灰飞湮灭。钱元瓘为此而受惊发狂,终至病倒。
吴越国与南唐有大片土地接壤,且两方素来不睦,实在是个尾大不掉的劲敌。此番他国中自乱了起来,对南唐而言,倒是个将其一举吞并的绝好机会。
因此,在上朝时候,群臣便纷纷请兵出征,李昪却始终摇头不允。这日,群臣又言及此事,李昪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笑着问李景通道:“且说说你的主意,讨伐之事可行不可行?”
李景通慨然说道:“孩儿记得,先秦之时,始皇帝用远交近攻之策,最终成就一统天下的霸业。况且,如今吴越内乱,民不聊生,我们出兵前去讨伐,乃是上应天意,下顺民心之举。儿臣以为,讨伐不但可行,而且势在必行!”
他话一说出,群臣中倒有半数以上随声附和。秘书郎冯延巳上前说道:“微臣听说,吴越那场大火烧得甚是奇怪。火起后,钱元瓘四处躲避,却不料,他躲到哪里,火就烧到哪里。这倒很像是百姓恨他徭役繁重,故意纵火泄愤的样子。由此看来,他的确是不得民心了。”
李昪笑了笑,又问道:“众卿之中,哪位有不同见解,不妨说出来?”
他从群臣面上一个个看过去,见文臣群情激奋,武将摩拳擦掌,便似立刻要出征一般。李昪心中怒起,忽然大声说道:“你们都好糊涂!”
众臣吓了一跳,顿时噤若寒蝉,便听见李昪说道:“有道是,伤人一千我损八百,你们当这仗是好打的么?我国建立才不过数年,正是百废待举之时。妄动刀兵,折损国力不说,弄成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再被别人钻了空子,咱们就成了螳螂补蝉,黄雀在后的那只蠢笨螳螂了。”
李景通等人连忙跪拜叩首不止,问道:“以陛下之见,该当如何区处?”
李昪说道:“吴越与我国向来不甚和睦,倒可以由此事化解。你们商议一下,派个能言善道的使者,携带礼物前去慰问,务求两国之间化干戈为玉帛,永为盟好。”
群臣正自窃窃私语,殿门口忽而有个声音说道:“皇祖父这话不对。”李景通回头看去,见弘冀挺身站在门口,连忙斥道:“军国大事,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还不快快出去?”
弘冀却似没听到似的,迈步走入殿中,他身上穿的虽是一件淡青色的广袖儒衫,衬着满面的凝重之色,却有说不出的逼人英气。他走至大殿中央,行过了叩拜之礼,才开口说话,声音却清冷非常,道:“皇祖父忒也胆小了。?
7、弟悌
从嘉被从善一拉,反而觉得奇怪,问他道:“大哥在叫我呢,你怎么不让我过去?”从善心中胆怯,说道:“你看,他样子好怪。”
从嘉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咱们的大哥,你不可以这样说他。”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迈步而行,走到弘冀面前,躬身施了一礼,说道:“不知兄长召唤,所为何事?”
他此时年仅五岁,形容幼小,神态却宛如成人般持重。弘冀见他这样子,也逗得笑了一笑,神色和缓了些,说道:“他们都怕我,不敢过来。难道你就不怕?”
从嘉抬起头来,说道:“为什么要怕?子曰,兄良弟悌。乃是兄弟间相处之道,却没有说过‘兄良弟怕’这样的话呀。”
弘冀听见他说起“兄良弟悌”,神色间微微一变,不觉心中想道:他说这话,是暗指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够“良”,所以兄弟们才对我不“悌”么?
他半低下头,瞥了从嘉一眼,见他正仰着笑颜相对。便抚了抚他头顶,说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已经读到《礼记》了,不简单。”
他扬眉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从善,说道:“你们年纪比从安从洛都小,力气更远远不如,这般蛮攻硬拼,是绝无取胜之理的。”
他俯低下身子,在从嘉耳边说道:“我来教你怎么赢他。”
从嘉的小脸上绽放出兴奋笑容,喜道:“我?行么?”
弘冀哂道:“你是我李弘冀的兄弟,有什么不行?”说着话,他再招手将从善唤过来,在两人耳边低语了一番。
见两人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弘冀便站起身来,对从安、从洛兄弟两人说道:“你们继续比过,这般混战没有意思,你们出一个人,我们这边也出一个人,两人单打独斗,谁先摔倒,便算输了。”
从安、从洛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心中想道:“我们气力大,他们两个混战尚不是对手,若是单独对战,他们便反而胜了?”
想到这里,两个便各自点头,从安年纪稍长,心思也细密些,先对弘冀说道:“只有从嘉和从善两个和我们对打,你不许参战。”
弘冀笑一笑,点头说道:“那是自然。我们这边谁来对阵,由你们说了算。”
从安看他有恃无恐,心中倒有点怯战起来,指了指从嘉,说道:“好,那我选从嘉对战。”
弘冀心中暗笑,想道:从嘉虽然年长,却甚文弱,从善年纪小,看起来反而勇猛一些。从安先选从嘉对阵,倒不是没脑子的蠢笨孩子。
他在从嘉背上一推,说道:“去吧,按我教你的做。”
从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上前,他步履轻缓,不慌不忙。从安不知道弘冀教了什么古怪法门,一双小掌摆开架势,严阵以待。
从嘉行动虽然不快,却是不曾停留,从安忍不住叫道:“你再往前走,我就打你了!”
却见从嘉不理他,仍旧是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从安蓦然叫了一声,全力向从嘉扑来,就见从嘉的小身躯忽然着地滚倒,在从安愣怔之际,反而抢到他的身后,合身欺上。
从安向前冲的势子还未收回,被从嘉在背后一扑,焉能不倒?
他这一下摔的不轻,额头磕在地上,肿起一个老大硬块,鼻子也撞得酸痛,不知道流血了没有。手足扑打,却总是打不到从嘉身上。
从嘉骑在从安腰间,喜动颜色,叫道:“大哥的法子真行。”
不料,他说话之时气息稍一紊乱,从安已觑见空挡,腰腿用力,忽然翻过身来。从嘉大惊,用力按压,无奈人小力弱,被从安腾出手来用力一推,踉跄几步坐倒。
从安站起身来,却不敢再上前,倒退几步,说道:“你们兄弟合伙欺负我们两个,不和你们玩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从洛急急逃开。
从嘉跌坐在地上,犹自懵懵懂懂,问弘冀道:“他们怎么不打了,咱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弘冀哈哈大笑,说道:“他们被你打怕了,自然不敢再来,你说是赢是输?”
从善也走了过来,问道:“大哥教我们的是什么武功?竟然这样好用?”
“这不是武功,是兵法。”弘冀悠然说道:“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这是取法孙子故智里的‘暗渡陈仓’之计。”
他话说出口,见从嘉从善听了更加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不由得心里笑道:“我跟他们讲兵法,他们自然是不懂了。”
当下也不再多话,转过身默默离开,偶然回头,还看得见两小儿满是艳羡钦佩的目光?
8、沉疴
过了一些时候,南唐果然派遣使者,前去慰问吴越,其时文穆王钱元瓘因在大火中受了惊吓,已经于当年九月间病死,目下是他的长子钱佐即位。
钱佐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童,文武百官都将他不放在眼里,却不料,这个年少的国主行事十分狠辣,所有不服调度的臣吏,他便用严刑,强力压服,一时间国中政局倒显得平稳了。
这般情况传回南唐国中,一些当日主张出兵的朝臣纷纷慨叹错失良机,再难挽回。其中便以秘书郎冯延巳的言行最为大胆。
冯延巳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并以文雅著称于世,他所填的词,雅丽非常,却不落脂浓粉腻的俗窠,这让同样是喜欢诗词歌赋的太子李景通十分欣赏与器重。便一再对南唐国主李昪推荐。
李昪也是爱才之人,便封冯延巳为秘书郎,命他陪伴太子。
冯延巳却因此依仗了太子宠信,在众朝臣中十分跋扈,右仆射孙晟与他互相看不起,时常争执。孙晟其人有些口吃,虽然才学很好,若论吵架工夫,又哪里及得上口才给便的冯延巳,有时候被逼的狠了,也只会说他一句“谄妄险诈”而已。
有一日,冯延巳又借故争吵,对孙晟说道:“君有什么才干,能作现下这个官职?”
或许是孙晟日久天长,怨气难平,这次居然反唇相讥,说道:“下官不过是一介书生而已,所论填词,不及阁下的十分之一;若论饮酒谈笑,不及阁下的百分之一,若是论到谄媚狡诈,我更是万万分的比不上阁下了。”
初时冯延巳还不过拈须冷笑,越听到后来,越是面色大变,孙晟微一住口,他便要发作,孙晟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厉声呵斥道:“皇上让阁下辅佐太子,是让你授之仁义道德。可不是让你耽误国家大事的。下官的官职凭什么得来,不须多说,皇上心中也有数,可是阁下的所做所为,恐怕足以败坏国家!难道你就对得起自己的俸禄么?”
一番话说得冯延巳张口结舌,羞愤而走,从此不再招惹孙晟。
然而冯延巳的做法也让一些朝臣不齿。给事中常梦锡好几次对李昪说,冯延巳是小人,不能让他在太子左右。李昪也曾想过要罢黜冯延巳,但是,还未颁旨,却已经重病卧床。
李昪向来信奉道术,近年来常常服用丹石,以求延年长寿。最初服用后,还觉得神清气爽,渐渐的却觉得比从前更加容易疲惫,于是,只得加大丹石剂量,周而复始,一发不可收拾。终于,背上生出一个大疮,乃至病势沉重,眼见得药石无效了。
这正是升元七年的三月,南唐宫中穿梭般来往的,尽是太医与宫人,皇子与皇孙们差不多都守在李昪的寝宫外面,等候消息。
太子李景通站在最前面,此时,他的心情也最为繁复。
人人都明白,若是李昪不治身死,太子李景通便名正言顺的做了皇帝,然而毕竟父子情深,他心中却实在不忍父亲就这样痛苦的离去。
李昪的寝宫中,若有若无的传来疼痛的呻吟,李景通听在耳中,也仿佛锥心般痛楚。此时他分不清楚,自己的心中是期待登基的欢娱多一些,还是期盼父亲能够脱离病痛的企望多一些?
在皇上的寝宫外站了约莫一个时辰,李景通只觉得腿脚发麻。他叹息一声,分开环围的人墙,独自向殿角僻静处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闻到一阵檀香气味,还听见了喃喃的语声。他寻声而走,转过殿角,在后殿的门口,见一个孩童正被对着他,点燃香枝,合十讼经。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问道:“是从嘉么,你在做什么?”
小童回头,果然是从嘉。他看见李景通,连忙站起身来,恭身答道:“父亲,孩儿正在颂念《药师赞》,祈望皇祖父能早日病体康健。”
李景通轻轻抚摩从嘉梳着丫角的头顶,说道:“你怎么不到皇祖父寝宫外面去颂经?却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从嘉仰面微笑,说道:“以前师傅教过,颂经只要诚心,不拘地方所在。皇祖父寝宫外面人那么多,孩儿在那里颂经,一来纷乱,二来倒显得是有意为之,不见本心了。”
李景通心中一阵感慨,心中想道:“从嘉今年还不到七岁,便有如此心怀,实在可喜。”便将从嘉抱了起来,亲亲他的小脸,说道:“好孩子。”
他注目细看,从嘉含着微笑的小脸上,有一层柔和的华采光晕,使得他本就清秀的面容,更多了一点灵气,他的双眸如鹿一般良善,让人见了便觉得舒服。
当下便说道:“从嘉,咱们一起为皇上颂经,好不好。”
从嘉跳下地来,拉着李景通的手,又往香炉中添了几枝香,便开始趺坐闭目,口中喃喃念诵,香烟的淡蓝色雾气浮荡在两人的身畔,显得十分肃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声纷然,李景通睁开眼睛,见一群宫监跑了过来,还一边说道:“太子殿下原来在这里,教微臣们好找。”
李景通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皇上……”
宫监连忙点头,说道:“殿下快随微臣前来。皇上传见!?
9、别离
李景通闻言,容不得多想,连忙抱起从嘉,跟随宫监快步走回前殿。
李昪的寝宫中虽然灯火辉煌,却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众太医看见皇太子过来,纷纷围拢上前。李景通问道:“父皇的病况,究竟如何?”
众太医互相看看,似乎都不敢说话,李景通心急如焚,沉声斥道:“你们快说实话!”
一名年长的太医才说道:“皇上的病,我们已经尽力了,仍然难挽病势。太子,你快进去见一见皇上吧。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李景通听见这话,一阵愣怔,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他无力的挥了挥手,命众太医带着从嘉退下,自己在殿外站了一会儿,才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李昪的病情来得十分突然,虽然时间不长,日夜不停的疼痛,却已使得他瘦弱疲惫不堪。看见李景通进来,李昪的眼中闪过一片希冀与慈和的光芒。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拉住李景通的手,紧紧握住,有好一会子说不出话来。父子二人默然相对,眼中都有泪光。
半晌,李昪才问道:“你怎么来的这样晚?”李景通便将与从嘉一同颂经祈福的事情说了。
李昪慨然叹息,良久说道:“从嘉是个好孩子,难得的是,心地如此纯良。”
他回目看向李景通,又说道:“这孩子和你倒有些像。”
景通听得父亲夸奖从嘉,心中一阵欢喜,却又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惹得父亲心绪波动,对病况无益。当下只是答应了一声,静待李昪开口。
李昪在榻上说道:“通儿,传你进来,就是要说一说今后的事。我在位七年,总算是将南唐治理的有了些起色,原本想要等到国家更富庶强大一些,再传位给你,如今看来,是不成的了。”
李景通连忙说道:“父皇不过是身染小恙,过几日便会痊愈的。”
李昪苦笑一下,说道:“你又何必宽我的心?这个病,怕是熬不过今夜了吧。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该交代给你的话说完。”
他深深的呼吸几次,调匀了气息,才继续说道:“德昌宫中有储备着的金银珍宝,刀兵器械,大约值七百万钱,这就是我留给你家当,只要你不挥霍,也够用了。咱们南唐国虽然有三千里的疆域,不能算是个小国,但切忌和邻国妄动干戈,你要知道,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吴越、南汉这样的南方小国,而是那些北方的强权。”
李景通接口说道:“北方?目下是后晋石氏称帝,他们立国也只比咱们早了一年,目下根基尚不稳固,应该不足为患吧。”
李昪轻轻摇头,说道:“我料得后晋不会太过长久,他们所要面对的是更为强悍的契丹。后晋的君主已经将燕云十六州尽数献给契丹,而且还尊奉契丹为父,年年纳贡不绝,这样怎么能够长久?若是后晋当真败亡,能够打败契丹之后立国的,就会是个非常人物了。我国目前虽说平安无事,但是,今后北方边境定有变故,你要留心应付,不可轻敌懈怠。”
李景通连声称是,李昪又说道:“通儿,你秉性懦弱,容易轻信他人。做了皇帝,要找一些忠心的老臣辅佐,切不可昵近小人。冯延巳这个人,才学不错,但为人不足论,不可重用。”
李景通眼中有泪,问道:“谁才是可信赖的老臣?”
李昪渐渐有些喘息不定,说道:“孙晟这个人不错,可以升迁任用。还有,你想没想过立谁做太子?”
李景通愣了一会儿,说道:“按理,应该是长子弘冀。”的2fd4193dca0f
李昪微笑着摇了摇头,缓慢说道:“弘冀心思缜密,又精明能干,本来是不错的,但他太过阴冷,缺少做君主的襟怀。”
李景通又道:“那么,从嘉如何?”
李昪说道:“从嘉品行柔和善良,他……”
他话没说完,忽然气息短促,握住李景通的手,也越来越紧。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面色忽现苍白,才不过片刻之间,汗珠已经如雨般坠落。
李景通见父亲疼得如此难过,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急切之间,将自己的手送至父亲口边,说道:“父皇快咬住我的手,或许好过一些。”
李昪此时已经疼得百般无奈,不及细思,当真一口咬住李景通的手指,顿时,一阵剧痛让李景通差点昏厥,低头一看,手指已经皮破血出。
他强自忍耐,不让自己发出疼痛呻吟,仿佛如此做,才能让他心中平安,才能分担父亲的病痛。
手指上的痛楚渐渐激烈,李景通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不知道心中的难过和手指上的疼痛哪一个更加令人难受。想起十多年前,他和父亲还是南吴臣子的时候,曾经一起参决政事,那个时候,何曾想过今日离别的伤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景通觉得手指上的疼痛渐渐减轻,睁目细看时,见李昪伏在床边一动不动,他伸手试探之间,发觉李昪已经再无呼吸?
10、更名
李昪去世后,李景通遵照其遗命,对外密不发丧,只说是命太子景通监国。皇帝的死讯,也只有几名皇子和近臣知道。
期间大赦天下,升迁臣役,一切如常,一直到了第四天,才对外宣读遗诏。
此后五日内,是大行皇帝的停灵殡葬之仪,在这几天里,所有皇子、皇孙、朝臣,亲眷都要前来行礼跪拜,唱仪官不断重复的“谢仪”、“答拜”这样的话,在弘冀听来,已经有些厌烦了。
他和所有皇孙排成一列,站在灵堂的下首,站在对面上首的,是他的父亲与叔叔们。日复一日的冗长仪式中,他们都显得疲惫不堪。
长久的站立,让弘冀觉得双腿发麻,他冷眼旁观,看着来往的悼客,他们之中,几人面上有真正的悲戚?有些人虽然哭得惊天动地,目光转侧间,却不见眼泪。
更有些朝臣,已经围在了李景通的身边,弘冀认得的,便有陈觉与魏岑。这些在先皇朝中不能得宠的谄媚之人,如今见风使舵,先投靠皇太子,以求博得个进身的机会。
与他们相比,李景通兄弟几人才是真正的哀痛。他们终日哭泣,声音暗哑,面色苍白憔悴,有时候甚至会昏厥过去。
弘冀不大明白,父亲明明是皇太子,为何迟迟不即位。国家不可一日无君,这几天只顾着丧葬之事,却不知道有多少军国大事,亟待处理。
他因此有些看不起父亲,心想:与其花力气在这里痛哭,不如去想想该如何治理朝政的好。
这些想法他无法对李景通说,葬仪结束后,李景通便将自己锁在房中,再也不见任何人,也丝毫不提即位之事。
朝臣们着急起来,纷纷前来催促,被逼得紧了,李景通便差人传话说道:“要为先帝守孝,皇位是坚辞不做的,诸公不要白费力气。景遂景达几位兄弟,才德都是很好的,可以推举其一人为帝。”
群臣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守在他门外,不停劝说。弘冀每日混迹于朝臣中,望着那扇禁闭的门,他什么话也不说,心中对此做法却颇为不齿,暗想:“为父母守孝,乃是庶民之节;江山社稷,才是帝王之节,父亲却这么看不开。”
在朝臣的焦急等待中,时光仿佛过得缓慢无极。李昪已经死去十多日了,国家依然无主。直到乙卯朔日,奉化节度使周宗手中拿着皇帝的衮冕,将殿门撞开,闯了进去。
弘冀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李景通的斥责声:“周宗你好大胆,谁许你进来的,快快出去。”
周宗却并不气馁,大声说道:“先帝将国家神器托付给陛下,难道您就因为守小节而置家国天下于不顾可么!”
弘冀暗暗点头,心中想道:这个人不错,日后我做皇帝,要重用这个人。
门内有好一阵子寂静,群臣侧耳静听,隔了好久,才渐渐听到悉悉簌簌之声。过了一会儿,周宗扶着李景通出现在门口,此时李景通身上,已经换过了皇帝的冕服。
群臣欢呼雷动,向上叩拜,山呼万岁。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温暖,天气出奇的好。
弘冀也随着群臣叩拜,抬起头的时候,他看着父亲缓缓坐上龙椅,他此时虽然不过二十八岁,看起来却显得有些老,仿佛三十多岁的人,连日来的哀痛让他的面目满是愁苦之色,却毫无威严。
弘冀看着自己的父亲,觉得又是可怜又是可笑,他不知道朝臣们看到这样的皇帝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像遵从先皇李昪一样,遵从于现在的皇帝呢?
早有宫监去各处传喻,不过顿饭工夫,所有皇族、朝臣都汇集于此,按照品级辈分排列站定。此时,李景通已经命人宣读诏书。
弘冀瞥眼间,看到周宗在一旁垂手站立,满面谦恭之色,并不居功自傲,不觉又暗自点头。
正这时,他的衣袖被人轻轻拉扯,弘冀转头去看,却是站在他身旁的从嘉。他有些不耐,悄声道:“什么事?”
从嘉面上含笑,问道:“方才听见诏书中说,父亲此后便更名,叫做李璟,这却是为什么?”
弘冀见他笑容可爱,也就答道:“父亲此后就是皇帝了。做了天子,就不能再和兄弟们同一排行,所以便要改名字。以后你也不可再称父亲,要叫‘父皇’,懂不懂?”
从嘉一双清澈眼眸眨了眨,似懂非懂,终于点了点头,说道:“那么,是不是大哥日后做了皇帝,也会改名,不再和我们是兄弟?”
弘冀面上掠过一丝笑意,淡淡说道:“那当然。?
11、周宗
李景通即位后,便更名为李璟,改年号为“保大”。
新皇登基,汰旧推陈,朝中也显现出一番新的格局。一应功臣俱有封赐升迁,烈祖在位时的老臣宋齐丘,升迁为太保兼中书令,位及人臣,恩宠无以复加。李璟即位时立下功劳的奉化军节度使周宗进为侍中,入朝参决政事。
在烈祖一朝不受重视的臣子,此时也觉得机会到来,纷纷投新帝所好,魏岑、陈觉、查文徽等三人,才高而无行,原先颇受烈祖冷遇,如今却屡得圣眷,不但可以常常出入于宫禁,还被进封为执掌军政要务的枢密副史。
朝臣们或升官或受宠,忙得不亦乐乎;百姓们可以减免租税,鳏寡孤独可以得到粟米丝帛的赏赐,人人喜气洋洋。却只有弘冀,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沉郁。
李璟即位之时,弘冀与众人一同跪听诏书,当听到诏书中说到“兄弟传国”时,他倏的抬起头来,目稍瞠,口微张,面上犹带着不置信的容色。
在他心中,不止一次的想过,李璟在立储之事上,会像祖父李昪一样,父子相传。谁料想,竟然听到这样一个令他惊奇的决定。
他站在那里,有些无所适从,心中忽然一阵空落落的痛,仿佛丢失了一件极为珍贵的宝物。他不由自主的向母亲钟皇后看过去。正好,这个时候钟皇后也看着他。
钟皇后的柔和目光,让弘冀心中一阵温暖,母子两人对视半晌,他便默默的低下头去,将要夺眶而出的泪珠生生压了回去。
再抬起头时,他的眸光轻转,是一如往昔的清冷。他看到皇叔景遂不断做逊避状,言语中也多是“臣不才,不堪为储君”这样的话。
弘冀瞧了瞧那身储君的黄袍,唇角微扬,幻出一缕淡淡笑容。
从这一天起,弘冀稍改往日冷峻态度,与朝臣多所交往,常在自己宫中宴集重臣。虽然谈及风月颇多,涉及政务很少,却也从中了解到不少朝政大事。
这一日,弘冀宴请门下侍郎张居咏,席间,多谈起金陵故旧,弘冀说道:“当年跟随烈祖皇帝的旧臣,如今也不过数人而已了吧?”
张居咏道:“目下在朝中的,不过是宋齐丘、周宗、马仁裕等几个老臣而已。”
弘冀做思索状,问道:“周宗?是不是当日冲入内室,请父皇即位的那个?”
张居咏点头称是,弘冀再问道:“这个人有些意思,如今酒后相谈,不必拘礼,张大人不妨说说他的故事。”
张居咏的酒意也有七八分了,见弘冀似乎谈兴很胜,他心中也想与这位皇子多所接触,便笑着说道:“周宗这个人,实在是有些与人不同之处。想当年,烈祖皇帝还在南吴做官,周宗便是烈祖身边的近臣,任都押衙一职。某日,烈祖临镜理白须,叹息说道:‘功业成而我已老了,徒之奈何。’当时周宗就在身边,听了这话,若有所动,当夜便起身去了广陵,面见南吴皇帝,谏以禅位于烈祖。”
弘冀奇道:“这可有些卤莽,难道不怕南吴皇帝杀了他?”
张居咏笑道:“您有所不知,当时大政军务都在烈祖与当今皇上手中,南吴皇帝就算心中有千般怨恨,也不敢对周宗如何的。”
弘冀听得兴味更浓,笑道:“后来又如何?”
张居咏道:“周宗见过南吴皇帝,又去请宋齐丘一同出面,当时齐丘十分害怕,面上却不露声色。等周宗要回金陵时,便假意摆酒相送,实则早已派人飞马传书给烈祖皇帝,一力谏阻。”
弘冀在心中想道:“宋齐丘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当年皇祖父若真的听了他的意见,此时哪里还有南唐?”
便听张居咏继续说道:“烈祖皇帝收到信,也十分惊骇,深悔失言。几日后,宋齐丘快马赶到金陵,面见烈祖,痛陈此事弊害。烈祖被他说动,下令要斩杀周宗,以谢国人。”
弘冀虽然知道周宗后来没有死,心中还是跳了一下,张居咏说道:“后来,多亏司马徐玠一力保荐,才免了周宗的死罪,但却改为流放,将他罢黜到池洲做副史。后来,徐玠又与节度副使李建勋一同劝谏烈祖说,目下人望已集,应该做好称帝的打算。说了好几次,烈祖终于同意,其后密定大计,又将周宗召回,官复原职。再后来烈祖受禅称帝,周宗官升数级,一跃而为内枢史同平章事。”
弘冀听完,赞叹不已,说道:“果然是个奇人!”一句话说完,又觉得不妥,复掩饰说道:“只叹我年纪小,不能和皇祖父一起建工立业。”
张居咏呵呵一笑,称呼弘冀的封衔道:“南昌王且慢称奇。这个周宗,还有一奇,是谁也比不上的。”
弘冀忙问端的,张居咏笑道:“周宗有一个女儿,名叫周蔷,小字唤做娥皇。虽然只有七八岁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一般,极是美丽。我曾在周宗家里见过这个女孩儿,果然是个美人胎子,现在已是如此,长大之后,只怕天仙也难与之媲美了。”
弘冀笑问道:“小名叫娥皇?果然奇怪,难道还有个妹妹叫做女英不成?”
张居咏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倒没有,周宗目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并无姐妹。臣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给女儿起了这样的小名。不过,娥皇也好,女英也好,都是嫁与舜帝的。这个女孩儿美丽如此,或许有这样的命数,也说不定。”
弘冀呵呵笑道:“张大人是说,周宗会与皇室结为姻亲?”
他话音未落,心中忽然想到了从嘉。他天生了一双如舜帝般的重瞳子,难道命中便要做皇帝么?这个想法让他心中烦闷,一摆手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同去见见这个女孩儿如何。?
12、佳酿
张居咏听见弘冀话语口气,并无与他商量之意,虽然心中微有不快,倒也乐得凑趣。两人各自备好车驾,便向周宗的府邸迤俪而来。
周宗得到消息,已经在大门外列队迎接,见了弘冀,含笑长揖,恭身见礼。
弘冀说了声:“大人不必拘礼。”便与他携手同行,进了内堂,举目四顾,便赞了一声“好”。
他曾听人说过,周宗居家简朴,此时见了,才知道人言不虚。
周宗的府邸并不轩敞,除了大门稍有装饰之外,房屋内的板隔之属,并不用惯常官宦人家所用的柳木,而多为竹制,多宝格上书籍陈列,却不见珍玩,只有壁上悬着的字画,仿佛是出自名家手笔。
整座宅院,看起来就像是普通读书士人的宅邸,虽然并无逼人贵气,却因精心布置拾掇,透着十分的雅致舒适。
此时周宗已命仆从备好香茗,又摆上一大盘时鲜果子。然后再命人张罗酒馔。
弘冀见他如此,有些不忍,说道:“我们才吃了酒,不过是来坐坐罢了,周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张居咏连忙说道:“南昌王有所不知,别家的酒,不吃倒也罢了,周宗家的酒,若过门而不饮,可就吃亏了。”
他和周宗同朝为官,显得十分熟络,唤着周宗的字说道:“君太,今日与南昌王一同前来,叨扰一杯梅子酒,你可不许藏私啊。”
周宗含笑说道:“你来的巧,昨日才得了两坛。”
弘冀听了,便问道:“梅子酒,是什么样的佳酿,我怎么没听说过?”
张居咏笑着说道:“这梅子酒是周宗的家酿,坊间是没有的。下官有幸喝过一杯,至今还忘不了那甘醇的味道呢。”
不多时,周宗已命人抬来一个小坛,放在几案上,亲手拍开泥封,还未启盖,便有一缕清冽之气飘然而出,闻之已觉神驰。
弘冀是皇子身份,加上本性沉郁,虽然欣赏,却不说什么,张居咏已经大声说道:“单从气味上,就比上一次的更好了。”
周宗将坛中的“梅子酒”倾入壶中,复而给弘冀和张居咏各自斟了一杯。弘冀轻啜一口,已觉得芳醇味道,直达肺腑。
细品起来,酒味有青梅之微酸,又有曲酒之醇厚,一清一沉两种味道交相呼应,竟然成了一种无上美味。他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
又问道:“这样的好酒,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周宗再给他斟满一杯,说道:“是拙荆酿造的。”
张居咏接着说道:“不但如此,就连这厅堂也是周夫人亲自布置的。”
弘冀更加赞叹不已,心中想道:“周夫人果然是位灵秀女子,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周宗的千金,可见一斑了。”
他此行本来就是要见一见周宗的女儿,到了周府,却不好开口了,只得先说一些闲话,幸好张居咏打破僵局,看见书案上笔墨横陈,问周宗道:“君太在临帖么?”
周宗摇头说道:“在写奏章。”
弘冀一直在留心周宗的言行,发觉他惜语如金,有些奇怪,想道:“他在庙堂上侃侃而谈,私下里竟然这样不善言辞么?”
当下便对张居咏暗暗使个颜色,张居咏顿时会意,想了想,才开口问道:“你这奏折,不是为了改元的事情吧?”
周宗说道:“正是为了改元的事,难道不该上疏讽谏么?”
张居咏哂然笑道:“你这个人,就是不开窍。”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侧间,看到弘冀手拈酒杯,低着头,只是饮酒,唇角边却沁着清冷淡笑,心中一凛,便不敢再说什么。
他们虽未明说,而改元之事,朝野尽知,弘冀又怎会不明白?
原来,按照旧例,新皇即位后,应沿用先皇年号,待新年之后再改元。而李璟即位后,立刻便改元为“保大”,并没有沿用烈祖的旧年号“升元”。
张居咏心中想道:“改元一事,已经成为定局,再讲什么都是白费,说不定惹得新皇不悦,一个大好的前程就此断送,更是十分不值。”
他因为弘冀在旁边,有些话本来不好出口,只是见周宗如此忠烈,不免心生爱才之意,于是忍不住又说道:“君太,你的心意我很明白,只不过,这事若弄的不好,只怕你便要丢官罢职。”
周宗静静等他说完,方接口说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难道我们做臣子的,眼看皇上要遭天下人耻笑,却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明哲保身么?”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张居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停了半晌,才发出一声慨然长叹?
13、秋千
一时间,气氛似乎很是尴尬,周宗与张居咏心中有话,但碍于弘冀在旁边,却说不出来,只是频频摇头叹息。
弘冀拈着杯子,轻轻转了几转,忽然说道:“周大人,弘冀有一事请教。你上疏讽谏,是想让皇上撤换所改年号么?”
周宗想了想,说道:“那倒不是。年号改变,各国都已知道,若是再改回去,岂不是欲盖弥彰?我只是想让皇上明白,此时改元之弊。”
弘冀微笑说道:“什么是改元之弊?”周宗道:“虽然皇帝改元并没错误,只不过这个举动显得太过急迫,不免引人腹诽。”
弘冀朗然道:“阁下以为,皇上不知道这些?若仅仅为了此事上疏,我倒劝你罢手。”他停了一下,若有所思的说道:“毕竟当今皇上和先皇烈祖是不一样的。”
周宗心中一动,低头细细品味弘冀的话,忽而有些凄然。
他用心打量弘冀,见他容色虽然尚显稚嫩,但眉宇间有一抹刚强果断之气,与南唐李氏诸人的文秀绵软大不相同。心中想道:“当今皇上在先皇灵柩前盟约,兄弟传国。以我看来,齐王景遂便没有南昌王弘冀这样的识见。”
他轻轻吸了口气,举杯含笑说道:“多谢殿下指点。”
三人相顾微笑,抛开此事,开始谈论些诗歌乐府,弘冀虽然并不擅长文字,但因父亲李璟雅善填词,长期耳濡目染,所见所知,也不在少数。
正说到白乐天用语浅直,擅用白描手法勾勒生动形象,便听见后堂丝弦丁冬作响,似乎是琵琶乐音。
弘冀侧耳倾听一会儿,和笑吟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他回视两人,说道:“这琵琶所弹的是不是《青莲乐府》中的《玉连环》?”
周宗拊掌含笑,说道:“殿下果然颇有造诣,正是这个曲子。”又说道:“小女喜好音律,近来请了一位金陵城内有名的善才教授琵琶。”
弘冀问道:“《玉连环》曲十分繁复,据说很是难弹,方才的曲子是令千金所奏么?”
周宗笑说道:“小女初学而已,还不能弹得这样好,定是那位善才。”
他见弘冀很有兴致,便说道:“左右无事,请两位移席到后堂来,请那位善才好好的演奏一曲助兴。”
此时距唐朝灭亡不过数十年的光阴,风气尚十分开明,并无过多礼教约束。因此,弘冀与张居咏倒也不客气,欣然跟随周宗走入内堂。
转过一弯游廊,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浅草如茵的庭院,数枝梅花在山子石旁横斜疏影,几树碧桃生长于廊轩侧畔。此时已近仲春,桃花将开,梅花渐落,纷纷落英衬着浅嫩如水的草色,如画卷般美丽。
庭院中的绣墩上,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子,怀抱琵琶,手指闲闲拨弄,便泄落一片玲珑乐音。周宗回身对弘冀说道:“这便是我请来的那位善才。”
他说完了话,却不见弘冀回答,回头看去,见他微笑凝眸,看向院子角落的一个秋千架子。上面正有个小女孩儿,在秋千上玩得高兴。
她容色未开,满面稚气,只不过七八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的短衫,发丝并未梳起,半长不短的披拂在肩头。
她足下蹬踏,秋千越荡越高,眼看已经比秋千架还要高了,小女孩儿心中得意,一串笑声便散在风中。琵琶声虽然悦耳,她的笑声却更加动听。
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满院的美景也不及她小脸上的欢快笑容。周宗咳嗽一声,喝道:“蔷儿,怎么又贪玩?”
秋千上的小女孩儿回过头来,见父亲面色不愉,心中便有些害怕,又看到两个陌生客人,更加不知所措。只想跳下秋千赶紧逃走。她却忘了秋千正荡到高处,手一滑,便从秋千上直跌下来。
弘冀一直便注意着这个小女孩儿,见状不及细思,便飞身跃了过去。小女孩的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已经在半空中被弘冀抱住。
小女孩儿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却不似什么兰麝脂粉之类的凡俗气息,纯是自自然然的女孩儿清香,弘冀虽然已经十余岁,却不曾与女孩儿这样近的接触过。他心中荡漾过一阵温暖,只想着,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这个小女孩儿周全。
他腰腿用力,稳稳的站在地上。刚想将小女孩儿放下来,忽然看见秋千回荡,已将到眼前。
闪避自然来不及,弘冀蓦然转过身去,秋千的底板结结实实的拍在他的后背上,顿时,激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稍稍凝神,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女孩儿,她的面色有些发白,一双明亮的眼眸也闭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颤抖不已,真是吓着了。
弘冀含笑问她:“你叫周蔷,小名叫做娥皇,是不是?”
小女孩儿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大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弘冀对着她微笑,这个名叫周蔷的女孩儿似乎天然便有一种盈盈之态,加之容貌生得绝美,让人忍不住便生保护之心。
这时,周宗与张居咏连忙赶过来,一叠声的问候,弘冀只是微笑不语。
及至从周府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寝宫,才解开衣衫,对着镜子查看。后背伤处已经淤青了一大片,轻轻碰触,便疼痛非常,晚上也不可仰面而睡。
不过,在他心中却很愉快,想起张居咏说过,周宗或许会与皇室联姻,便盘算着:若与周宗联婚,就可以在朝中大大增强了自己的势力,为日后夺取储位打下基础。
况且周蔷如此美丽,说不定便是做皇后的命数,由此看来,更加志在必得。
想到这些,弘冀梦也做的香甜?
14、赌赛
几日后,弘冀按宫例去向李璟请安,才到寝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个轻柔而稚气的声音,似乎是在唱歌,又或者在吟诗,这个声音,虽然他只听过一遍,却记得甚牢,正是周宗的女儿周蔷。
他暗暗沉住了气,由宫监传报后,才迈步走入,推开门的时候,周蔷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了小鸟般欢快的笑声。
“大哥哥”。周蔷先对弘冀伸出手来,那双小手白细柔嫩,手背上还带着几个浅浅的小坑,没来由的便惹人喜爱。
弘冀微微笑了,他俯低身子,将周蔷抱了起来,她身上的清香在一瞬间又充溢在他的身边,让他的心再一次变得温暖而柔软。
直到李璟开口说话,他恍然想起此行目的,连忙恭身见礼。这时,他才看到,李璟身旁,尚有几个人侍立,左手边的是周宗和冯延巳,右手边的却是他久违的六弟从嘉。
李璟呵呵笑道:“弘冀,你来晚了,没看到好戏。方才娥皇和从嘉赌赛背诵论语,一场比试下来却不分轩轾,再比赛背诵古乐府,竟然又打了个平手,这两个孩子真是有趣。”
周蔷靠在弘冀肩上,指着从嘉说道:“才不是呢,大哥哥,我是让着他的。”
周宗见女儿这般说话,连忙制止,说道:“娥皇不许胡说。”周蔷小嘴一扁,似乎便要哭出来,从嘉连忙说道:“周小姑娘说的对,是我赌输了。”
周蔷微微哼了一声,说道:“谁要你让?”说着话,对弘冀仰起笑脸,说道:“大哥哥,你放我下来,看我来赢他。”
弘冀微笑点头,将周蔷轻轻放下地来。周蔷站直身子,略整衣衫,便走到从嘉面前,说道:“不拘诗文歌赋,我说出上句,你便要立刻接出下句,若接不上来,就算输了,你敢不敢比?”
从嘉见她话语中隐隐有些挑衅的意思,心中也有些不悦,昂头说道:“周小姑娘说怎样,便怎么样吧。”
周蔷略一思忖,想在开场便给从嘉一个下马威,便轻声吟道:“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从嘉立刻接口说道:“不算生僻,是皇甫冉的《春思》。”接着便念出下句:“家住层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于是,这两个孩童便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弘冀听着周蔷不断出题,有些句子,连他也一时也想不起出处,从嘉却都能从容作答,心中除了佩服周蔷小小年纪,就博览群书外,对从嘉也另眼相看。
两小儿赌赛了约莫顿饭工夫,周蔷渐渐心急,蓦然出题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李璟不觉拈须微笑,悄声对身边的冯延巳说道:“这是我的词作,想不到这个小女孩儿竟然知道。看来朕的词作流传颇广啊”冯延巳还未说话,听见从嘉已经答道:“这是父皇的《浣溪沙》词,下阕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周蔷又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从嘉道:“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冯延巳哈哈笑道:“陛下,看来臣的词作也流传颇广啊。”
李璟听了这话,淡淡一笑,诘问冯延巳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君臣二人相交多年,熟不拘礼,冯延巳听此一问,还是在心中一震,悄看李璟容色微沉,心中暗想:“明明知道他的喜好,何必自夸,让他不乐。”
想到这里,便含笑深施一礼,回答说道:“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
原来,李璟虽与冯延巳同为词家高手,在意境主旨方面,却迥然不同。李璟主张作词要与家国社稷休戚相关,而不能仅限于闺情;冯延巳虽然用语清丽,词作颇丰,然而宥于立意浅直,只是围着伤春悲秋的套子打转,不能有所突破,这也是李璟薄其词之所在。
冯延巳的“风乍起”句,原本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但和李璟的“小楼吹彻玉笙寒”相比,在眼界寄意上就差得多了,也难怪李璟见他将两阕词相提并论,感到不快。
好在冯延巳为人十分机警,察言观色更加老到,见皇帝不乐,顿时猜到原由,一番话说出来,李璟面色顿和,微微颔首。
他们两人说话之时,从嘉和周蔷也没有闲着,正比赛到紧要处。李璟一听两人说的句子,便知道是杜甫的《哀江头》诗,两小儿语如连珠,不见丝毫停顿。
周蔷道:“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从嘉毫不示弱,一连声的道:“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
周蔷道:“明眸皓齿今何在。”
从嘉道:“血污游魂归不得。”
李璟心中想道:“小孩儿家不知道轻重,也不知道忌讳,怎么念这样不吉的句子。”当下便止住两人,笑着说道:“不必再比了,你们两个旗鼓相当,都是第一。”
说着话,便命宫监拿来糖果点心,分给两人。这一番赌赛,两个孩子也都累了,谁也没再说话,拿了点心,相对微笑,十分开心。
李璟又对从嘉说道:“今日是你母后请周小姑娘进宫来玩,你带她前去吧。”
从嘉答应一声,牵着周蔷的小手,一路向钟皇后所居宫殿而去。他容貌清秀俊逸,年纪虽然幼小,却有风姿,和周蔷并肩而立,真如金童玉女一般。
冯延巳赞叹不绝,他笑对周宗说道:“君太,你不如将女儿嫁入宫中吧。”
周宗却无这般念头,淡淡说道:“周蔷还太小,婚配之事,还是以后再说为好。”
冯延巳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不再多言。李璟见他如此,挥了挥手,说道:“看了一场好戏,朕也累了,你们且退下吧。”
周宗、冯延巳、弘冀三人跪拜已毕,纷纷离开。李璟想着方才从嘉与周蔷所对诗句,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正叹息一声,想要站起身来,冯延巳却又从门外走了进来,对他说道:“皇上,臣尚有事禀奏。?
15、密告
李璟见冯延巳跪在面前,只得将刚刚站起的身子,又缓缓坐下。他心中有些不快,语气也淡淡的,问道:“正中,有什么事情,你方才为何不说?”
冯延巳跪奏道:“臣有密奏之事,需要面陈陛下。正是因为方才人多口杂,有些事情不能直说,所以才去而复返。”
李璟听他话中似乎隐有深意,便说道:“好,目下没有旁人了,你说吧。”
冯延巳叩头答了一声“是”,便站起身来,走近李璟身旁,说道:“臣近日得到确实消息,侍中周宗对陛下改元之事一直不满,听说,他已经在家中写了讽谏折子,只是还没有呈给陛下御览。”
李璟面色微微一沉,想起昨日,中书令宋齐丘提到周宗对改元一事有所抱怨,今见冯延巳也如是说,想来所言非虚。他一直对周宗其人颇为欣赏,即位之初便将周宗连升数级,正准备委以重任,此时听了冯延巳密奏诸事,这个念头也随之冰消雪溶,化为冷冷一哼,想道:“这个周宗未免太不知道好歹,朕如此提拔重用,难道是为了让你与朕作对不成?”
他再问:“周宗讽谏之事,还有谁参与?”
冯延巳道:“门下侍郎张居咏知道此事,却没有向皇上禀告,应该算是同党。另外还有……”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李璟不奈道:“还有谁,你快说。”冯延巳才说道:“臣听说南昌王弘冀也曾参与其事。”
“弘冀?”李璟听了这话,声音顿时提高许多,说道:“怎么还有弘冀!他是朕的儿子,难道也要来反对朕么?”
冯延巳察言观色,见李璟气的很了,才说道:“其实,这也怪不得周宗、张居咏他们。当年烈祖皇帝从谏如流,对他们这些人太过纵容,让他们以为,上表讽谏帝王是应当之事、正确之事,因此才有胆子大张其鼓,毫不避忌。”
李璟点头称是,冯延巳又说道:“陛下,您可以想见,若讽谏之风大行其道,政令下达必受阻碍,不能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更有甚者,帝王之威信何在?”
李璟听他说到这里,便想起即位之时,周宗闯入寝殿,犯险直谏的事情。虽然事情办得没错,到底语气生硬,不免慨然道:“正是如此,正中,你说到我的心里去了。长此以往,难道朕身为帝王,还要每日听臣下的数落教训?”
他叹了口气,再说道:“只不过,讽谏之事,先皇都不禁止,朕还能怎么办?况且,阻断言路,岂不是更加让群臣非议。”
冯延巳再近前一步,说道:“陛下即位为帝,自然可以废除先皇的不当之政。讽谏之事,于君威有损,于大政不合,当然可以废除。至于说到言路阻断,臣也有一法,可以指命陛下亲信的两位能臣,负责将每日政务下达,其余人等,除非陛下召见,否则不能进觐。这样一来,陛下并耽误政务,又不需再听群臣唠叨,落得耳根清净。同时,还当处治一二之人,让群臣知道,陛下天威不容冒犯。如此过了三五月,乃至一年半载,群臣之中便不会再有妄议讽谏之人了。”
李璟哈哈大笑,拍了拍冯延巳的肩臂,说道:“如此甚好,正中,亏得你想出这样的妙法。以你之见,该派谁来担任下达政务之责?”
冯延巳的笑容更加谦恭,说道:“这个主意是臣所出,臣首先应该避嫌,免得惹人非议,说我妄图垄断朝议。”
李璟心中一动,想道:“的确如此,冯延巳说了这么一大篇话,或许真的有所图谋,我却不可不防。”他心念如此,口中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道:“正中说哪里话来,你与朕算得上贫寒之交,难道我连你也信不过么?”
冯延巳面上溢出喜色,口中不住谦逊,李璟心中又想:“既然冯延巳意图可疑,自然也不必他来举荐什么人。下达政务,要用我自己的亲信。”
他细看冯延巳面色,心中还在盘算:“魏岑,查文徽是我亲手提拔,对我自然忠心,景遂是我的嫡亲兄弟,更加可信,如此一来,冯延巳再有什么如意算盘,也要落空。”是以,不等冯延巳开口,已经说道:“魏岑,查文徽这两人,办事倒还得体,性情也很好,不如就任用他们二人。另外,再由齐王景遂总揽全局。你看可好?”
他虽是问冯延巳,语气却毫无商量的意思,冯延巳哪敢反对,当下计议已定。
从李璟寝宫走出来以后,冯延巳面上才渐渐露出冷笑,心里想着:“周宗啊周宗,你在皇帝面前让我下不来台,嘿嘿,我便让你知道我的手段厉害。”
此时,李璟站在长窗前,望着御苑内花绯柳翠,也看到弘冀正抱着周蔷,在草地上跳跃玩耍,从嘉依靠在母亲钟皇后身边,手中捧着一卷书册,专心诵读。
他看到弘冀,心中却忽而凄然。想道:“弘冀,你枉费我多年疼爱教导,居然与朝臣联合,意图讽谏君父,端得可恶。”
在弘冀身上,有着李璟并不具备的果敢之气,原本也是他最为喜欢的孩子。此时心存芥蒂,再看弘冀,便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错处,自此之后,也对弘冀渐渐生了嫌隙。
转眼新正过去,便是保大二年,正月间,李璟下诏,将侍中周宗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张居咏,罢为镇海军节度使。
辛巳日,再下诏,命齐王景遂总庶政,除了枢密副使魏岑、查文徽可以面见君王,禀奏政事外,其余朝臣除非奉召,不可觐见
16、切谏
诏命一出,群臣大哗,屡次要面见李璟,都被查文徽等人挡了回来。没奈何,大家便公推宋齐丘与给事中萧俨再度上书切谏。
宋齐丘是两朝元老,地位尊崇;萧俨虽然官位不高,但为人极是耿介,人望甚佳。这两人出面,查文徽与魏岑也不敢十分拦阻,这才答应将折子递上去。
查文徽命人继续在宫门外守侯,阻拦意图进宫面见君王的大臣,自己便捧着一叠奏折走入大内。
行至僻静处,他先左右查勘了一番,确认四外无人,于是偷偷将奏折打开,逐字逐句通读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对自己不利的言辞,这才面上微露笑容,召来宫人,问明了李璟所在,施施然前去。
他走入延英殿,看见李璟正和从嘉凝思下棋,一时也不敢打扰,就站在一旁观看。此时棋局刚展,从嘉依礼执白,在李璟的黑棋旁边一点,成了个“双飞燕”式。
李璟胸有成竹,不稍细想,在白棋旁应了一子,阻断从嘉归路。如是你来我往,不过三五招,已经提了对方数子。从嘉左支右绌,终于难以招架。李璟笑着说道:“初学下棋,能与我对拆几招,已经不错了。从善和你一起学,还没有你一半功力。”
他说话之间,看见查文徽站在一旁,因问道:“什么事?”
查文徽双手呈上奏折,李璟闲闲翻弄几下,便将奏折丢在地上。查文徽见状,试探问道:“外面的朝臣,还在等待陛下的批示。”
李璟冷笑说道:“批示什么?他们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要朕收回成命。这些人,惯会上书劝谏,痛哭流涕,仿佛不如此便不能成就忠名直声。朕才不会上这个当!”
查文徽想了一想,又说道:“奏章迟迟不回,也不甚妥当。宋齐丘还算老实,不会说什么。可是,萧俨的脾气秉性,陛下是知道的,他岂能就此罢休?”
李璟听他这么说,也默默点头,他知道,萧俨这个人,在昪元年间便是南唐的能臣。他还有件故事,在南唐朝野上下传播甚广。
当时,在庐陵有一个富户雨后晒衣,到了傍晚要收衣服时,却发现所晾晒的衣服全都不见了。富户的衣衫价值不斐,况且居所很是偏僻,邻人只有一个穷户。于是,富户认定了,是穷户偷窃,一怒之下,将他告上衙门。
官差前来勘察一番,便将穷户逮捕入狱。烈祖时期,治国甚严,律法规定,偷窃十两银子以上便要处以死刑。富户所丢失的衣物总也价值数十两,是以,尽管再三审讯,穷户一口咬定,并无偷窃之事。
官差久不能破案,便开始严刑拷问。穷户捱不住,只得勉强承认偷窃。在穷户将要被处死的时候,还一直悲声喊冤。也是天可怜见,监斩官是个有良心的,见穷户如此,觉得此案颇有疑点,当即决定暂缓行刑,将案件发还重审,并且上报朝廷。
时任员外郎的萧俨,便被朝廷派至庐陵。他将案件重新审理,也找不到什么线索。后来到富户家中查看,在晾晒衣物的院子中,发现了一些凌乱的牛蹄印,他心中顿时有了数,几句话便问出了端倪。
原来,富户所遗失的衣物,竟然是被家中所养的牛吃进肚中,萧俨命人当场破开牛腹,果然见到了失物。一场冤案,得到了完满的结果。萧俨也因此名声大噪,得到烈祖赏识。
萧俨聪明敏捷,脾气却很直,常常是有一说一,不会拐弯抹角,兼之词锋犀利,不给人留丝毫情面。即便是身为帝王的李璟,在深心中也是有些忌惮他的。
从嘉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便走到父亲身边,将地上的奏折理好,放在桌案上。李璟拉着从嘉,坐在自己身边,抚一抚他的头发,低头默默的叹了口气,一时也无可奈何。
近几日,常听得见朝臣在宫门外呼喊,声浪一日高过一日。到了后来,李璟虽然居于深宫,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听从冯延巳的话,传下那样的诏书。只是,诏命既已颁传,贸然收回,只能惹人笑话,他的帝王声威,又将置于何处?
一时间心乱如麻,怅恨不迭。侧目间,瞥见萧俨的奏折上言辞激烈,更加恼怒,愤然说道:“这个萧俨,哪里还当朕是个皇帝,居然这样说话!”
从嘉靠在李璟的手臂上,仰头看着父亲微锁的双眉,心中想道:“原来父亲做了皇帝,也是这样怏怏不乐的。”
他轻轻拉了拉李璟的衣袖,说道:“父皇,您何不学一学唐太宗?”
李璟闻言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从嘉说道:“儿臣曾听父皇说过,咱们是大唐李氏的后裔,也曾读过太宗皇帝虚心纳谏,成就一番功业的故事。父皇就好比是唐太宗,萧大人好比是魏征,他直言上疏,也是为了家国之事,不会有意冒犯,父皇又何必计较。”
他这几句话,虽说是小孩儿的话,听在李璟的耳中,却分外舒坦。查文徽见李璟面色稍霁,立刻进言说道:“六殿下说的不错,陛下是成大事之有道明君,宽怀大度。他日北定中原,还都长安,也是可以想见的事,萧俨的几句话,若有道理,不妨接纳,若是胡言乱语,何必放在心上?”
李璟点头微笑,其实在他心中,也早就将自己比做唐太宗李世民,慨然有定中原,复旧都之意。加之查文徽一番吹捧,更有“天下虽大,舍我其谁”之感。
他不好自夸,便说道:“从嘉年纪虽小,却甚有见识。和朕倒是挺像的。”
查文徽笑道:“依臣看来,陛下的皇子中,也只有六殿下最为出色,他的仁孝之心,与陛下简直一般无二。而且,六殿下是重瞳子,这样天赐的富贵相貌,更是其他皇子没有的。皇上诏告天下兄弟传国,说句实话,臣有些替六殿下不平呢。”
李璟点点头,细细端详从嘉,这个俊秀柔和的孩子,他越看越是喜爱,不觉说道:“从嘉是很好,毕竟不是长子,而且,先皇最钟爱的是景遂……”
说到这里,他忽然发觉失言,急忙住了口,淡淡说道:“储君之事,已经定了,也不忙更改,还是看看再说吧”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殿门外一阵喧哗,隐隐有刀剑相撞之声,李璟惊问道:“外面是什么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对查文徽说道:“你出去看看!”
此时,查文徽也正自害怕,暗想:“难道是臣下作反,意图逼宫?若真是如此,我出去了,哪还有命回来?”这样想着,只装做没听见李璟的话,自顾自钻入桌下发抖。
李璟更加惊慌,他抱起从嘉,便要从后门出去,正待抽身,殿门已经被人撞开?
17、贾崇
随着殿门吱呀作响的开启,李璟便看见一群人鱼贯而入,一个个面色肃穆凝重,为首的是宋齐丘与萧俨,以及冯延巳、魏岑等一些朝中的重臣。后面跟着景遂、景达、弘冀等皇族近支。
李璟见这么多皇族前来,料想不会是犯上逼宫等事情,当下略略放心。将从嘉放在地上,挺直身体问了一句:“你们是做什么来的?”
不等他话音落下,一个魁伟男子排众而出,大步如流星,已经抢至李璟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撞如山响。
李璟知道,这个人是侍卫都虞侯贾崇,也是跟随烈祖数十年的老臣子了,当下温言说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站起来说。”
贾崇拉住李璟的袍角,大声说道:“陛下不听贾崇进言,贾崇就死也不起来!”
他一身蛮力,李璟拉了几下,并未将他挪动分毫,查文徽见状,上前说道:“陛下,贾大人必有要事禀奏,且听他说说无妨。”
贾崇瞪着查文徽,翻起白眼,神态甚是轻蔑,说道:“我可不领你的情。我跟皇上说话,你这只会拍马吹牛的家伙给我滚远一点。”
他昂然跪在地上,硕大的身躯如山岳般凝重,查文徽被他一阵叱喝,面红耳赤,本欲与之一较口舌之利,却在他嗔目瞪视之下,将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
李璟见他磕头不止,不一会儿的工夫,额头上已肿起一个老大硬块,到底于心不忍,便点了点头,命他站起身来禀奏。
贾崇他揉了揉额角,粗声粗气说道:“陛下,臣跟随先帝三十多年啦,论年纪比你大,论辈分也比你长一些,如今就说一句托大的话。先帝执政的时候,对下情孜孜询查,只担心言路壅隔。如今陛下刚刚即位,就被这些人的花言巧语蒙了心,对咱们这些做臣子的,竟然这么疏离隔绝。陛下,难道你只信任他们,不信我们这些跟随先帝,刀阵剑雨里走过来的老臣子了么?”
他说着话,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刹时涕泪齐流,将一副浓黑的胡子也弄脏了。李璟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本来就想找个机会下台阶,贾崇这一番话虽然言语冒犯,到底是一个很好的台阶,李璟便笑着拍了拍贾崇的肩膀,说道:“朕答应你就是,何必哭成这样?”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取出绢帕,丢在贾崇面前。
贾崇拿起柔软的丝绢,刚想往脸上抹,便闻见帕上传来一阵芬香,他虽然不知道这香气是名贵的龙脑所薰,对着绢帕瞧了瞧,到底觉得香喷喷的,自己使用不惯,当下站起身来,用官服的袖子在面上胡乱一抹,对李璟喜笑说道:“多谢陛下成全!”
此时他面上犹带泪痕,忽而展露笑容,端的可笑非常,李璟被他惹得呵呵大笑,命人抬来几席御宴,与在座众人对饮。
席间,李璟当众宣布,收回前几日所下诏书,废止不许大臣进言的诏命,群臣欢喜不已,“陛下英明”的话语此起彼伏。李璟含笑点头,心中却想道:“你们这些为臣子者,又怎么知道,真正让我下决心废止诏命的,竟然是从嘉的一席孩童之语。”
趁众人低头饮酒之时,他的目光从弘冀和景遂面上扫过,忽然想起,这两个人从来不曾上疏,也不曾说过劝谏之语,弘冀没有接触过政务,不谙朝政,也还罢了,景遂是自己最亲近的兄弟,是朝政上的得力辅助,这次更是由他总庶政,怎么他却对此事不发一言?
在他心中,景遂淳厚恬淡,有士君子之风;弘冀虽沉厚寡言,但心思细密,果敢敏锐;近年来更看好从嘉的恭谨仁孝,谦和守礼。这三人都堪为储君,但帝王之位只有一个,到底该传位给谁,是个让李璟十分为难的事。要知道储君优秀与否,是关乎未来国运的头等大事,稍有马虎,便可能导致社稷倾覆,又怎可不精心勘察挑选?
他不由得想起烈祖临终之前,并未指定皇储的适合人选。之所以认定景遂为储君,是因为烈祖生前十分喜欢景遂这个儿子。李璟低头暗想,难道我错了?
弘冀见父亲眼中迷茫神色,心中倒猜出了七八分意思。他也不多话,只与身边的皇叔景遂请教些朝政事体,意态谦恭。
李璟看他关心国家大事,心中暗暗赞许,对弘冀的好感,不觉增加了两三分。一时间,杯筹交错,看似亲密无间.
贾崇是粗豪汉子,手拈小杯,甚觉难受,换了大杯仍觉不称意,便直接换成大碗,酒来碗干,连呼痛快。
直到宴罢归去,贾崇已经喝得脸红舌大,脚步踉跄,他被人搀扶着走出门去,隔了好远,还听见他大声喝骂查文徽、魏岑等人道:“你们趁早离皇上远远的,要是再被我看见你们进谗言,挑拨是非,贾爷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18、景阳
弘冀听见贾崇的一番说话,也自忍俊不禁。偶然回眸时,瞥见李璟面上虽有酒意,眉目中却有不悦之色,他心中一动,望着渐行渐远的群臣,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几个月后,李璟在内苑造起一座高楼,召近臣入内观看。众人皆叹其瑰丽之时,便听见萧俨冷冷说道:“此楼虽好,只可惜楼下缺了一口井。”
李璟容色微变,沉声问道:“萧卿说的是什么意思?”
在萧俨身边的朝臣,见李璟面色不对,连忙拉萧俨衣袖,示意他住口,萧俨冷笑一声,朗然说道:“楼下若添一井,就和景阳楼一模一样了!”
他所说的景阳楼,乃是几百年前,陈国后主陈叔宝所建宫殿。开皇八年,大隋的晋王杨广率军攻破陈国都城,陈叔宝四处躲避隋军,情急之下,与贵妃张丽华、孔贵嫔躲进景阳殿前的一口枯井之中。尽管藏匿严密,到底被隋军发现了。
隋军向井内喊道,若再不出来,便要用石头砸进去了。陈叔宝才颤声回答。隋军放下吊篮提拉,陈叔宝等三人紧抱在一起,被拉出井口。
只是三人体积太大,张丽华的胭脂也擦在了井口上。这口井,后来便被称为“胭脂井”,也叫做“辱井”,是陈国灭亡的象征。
此时萧俨这么说,李璟焉得不怒?他当即便要将萧俨斩首。弘冀在一旁见了,连忙站出来求恳,再加上群臣一力说情,才将萧俨贬为舒州副使,官阶几乎是一落到底了。
萧俨离开金陵的时候,群臣大多害怕粘连获罪,不敢前来相送,在长亭上置酒的,只有弘冀和一两名与萧俨十分交好的朝臣。
饮罢三杯,萧俨长叹说道:“俨以谏诤得罪,非有它志。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也不知道是我一人之不幸,还是国家之不幸。”
弘冀走上前一步,握住萧俨双手,说道:“先生高古忠烈之意,弘冀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向父皇进言,尽早召先生回朝。”
萧俨惨淡一笑,说道:“萧某是个心直口也直的人,遇到纳谏之主,才可一展抱负。如今看来,还是身在舒州,做个远离朝廷的地方小吏吧。”
他看着弘冀,眼中似有泪意,复说道:“南昌王此时前来相送,足见情谊,只可惜,我以前没有看到你的好处。”
弘冀微微点头,心想:“现在看出来,也还不晚。”他微笑说道:“先生也不必太过灰心丧气。父皇目下正在气头上,等过一阵子,景况总会好些。说起来,父皇即位才不过两年的工夫,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先生这样的才干,哪会让你埋没在僻壤穷乡?”
萧俨看了看他,忽然说道:“难道南昌王这样聪明的人,竟然看不出来么?”弘冀愕然说道:“看出来什么?”
萧俨冷笑道:“前些日子,周宗、张居咏分别被贬,我便觉得事情不对。这两人在烈祖一朝颇得重用,就算有什么大错过犯,也不必罚得这样厉害。后来宋齐丘上表,要归隐九华山,只上了一表,皇上也便恩准了。还赐书曰,‘今日之行,昔时相许。朕实知公,故不夺公志。’虽然下了圣旨,封他为青阳公,还赐他‘九华先生’之名号,准他食一县的租税,但说到底,和罢官流放,也没什么区别。”
弘冀笑笑说道:“我听说,宋齐丘后来在青阳置了一座大宅子,日常穿戴,皆比照王公所制,眼见是气的不浅。”
他轻轻拍了拍弘冀的肩,缓缓说道:“周宗、张居咏、宋齐丘,现在轮到我。难道南昌王就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么?”
弘冀望着他的眼睛,心中却是一片骇然,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你是说,皇上正一步一步,将皇祖父的老臣子都排除在朝局之外?”
萧俨微微点了点头,弘冀想了想,再说道:“不独如此,这些人都曾对父皇上疏力谏,难道这也是原因之一么?”
萧俨微笑,颔首,悠然说道:“孺子可教。”他停了停,又说道:“南昌王,我这次被贬,或许今生都回不了金陵,有些话,虽然唐突,但也要跟你说了。”
弘冀谨然道:“先生请讲。”萧俨说道:“鉴往方可知来,南昌王可知道隋帝杨广是如何登上太子宝座的?”
弘冀摇了摇头,说道:“父皇和师傅都没有教过。”
萧俨淡笑说道:“最要紧的是两个字,韬晦。你父皇所喜欢的,是景遂那样心性恬退的人。立他为储君,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目下锋芒太露,若能在平时懂得韬光养晦,关键时刻再一展头角,会比目下这样横冲直撞要强得多。”
他深深看了看弘冀沉思的容色,才淡淡说道:“我能对你讲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以后会有很多事情,就要看你自己的领悟了。你要知道,朝堂上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却有着比刀锋还利的话,有着比剑气还快的心思。”
他背转身去,望着亭外的驿道上,黄尘如烟雾般漂浮,许久不落,说道:“眼下朝廷就是这样,奸党甚嚣尘上,清流难免不被其掩埋。朝中的重臣,除了冯延巳、冯延鲁两兄弟外,查文徽、魏岑、陈觉等人,都是先帝不曾重用过的人。与其等他们给我罗织罪名,还不如我自己退步抽身,远离这个是非之所。”说着话,他对弘冀及众人微微拱手,上马缓缓而去,只留下风中的一声叹息,久久不绝?
19、兵祸
或许真的被萧俨说中了,李璟并不是个喜欢纳谏的人。在此后的几年里,朝堂上渐渐没有了烈祖当政时期那样喜好辩论的风气。
弘冀留心观看,便能发现,一些朝臣面上若隐若现的无奈,一些朝臣面上则全是漠然的神色,众人鞠躬如仪,口中说着赞美的话,似乎只有李璟在呼风唤雨,神采飞扬。
与此同时,李璟的高远之志,也渐渐显露出来。
保大三年,南唐东邻的闽国萧墙祸起,闽景宗王延羲被杀,其弟王延政自立为闽王。李璟以讨伐为由,以天威都虞候何敬洙为福建道行营招讨,将军祖全恩为应援使,姚凤为诸军都监,并会同查文徽攻打闽国。
闽主王延政初战大败,只得退守建州,并从泉州、福州调遣援军。也是皇天不佑,王延政听人密告,说是福州的援军企图叛乱,便下令收取福州兵将的兵刃铠甲,再于半路上埋伏劫杀,将八千福州援军尽数杀死,再将尸身做成干肉,以充兵士军粮。
他如此残忍暴虐,军心早已涣散,八月丁亥,南唐军攻破建州,王延政只得自缚乞降。其实,在南唐军攻城之时,建州军民因不堪暴政,纷纷伐木开道以迎,待城破之日,南唐军却在建州大肆掠夺,之后一把大火,将建州的宫室庐舍焚烧殆尽。当晚天降寒雨,建州百姓无家可归,冻死者相枕。这些暴行,李璟却因破城有功,盖不追究。
出兵攻闽,虽然得胜而归,府库却为之耗竭。与建州相近的洪、饶、抚、信四州百姓因此赋税加重,苦不堪言。
此时建州虽克,福州尚在节度使李弘义手中。李璟心中明白,此时国库空虚,烈祖留下的家当已经所剩无几,再出兵攻福州,毕竟有些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先拜李弘义的母亲、妻子为国夫人,再将他四个弟弟都封了官,这才派枢密史陈觉前去游说。
陈觉虽有口舌之能,李弘义却一直神色倨傲,不为所动。陈觉一气之下,去找了身在建州的监军冯延鲁,对李弘义下了战书道:“福州孤危,旦夕可克。”
李璟听说陈、冯二人擅自发兵攻打福州,大怒不已,冯延巳见势不妙,连忙进言说道:“大军已经开拔,若贸然中止,对我国军威国威,皆有损伤。还不如发兵襄助,或许可建奇功。”
李璟虽深觉无奈,事已至此,又当如何?这一场大战,胜胜负负的打了许久,到了九月间,终于将福州城围困住。
却在此时,福州秘密派出使者前往吴越求援。吴越王钱弘佐召众将谋划,众人都道:“路远艰险,实在难救。”弘佐却道:“唇亡齿寒,今日眼看着邻国有难而不救,他日被围攻的,或许就是我们。你们这些人,就坐在这里吃安稳饭好了!”
他这么一说,群臣哪敢反对,于是先在吴越国中招募新兵,多日过去,应者了了。弘佐便改募为纠,并下诏命,“应服兵役者,若逃脱服役,被抓捕入营的,粮饷一概减半!”诏命张贴的第二日,应征者纷纭而至。壬午日,弘佐遣统军使张筠、赵承泰率兵三万,出水陆两军救援福州。
三月时,吴越兵自海道至,南唐军诸营皆溃。
李弘义得了吴越援军,士气更振,却派遣使者,诈称福州内乱。查文徽喜出望外,率军来攻,才进了福州城门,四周乱军齐上,万余南唐军被困,大多战死城中,查文徽坠马被擒,直到三年后的七月,南唐与吴越换俘,以吴越的大将马先进等换回了查文徽。
临行置酒时,吴越王却在酒中下暗毒,直到查文徽回到金陵,毒始发作。李璟连忙命人诊治,太医将珍珠放入查文徽口中,片刻工夫,珠子就变做黑色。太医摇头道:“此毒无药可解,却要十年后才会死去。”查文徽从此缠绵病榻,不能再理会朝政。七十余岁病故时,距离毒发之日刚好十年。
而此时,福州之战已经越打越大,牵连更广,难以抽身。南唐倾一国之力,对抗福州与吴越两地之兵,花费实在太大,那些日子,弘冀时常能看到父亲一边翻阅籍册,一边慨然长叹。
弘冀心想,为了福州一城,而导致如今局面,似乎也不是父亲当初的意愿吧。
直到保大五年六月,吴越王钱弘佐病故,这场战争才略有停止。才不过数年工夫,国库中的储备,已经不足烈祖时期的一半了?
20、蔷薇
不管战事如何败绩,府库如何空虚,众人都似乎并无异议,仿佛将泥丸掷于水中,一点小小的涟漪过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春秋递嬗之间,孩童的变化总是最为明显。这一年,从嘉已经十二岁,快与父亲一般高了。他面上稚气渐脱,温文秀丽的眉目,也有了少年人的青涩味道。
虽然年纪渐长,他却还是时常混迹于后宫,或陪伴在母亲钟皇后身边,或在自己的寝宫中习字读书。有时候看到月缺花残,还要口中念念有辞,伤怀一会儿,被宫女看到了,少不得将他取笑一番。
他的兄长弘冀却完全不同,对于政事,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目下已被徙封为燕王,领副元帅之职,虽然不曾真正上过战场,但比起从嘉这样只有封号,却并无实权的皇子来说,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好在从嘉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与整个皇宫脱离开来,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内,怡然自乐。
这日,凉夏初至,天气高远,从嘉自入夏后便染了小恙,一直拖了两三个月,才得痊愈。他许久不曾看望母亲,心中实是想念,是以病况才好,便往钟皇后宫中而去。
到了皇后所居的宫殿门外,便看见一个小宫女值守在门口,似乎困倦渴睡。从嘉认得,那是钟皇后的侍女,名叫庆奴。
从嘉轻轻走过去,在她肩上一拍,笑说道:“正午日头最热,怎么不进去睡?”他年纪与庆奴相差仿佛,一般的小孩儿心性,也彼此不避什么嫌疑。庆奴看见是他,开颜而笑,对内望了一眼,低声说道:“燕王来了,我哪敢进去?”
她说的燕王,正是弘冀,从嘉微笑说道:“大哥只是为人严肃了一些,不喜欢说笑,他对宫人也并不苛责,哪儿有这么可怕?你也太多虑了。”
庆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燕王哪里可怕,说起来,他也没打骂过我们。可是,你去问问皇后宫里的其他姐妹,谁人不怕燕王?那次他来给皇后请安,菊蕤姐姐端茶的时候,撒了一点在桌面上,被燕王冷冷的看了一眼,就吓得她话也不会说了,只是浑身发抖。”
她偶然抬眼,见从嘉面上笑容愈胜,便说道:“你又何必笑我?咱们不过是可怜的宫女,做你们这些王爷的使唤丫头罢了。”她叹了口气,再说道:“其实燕王生得也很英俊,要是为人和软一些该多好。”说着话,她推了从嘉一下,说道:“你快些进去吧,何必陪着我一起晒太阳。”
从嘉笑道:“你就是不想进去,也不必在日头底下晒着,那边廊下尽是荫凉,你只管去坐着就是,若是母后问起来,我替你答对。”
庆奴欣喜不已,飞快的答应一声,倏忽跑远。从嘉笑了笑,独自走入内阁。
此时弘冀正和钟皇后谈论些朝中事情,以及诸位朝臣人品如何。说到周宗的时候,母子二人各自低低的叹息一声。
钟皇后说道:“前几日皇上说起,周宗就快要回金陵进觐了,算算日子,不过是这一两天内的事情。借这个机会,你跟皇上好好求恳,让他就留在京里吧,他家夫人又添了一个女孩儿,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吃住都不方便。”
弘冀心中暗暗一乐,想道:“姐姐小名娥皇,妹妹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这么想,面上却淡淡的,只略点点头,似乎不甚关心。
正说着话,钟皇后看到从嘉进来,心中欢喜,拉了从嘉的手,嘘寒问暖,又问他病况如何。从嘉和眉顺目,逐一回答。便见钟皇后含笑说道:“听说你近来正和冯延巳学词,时日不长,却颇有进益。你父皇知道后喜欢的紧,以后朝臣饮宴,说不得要让你露一露才学了。”
从嘉连忙说道:“才刚晓得些平仄格律,照猫画虎的填过一两阕词,父皇是词中的方家,朝臣中也不乏高手,我这点微末本事,说出来只是让人笑话罢了。”
自从他一进门,钟皇后便只与他闲话,弘冀在一旁坐着,甚觉冷落,心中想道:“不过会写几句诗,填几句词,有什么了不起,何必如此假惺惺的谦虚!”
他心中不悦,便站起身来告辞,偶然回头时,看见钟皇后还在和从嘉絮絮说话,面上溢满慈爱呵护神色,他心中忽然一阵酸涩,掉头离去。
几日后,周宗回金陵入觐,家眷随行到京后,周夫人便带领一双女儿,进宫拜见钟皇后,弘冀十分好奇,也前去探望。
几年不见,周蔷的面貌虽异于幼年,却更添了妩媚风姿。她正坐着和钟皇后叙话,看见弘冀进来,便是一声欢呼,跳起来跑到弘冀身边,拉着他的手,笑说道:“大哥哥,你是来看我的么?”
她的行动举止,还像小时候一样,弘冀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看着周蔷的如花容颜,鼻端再闻见她吹气如兰,不觉一阵心荡神驰。只得强笑说道:“你长得这么大了,我几乎认不出来。”
周夫人轻声斥道:“蔷儿,和燕王殿下说话,要有规矩。”
钟皇后含笑拍了拍周夫人的手,说道:“夫人别拘礼,他们小孩儿家,互相有什么规矩。”她说着话,招呼弘冀道:“你来看看周夫人的小女儿,真是粉雕玉琢一样呢。”
弘冀这才注意到,母亲手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他笑了笑,任随周蔷拉着他的手,步步前行。看到那个小小女婴的时候,周蔷问他说道:“大哥哥,你瞧是我漂亮,还是妹妹漂亮?”
弘冀就着钟皇后的手细细看去,那个小女婴正恬然酣睡,细细的呼吸声从她看似微笑的唇角流出,双眸虽然闭着,睫毛却微微颤抖,似乎梦里也不安稳。
弘冀转过头去,见周蔷的双眸正有探究之意,便笑着说道:“还是你漂亮。”
周蔷挽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动,愉快的笑容点亮了她的双眸,她说道:“别人都说妹妹漂亮,气死我了,还是大哥哥对我最好。”
弘冀微笑的看着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周夫人的小女儿叫什么名字?”
周夫人恭谨答道:“小女名叫周薇。”
她话音才落,周蔷便对弘冀招了招手,弘冀会意,附耳上去,周蔷轻声说道:“我爹说,我的小名起坏了,不该叫娥皇。”
弘冀问道:“为什么?”周蔷道:“人家说,妹妹的小名该叫做女英,我爹偏不让他们如愿,给妹妹起的小名是嘉敏。”
弘冀险些忍不住笑意,问她道:“那你知道什么叫做娥皇女英?”
周蔷眨了眨眼睛,说道:“我哪知道,是说我们生的好看吧。”
她这话说出,房中众人哄堂大笑,周夫人正喝着一口茶,欲待喷出,心想到底于礼不合,硬生生咽下,呛得直咳嗽。钟皇后指着周蔷,只是前仰后合。
周蔷瞧了瞧她们,再看看弘冀,颇感不解,问道:“大哥哥,我说错什么了?”
弘冀笑道:“没什么,你说的很对。?
21、新词
几人正笑得不可开交,有个宫监进门传话道:“周大人已入宫饮宴,皇上请燕王殿下过去。并请皇后另开一席,款待周夫人。”
弘冀容颜整肃,问道:“皇上都请了哪些人?”
宫监回答说,有景遂、景达以及从嘉、从善等人,另外请了几名朝臣。弘冀点了点头,回头对钟夫人说道:“这下如了母后所愿,从嘉露才学的时候到了。”
他面上笑容有些诡异,钟皇后心底一寒,面上现出惊愕神态,追到门口叫他:“弘冀,我有话说。”却见弘冀对她挥了挥手,转身自顾自离去。
宴饮之地设在福昌殿,弘冀前来之时,其他人大多已经安坐等候了。弘冀游目看去,除了皇族亲贵之外,还有周宗、李建勋,以及冯延己、冯延鲁、魏岑、陈觉等人。
此时朝中重臣,以李建勋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冯延巳为中书侍郎,李建勋虽熟悉吏治,但懦怯少断,冯延巳文辞华美,又好大言,兼之朋党众多,在李璟的眼中,似乎倒是冯延巳更为能力出众,值得倚重栽培。
于是,冯延己、延鲁、魏岑、陈觉之辈,对上极尽谄媚之态;对下恃仗着李璟对他们骄宠,专横跋扈,戏谑群臣,将谁也没放在眼里。曾有一位水部郎中,名叫高越,上疏申述冯延巳等人的骄横之状。李璟大怒不已,隔了不久,便将高越贬为蓟州司事。
弘冀历来鄙薄其人,见他们上前问候,睬也不睬,只当作看不见。当下按照辈分,坐在齐王景达右边,从嘉的左边。他才一落座,便有丝竹声悠然而起,宫人穿梭来往,将酒馔菜肴流水价摆了上来。
众人举杯共饮几盏,冯延巳站起来说道:“今日群贤毕集,有酒不可无令,各位不妨行些酒令,以助清兴如何?”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有几个人站起来点头赞同,弘冀冷眼看去,都是冯延巳的故旧新朋。坐在他身边的齐王景达为人刚直严肃,见此情景,冷笑一下,低声说了句:“朋比为奸。”
弘冀听说,景达对冯延巳等人的骄恶形态,早已看不下去,曾多次极力劝说,要李璟远离奸佞小人。这样的话被冯延巳等人知道了,不免心生忌惮。在朝上多次借故找寻景达的错处,加以弹劾,使得李璟对这个弟弟渐渐的疏远起来。
想到这些,弘冀觉得有些心酸。母亲钟皇后曾讲过,少年时侯,景达与李璟泛舟后苑池上,大风忽起,波浪陡涨,将李璟的船弄翻了,当时景达在旁边的船上,他虽不大会游泳,却想也没想,就跳进水中相救。一番忙乱之后,最终将李璟背负上岸,他却呛了几大口水,险些连命也没了。
弘冀想不明白,曾经的救命恩情竟然抵不住现下的几句谗言么?
他低头沉思,忽听旁边有宫女轻--敲小鼓,弘冀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景达道:“你方才没有听见?这是击鼓传花,鼓声停止时花在谁的手中,便要吟一句得意之作。”
弘冀心中暗自气恼,想道:“这分明是冯延巳的鬼主意,父皇和从嘉都爱填词作文,这一场酒令,自然是要让他们出尽了风头了。”
正想着,一朵丝绢卷缠的芙蓉花已传了过来,弘冀身手迅捷,略略一拨,已传给了从嘉,鼓声恰在此时停止。
从嘉怔然站起,有些胆怯,说道:“冯老师是知道的,我初学诗词,哪有什么得意之作?”他跟冯延巳学词,因此以老师呼之。
冯延巳对他点了点头,微笑道:“六殿下不必担心,就说说你近日所填的那阕《少年游》吧。”
从嘉应了一声“是”,这才曼声吟道:“一襟衫袖舞斜阳,谈笑品辞章。花开花落,云舒云卷,天地两茫茫。清风偏爱春寒早,月影入诗行。飞盏吟霜,凭栏持酒,残梦到沧海文学网。”
吟声初歇,陈觉、魏岑等人已经哄然叫好,赞赏溢美之辞不绝于耳,这个才说“意境清雅”,那个已道“格律精严”,更有说“文采风流超迈古人”的,一时闹嚷嚷的不一而足。
从嘉面上一红,说道:“各位先生谬赞了,可没有大家说的这么好。”他再对宾客团团一礼,按规矩饮尽面前酒浆。
李璟微微笑着听群臣赞颂从嘉的新词,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才说道:“从嘉还是个小孩儿,你们可别惯坏了他。”众人不免再说些推崇的话。
一时鼓声再起,这一次,却是在李璟手中停止。
冯延巳笑道:“陛下妙词,臣等都已恭闻,不知这次说的是哪一句?”的8d3bba7425
李璟手抚长须,呵呵笑道:“朕的句子,冯卿说都听过,我看未必,你听听这句,可知道不知道?”说罢,他长声念道:“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
冯延巳做出惊叹之状,隔了一会儿,才赞叹道:“哎呀,端的是好句子,于清淡柔和之间,便透出王者霸气,真是太难得了。”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李璟不住磕头。
李璟颇感意外,笑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冯延巳道:“臣叩请陛下将这两句精妙绝伦之语写成条幅,好让臣每日吟颂。”
弘冀见他这般丑态,只觉得胸中翻涌不住,几欲做呕,腾的站起身来,冷声说道:“冯大人此举,未免太不要脸了吧?”
他这话说的声音很大,不但众人都愣怔不语,跪在地上的冯延巳,面色忽然变做猪肝般的酱赤颜色,显得有些扭曲,坐在上首的李璟,面上也罩下一层严霜,隔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弘冀,你好大的胆子。”
从嘉连忙离座,先扶起冯延巳,再对李璟深深一揖,说道:“父皇千万息怒,大哥多喝了几杯,有些醉了,并不是有意的,还请父皇海量宽恕。”他再对冯延巳一礼,说道:“冯老师,还请原谅了大哥。”
弘冀嘿然冷笑,正待说话,景达站起来说道:“从嘉说的对,弘冀想来是喝醉了,我带他出去醒一醒酒,再回来赔罪。”
说着话,不由分说,拉住弘冀的手臂,将他拽出殿外。才刚走下台阶,弘冀一扬手,摔开景达的掌握,怒声说道:“四叔,想不到你也是这样怕事的人!?
22、倾谈
景达静静看着弘冀愤怒的容色,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弘冀,你的脾气和我很像,瞧见不平之事,便压不住心中的火气。我也知道,你看到冯延巳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难受,可是,你要明白,这就是目下朝中的局面,你我都无法改变。”
弘冀冷声说道:“四叔是皇子,又官拜诸道兵马元帅。那些人只不过是朝中的跳梁小丑,难道你还斗不过他们?”
景达苦笑:“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做皇子又怎么样?兵马元帅又怎么样?始终是孤掌难鸣。”
他双眸凝注在弘冀面上,说道:“似乎没有人跟你讲过,要韬光养晦的话?”
弘冀一下子愣怔,心中记起萧俨离开金陵时的种种事情,心中的气愤之意稍解,当下微微拱手,说道:“还要请教四叔。”
他专注的看着景达,想要从他的面容上找到答案,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景达的面色有些灰暗,在这之前,他记忆中的景达是那样神情爽迈的。
景达淡淡一笑,说道:“我先来给你讲一件旧事吧。几个月前,我在东宫饮宴。席间,一名宫人不慎碰翻了冯延巳的酒盏,三哥景遂还未曾说什么,冯延巳却对那名宫人大声呵斥,还拉出去鞭责。显见得并不将二哥放在眼里。我见他如此张狂,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他当时虽未反驳什么,到酒宴半酣之时,忽然提壶过来,偏要与我对饮,我瞧他似乎醉意朦胧,也便由得他,谁知道,我还未端起杯子,冯延巳用衣袖一拂,酒液倾侧,翻在我衣襟上。”
弘冀听得大怒,说道:“他也太无礼了,若换做是我,当场便要翻脸,将他一顿好打。”
景达叹息,说道:“这算什么,此后还有更无礼的。他趁我低头擦拭衣袍的当儿,伸手在我背上拍抚,说道‘你可不要忘了我呀!’”
弘冀奇道:“他是什么意思?”
景达哼了一声说道:“我初听这话,也是糊涂,看他面上神情,看看我,再看看三哥,然后再笑一笑,我便明白了。他是想说,三哥能做皇太弟,完全是他的意思。”他说到这里,弘冀若有所思的“唔”了一声,景达继续说道:“若是我能听他的话,他有本事让三哥做储君,也有本事让我做。”
“我听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当即拂衣而去,进宫面见皇上,将事情说明,请皇上斩了冯延巳。”弘冀心想:“就算父皇再糊涂,这样用心险恶的事情也不该不管,可是,为何至今不见惩处?”
景达见他面有疑惑之色,笑了笑说道:“你再也想不到的,皇上只是对我劝解了几句,便打发我出来了。那个时候开始,我便知道,皇上可以舍弃我,但不能舍弃冯延巳他们,或许在皇上的心中,我们的兄弟手足情谊,也不及他们来得亲厚了吧。”
他仰天吐出一口气,再说道:“我出得宫门,赞善大夫张易便拉我到僻静处,对我说道,‘如今群小交构,已经根深蒂固,以殿下之力,只怕也难以将他们尽数拔除。这样几次三番的与他们为敌,让他们有了防范,殿下今后的日子,只怕也难过的紧了。’我当时不懂,问其缘故,张易说道,‘他们所防的只是殿下一人,而殿下能不能防备他们几十人,上百人?’”
弘冀骇然道:“不是只有冯延巳他们几个人么,怎么会有上百人之多?”
景达摇头一叹,遥指着远处的小小山包,说道:“你只是看到朝中的几个近臣而已,文武百官,地方小吏,有几个不是他们的人?冯延巳只是山尖那一点,越向下,越是庞大,想起来也真是可怕。”
弘冀心中渐渐升起哀伤,他的眼底有一点热热的泪水荡漾,却始终不曾流下来,沉默半晌,他才说道:“父皇以前不是这样的,现下怎么变了许多。”
景达淡然说道:“人都是会变的,做了皇帝,改了名字,就不再是以前那个人了。”他迎风而立,面容伤感,说道:“我和你父皇,共是兄弟五人,除了早卒的景迁,因母亲干政,被先皇幽闭的景逖,还剩下的只有皇上、太弟景遂和我,如今我们三个也渐渐疏远,再没有从前那样的情分了。”
弘冀接口说道:“我若是有朝一日做了皇帝,就不会变。我会让南唐恢复国力,像皇祖父那个时候一样,四方来贺,岁贡不绝!”
景达回过头来,对他微笑,说道:“是么,那很好。”
正这个时候,他忽然见从嘉就站在不远处,当下心中一阵惊惶。他知道,方才的一番对话,本来就有些怨谤朝廷的意思,况且弘冀还说了做皇帝之类的话语,传到旁人耳中,不免生出一场祸事。若再被冯、魏之流添油加醋的上告李璟,他们二人的王爵封号也会被削了去的。
他越想越是担心,叫道:“从嘉,你怎么出来了?”
弘冀闻声看去,顿时面色一沉,对从嘉低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你都听见了什么?”
从嘉怯生生近前,说道:“我刚走出来,什么也没听见呀。”
他在弘冀的凌厉目光下,不由得低着头不敢对视,心中的话却还是说了出来:“方才大哥对冯老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父皇很是生气。为人子女者,孝悌是当先要做到的。大哥就是不看冯老师的面子,也要保全父皇的面子,进去赔个不是。”
弘冀对他冷笑说道:“天下间只有你懂得礼仪孝悌?旁人都是傻蛋笨瓜,要你来教导感化?”
从嘉连忙说道:“大哥不要误会,我只是,只是来和大哥商议,没有旁的意思。”
他话未说完,衣襟领口已被弘冀一抓,将他提了起来,他张口欲呼,弘冀伸手将他口唇封住,迫近他面前,沉声说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不必你来说三道四。今日我和四叔的谈话,你听见了也好,没听见也好,我并不管,只要日后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日子过的安稳。若是你不老实听话,我也有法子治你。”
他一摇从嘉双肩,怒声道:“你可听懂了没有?”
从嘉吓得泪水滚滚而出,一个劲儿的点头,弘冀松开手,瞥他一眼,说道:“不许哭,你这就擦净了眼泪,回宴席上坐好。?
23、剑舞
从嘉“嗯”的答应一声,垂着头慢慢走了回去。就座后,他身边的从善见他面色十分难看,便问道:“六哥,你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事?”
从嘉忍着眼泪,强笑道:“没什么,是风沙迷了眼睛吧。”
从善冷笑:“天气晴朗,哪来的风沙?”他看见弘冀走进来,面色亦带着微微的不快,便低声问从嘉道:“是不是大哥欺负你了?”
从嘉面色惊慌,连忙说道:“不是的,不是的,你别乱猜。”
他只是不说,从善也没法子,叹息一声说道:“咱们兄弟最是要好,你有什么事,不妨对我说,也好有个开解,不要闷在心里,平白弄坏了身子。”
他这边说着话,弘冀已走到大殿中央站定,向上对李璟一拜,说道:“方才弘冀言语无状,父皇不要生气。”他也不等李璟回答,已自顾自笑道:“既然冯大人要行酒令,也别被我坏了规矩,只是弘冀不擅吟诗填词,便在这里舞剑一番助兴,父皇意下如何?”
李璟见他认错,也不再说什么,便略颔首说道:“也好,朕已很久未见识过弘冀的剑术了,且看一看进益如何吧。”
弘冀含笑再行一礼,抽出佩剑,捏个剑诀,便一招一式舞动起来。南唐两代帝王都善骑射,对剑术一道颇有心得,群臣为了迎合主上,自然也是懂得不少,如今见弘冀剑招沉稳有力,大开大阖,虽轻灵之态略少,却依旧不俗。当下便有人鼓掌叫好。
却见弘冀剑招越动越快,足步踏在大殿的石砖上,发出连串响声,一如乐音。他手所舞之,足所蹈之,无不若合符节。
他手挽剑花,幻起一团明亮光环,渐渐的,连弘冀的身影也分不清晰,只看到他的淡淡衫影与煌煌剑气交相萦绕,忽而高至半空,忽而贴地而行。
一时间殿上静谧异常,似乎针落亦可闻,只有偶然响起的衣襟带风之声,穿行于耳畔,让人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而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弘冀于大殿中傲然而立。有两截断剑,在空中打了个圈子,分别朝冯延巳、从嘉面前落下来。
冯延巳正看得高兴,哪想到祸从天降,还未来得及躲避,衣衫已被半截断剑划破,剑尖将他的衣袍袖口钉在地上,引得他“哎呦”一声尖叫。
这边,另有半截剑刃,正对着从嘉面门而来,从善身手远比从嘉敏捷,看准了剑刃来路,手中酒盏掷出,叮当一响,剑刃酒盏,双双落地。
弘冀微微笑道:“这可对不住,失手了,没伤着两位吧?”
从善腾地站起身来,高声说道:“大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害死从嘉?”
弘冀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这是什么话,从嘉是我的好弟弟,我为何要害他,当着父皇的面,你可要说话当心点。”
他对李璟深深一礼,含笑说道:“父皇,这剑也太不结实了,居然会断成好几截,可见是钢口不好,今日没有伤着人,也是万幸。”他微微一顿,再微笑说道:“我们几个皇子的佩剑,不用好钢也就罢了,若是征战沙场的兵士们也没有好钢可用,那才麻烦。”
李璟说道:“那倒不会,兵器用的钢铁,都是枢密院专门督造的。”
弘冀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倒是弘冀过虑了。原来我们南唐军屡战屡败,不是因为没有好兵器,而是兵士懈怠,操练无方?”
负责操演兵士和掌管兵器督造的官员,都是冯延巳的亲信,他见弘冀话语间便要给他扣上罪名,也顾不得衫袖上的断剑,连忙站起来说道:“燕王殿下可不要乱讲啊,皇上英明,用人得宜,群臣无不碌力以赴,报效朝廷,那几场败仗,只是对手太强,再加上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才略有小败。”
弘冀不觉冷笑说道:“冯大人说的极是,你也英明神武,领导有方,臣下没有贪污,没有躲懒,没有人在皇上面前谄媚邀宠,也没有人编造谎言蒙蔽圣听,我们南唐军连连败绩,与四邻交恶,弄得民不聊生,只是运气不好,身为臣子的,一个都没有错。”
他声音越来越大,李璟终于忍耐不住,重重一拍桌案,喝道:“弘冀,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虽是皇子,却无寸功于朝廷,有什么道理在这里大言不惭,抨击朝政,指责朝臣?”
弘冀面色发红,一缕怒色染上眉梢,冷冷说道:“弘冀虽无寸功,但每日读书习剑不辍,所念所想,也是报效朝廷。只是父皇不曾给弘冀这个机会。”
景遂在他身边,听着父子两人越说越僵,伸手轻轻一扯弘冀衣袖,示意他赶紧住口,弘冀侧目注视,对景遂说道:“三叔拉我干什么?难道父皇还不许我说话了?”
景遂讪讪住手,心中想道:“这是你自己要往钉子上碰,不关我事。”当下暗隐怒意,不再言语。
李璟见弘冀当众顶撞,不觉一阵难过,一阵伤心,”心中也动了真气,冷声说道:“你怪朕不曾给你报效朝廷的机会么?好!目下宣、润二州出缺,你可愿担任大都督一职?”
宣州在金陵西面、润州在东,与金陵相距约莫三、四天的路程,已经接近吴越国境,李璟这样说,几乎是将弘冀流放在外了。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李璟说这些话,还是有些恐吓的意味的,这个时候只要弘冀低头认错,所谓的宣润二州之行,也就可以作罢。一时间,有人等着看笑话,也有人真心为弘冀担忧,众人的目光,都集于弘冀面上,看到到底如何应对。
弘冀站在那里,阳光照进来,在他的面容衣衫上勾勒出一道灿烂的金边,他低着头沉思半晌,原本有些灰暗的脸色却渐渐变得明朗。
终于,他完全抬起头来,对李璟跪到叩拜,说道:“多谢父皇,弘冀不日便启程上任。?
24、远笛
细雨飘扬如纤尘,洒在清晨的驿路上,更增几分凄寒之意。天色将明的时候,驿路上十分寂静,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当先一骑是身着戎装的弘冀,后面缓辔跟随的是齐王景达,或许是周遭太过安静,让人浑身不自在起来,弘冀先笑了笑,轻声吟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四叔,王摩诘的这句诗,倒和我今日的景况十分相似啊。”
景达瞧着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居然笑得出来,还有心情和我谈诗。你就从来没想过此后的事?润州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你这样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金陵?”
他手中的马鞭往前面一指,说道:“我已在十里亭备酒,你说和王摩诘诗句相似,我看你更像是后两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润州无故人。”
弘冀在马鞍上伸了个懒腰,微笑说道:“四叔,你还在怪我那日太过冲动?”
景达说道:“你该看的明白,皇上并不是一定要你去润州,当日我和从嘉都站出来求情,皇上已经有了台阶,只要你说一句半句软话,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弘冀目光轮转,幻出冷峻容色,说道:“四叔替我求恳,这份情弘冀记在心里,日后自有报答的一天。至于从嘉么,我不受他的恩惠。”
景达甚感奇怪,说道:“你和从嘉到底有什么过节?我瞧你对他的神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他听见了我们的说话。”
弘冀道:“他这个人,说话行事都是假惺惺的,太过虚伪,在父皇面前做出一副恭谨的模样,有怎知不是曲意示好,以图后事?他目下跟着冯延巳学填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说不定将来也是个冯延巳那样的奸险小人。”
他虽然这么说,在深深心里,也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何厌恶从嘉。他只知道,这种厌恶在从嘉出生之时就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所有的理由,都不过是给这种厌恶找一个更好的注解罢了。
景达果然不怎么相信,说道:“从嘉年纪还小,不大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也不必太过苛责了。”他望定弘冀,忽然说道:“你是讨厌从嘉这个人,还是厌恶他有个重瞳子?”
“说的好好的,又何必提他?从嘉有没有重瞳子,又关我什么事了?弘冀神情淡淡,转开了话题,说道:“四叔,你真的认为我去润州只是一时负气?”
景达看着他,说道:“难道不是?”
弘冀轻轻摇了摇头:“四叔,还记得前两天,咱们下过的一盘棋么,当时我们不断争夺一条大龙,我眼见棋力不如你,转而在另一角经营,结果,反而是你输了。”
他双眉一扬,说道:“目下的境况亦如是,朝中已然被冯、魏等人把持,父皇对他们的宠信,四叔你也是身有体会的,我就算是留在金陵,又能成得什么事?说到最好,也只是个有心无力的皇子罢了,与其跟他们争斗不休,还不如另辟天地。况且,宣、润二州是南唐的门户,只要有了军功,我还怕得谁来?”他心底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到了那时候,我这个有功劳的皇子,难道还比那个没有功劳的皇太弟差了?”
他越说越是神采飞扬,话音落时,满眼睥睨傲视之态,让他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霸气。
景达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心中滚来滚去的,只有四个字:“后生可畏。”他虽然只有三十余岁,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慨然说道:“原来你已经想得这么明白了,我还在为你担心。”
弘冀微笑说道:“我也只是有这个想法罢了,到底能不能成,还在未定之天,他日若有难处,四叔可不能不帮我。”景达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
他将手一摆,说道:“我们去共饮一杯,盼你壮志得展,前途无量。”
叔侄二人并辔前行,走不多远,便有一声清越笛音袅袅传来,景达与弘冀虽不擅音律,却也听的出来,所奏的乃是一曲《杨柳枝》。
古来便有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杨柳枝》曲也正是送别之曲,景达听见这曲子声音轻柔婉转,吹了一遍又一遍,也自有些陶醉。
此时晨雾渐渐散去,十里亭已近在眼前,可以看见亭畔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雨过天青的直身长衣,手按竹笛,缓缓吹奏,弘冀凝目看去,那吹笛的人正是从嘉。而站在从嘉身畔,金冠黄衫,却面有不耐之色的,不是从善是谁。
见他们走过来,从嘉笛声顿止,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赶过来,手中捧着一个酒盏,送至弘冀面前,说道:“大哥今日远行,小弟特来送别。”
弘冀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递来的酒盏,跳下马来,淡然说道:“不劳大驾。四叔已经备好了酒,我也不能多耽搁,一会儿就要走了。”
说着话,在从嘉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善抗声道:“大哥你忒也过分了。为了给你送行,从嘉天还没亮就在这里等候,难道就是为了看你冷脸色么?”
从嘉不等他说完,连忙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是我自己要等的,不能怪罪大哥。”
弘冀唇角微动,泛起一丝冷笑,并不说话,从嘉走到他面前,再次将酒盏高举,说道:“我知道大哥是生我的气,其实,那日大哥和四叔的谈话,我是听到了一点的,只是当时看到大哥那么生气,不敢承认。我并非有意偷听,也绝不是存心欺骗,还请大哥原谅。”
弘冀心中明白,当日从嘉与他们的距离并不远,若说一点儿也没听见,殊不可信,如今见从嘉居然承认,倒也有点意外,暗想:“他现下跟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看了看从善,再看了看景达,冷声说道:“既然你都听到了,是准备去告诉父皇,还是先对亲贵大臣们说?”
从嘉猛然抬头,眼中有泪光晶莹闪动,手指也有些颤抖,他说道:“大哥,你将我看得忒也不堪了,我怎么会做伤害兄长的事?不论是谁,我是绝不说出一个字的。”
弘冀心中暗暗想道:“他明知道我此后身在润州,即便他在金陵做什么,我也鞭长莫及,却拿这些话来宽我的心罢了。”
他心念电转,淡淡说道:“若要我信你,也不难,只要你发下个重誓来。”
从嘉重重的一点头,跪在地上,郎声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弟子李从嘉今日力誓,若将兄长的话对人说了一个字,便教我身败名裂,身死无地!”他说罢,郑重的叩首三遍,才站起身来。将酒盏高举过头,说道:“大哥若是相信我,便喝了这酒。”
南唐亲贵们大多信佛,盟誓之语,不会有假。弘冀听见从嘉语声恳切,心事稍安,便接过了从嘉手中的酒盏,这个时候,他心中还有了一点愧疚,毕竟从嘉才十来岁,还是个稚嫩的孩子。
他伸手按在从嘉幼小的肩上,握住,想说一点宽慰的话,从嘉也抬起头来,面对着他,两人目光碰触的瞬间,弘冀看到从嘉右目的重瞳,刚刚聚集起来的一点愉悦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本来准备抚拍的手,却将酒盏抛在地上。
他吸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当下一拍马鞍,翻身上马,对众人微微拱手,便一抖缰绳,挥鞭而去。当马蹄踏风,飞驰起来的时候,柔和的《杨柳枝》曲再次响起,听在弘冀的耳中,带着些伤感的意味。
笛声悠悠,仿佛如影随形,一直走了很远,还在耳边萦绕不绝?
25、山居
直到弘冀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从嘉才将笛子从唇边拿开,遥遥望向远方,愁色荡漾在他的淡眉秀目之间,凝结成眼底似有似无的泪意,如周遭未散尽的烟霭般,漂浮不定。
他回过头来望定景达,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忧伤:“四叔,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我看得出来,大哥还是没有原谅我
景达悠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历朝历代,帝王家事,哪有几个圆满和睦的?你和弘冀,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我劝你也不要白费心思了。”
从嘉呐呐说道:“正是因为在史书中见多了兄弟相残,我才不想咱们唐国步其后尘。父皇与各位叔叔都能相处融洽,我也该做得到。”
他拉住景达的衣袖,轻声问道:“四叔,你教教我,到底我该怎么做?”
景达沉默了半晌,才问他:“你可曾想过,弘冀为何总是与你有嫌隙?”
他这话问得从嘉一头雾水,他低头想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大哥和我们兄弟几个都不亲密,也许是他从小孤单,从没有玩伴的缘故吧?”
景达失笑道:“真是孩子话。”他见从嘉专注的看着他,又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我没猜错,惹祸的就是你这只重瞳子。”
从嘉面上写满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景达,颤声说道:“这是怎么说?”
景达道:“你该知道的,从古至今,只有两个人有重瞳子,一个是舜帝,一个是项王。这两个人,都是命数奇贵,天生是做皇帝的命。”
从嘉释然微笑:“原来大哥担心我会做皇帝,这是从何说起,父皇已经选定了三叔景遂为皇太弟,我也从来没有这种非分之想。”
景达一笑:“弘冀不是替景遂担心,是为了他自己。”
他看从嘉还是一脸茫然,心中想:“算了,从嘉这孩子心思单纯,何必让他知道这些宫中争斗之事?”当下便说道:“这样吧,只要你从此以后,不参与政事,也不要入朝为官,弘冀就不会再怪你了。”
在旁边听了半晌的从善忽然说道:“我们身处宫中,若是对政事半点不管,也于理不通。就是平时闲聊起来,父皇还会拿一些政事来考我们,看看谁的见解更高明呢。四叔,这个法子不行的。你再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见景达缓缓摇头,便对从嘉说道:“你对大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要生气,你就由得他气,反正气坏了身子,咱们也不管给他买药吃。难道你为了他,便要自毁前程?”
从嘉双唇轻抿,说道:“只要大哥不再生气,不再怪我,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他说话时容色郑重,让从善也没了话。他们对景达深深一礼,这才上马离去。景达看着从嘉包裹在宽大长衫里的单薄身体,在早晨的冷风中,有些瑟瑟发抖,不禁心中一阵凄然。
从嘉回到宫中,更为深居简出。其后又禀明了父亲李璟,在钟山灵谷寺不远处,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山舍,开始的时候,一年中还有小半年在宫中居住,到了后来,也只是年节时回宫团聚,其余的时光,都留在山舍,消磨在书山墨海里,除了七弟从善,也不见什么外客。
山中岁月如无波古井,平静得感觉不到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山舍旁边,从嘉手植的梅树,已是第五次开花了。
此时正是保大十年的岁末,百姓家中都在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钟山上的佛寺,也常有香客进出。从嘉所居山舍虽离寺院不远,却罕有人迹。
山中天气寒冷,从嘉披了一件半旧的棉袍,手中握着一册经卷,却半点也看不下去。他坐倚在梅树下,灵谷寺中的梵唱声,钟鼓钵磬的响声,一阵阵的传来,想必是有善信居士,率全家人前来参拜。
从嘉侧耳听着,许久未动。梅瓣飘落在他的身上,染了一袖清香。这种年关将至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住在山中,不是不孤独寂寞的。
忽然,有一颗小石子丢在他的脚边,倒吓了他一跳,便听见有人和笑说道:“在想什么呢?这么用心,我来了都没听见。”
从嘉寻声看过去,山道上正走来一人,他喜动颜色,随手抛了书卷,迎过去叫道:“从善!”
从善也拉住了从嘉的手臂,五年的时光,他已经成了个气度凝远的少年,两人默默对视,从善身上的华贵衣饰,衬得从嘉身上的袍子越发鄙旧。
从善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穿成了这样?难道尚衣司没给你送来新缝的锦衣?”
从嘉微笑了一下,拍了拍身上旧衣,说道:“我方才在练字,不敢穿好衣裳,况且,这里不比宫中,穿成什么样也不算失礼。”
他拉着从善说道:“进来看看我新写的字吧。”
从善走进山舍,迎面便看到粉墙上有几行草书墨迹,细看时,乃是一首七律:山舍初成病乍轻,杖藜巾褐称闲情。炉开小火深回暖,沟引新流几曲声。暂约彭涓安朽质,终期宗远问无生。谁能役役尘中累,贪合鱼龙构强名。
从善读罢,心中暗自难过,他不想再说过多的话,引起从嘉哀伤,便微微笑了一下,赞道:“似风松之苍劲,又似霜竹之峭拔,果然是好字。”
从嘉显得有点得意,说道:“这些年我闲居在此,便总是在琢磨法书之奥妙,工夫不负苦心人,好歹有了小成。”他指着墙上字迹,说道:“你看,这里作颤笔樛曲之状,便是我自创的法子,可将遒劲与柔和融贯一体。”
他谈起书画之事,似乎便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善微笑着听他说完,才道:“昔年王右军便能不落前人窠臼,自创字体,想不到六哥也有这个本事。”
从嘉面上一红,道:“我跟你说说罢了,你倒来取笑我。”
从善哈哈笑道:“你的书画工夫,本就是咱们兄弟间的翘楚,我哪敢取笑?”说着话,他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个卷轴,说道:“还有人跟你求一幅墨宝呢。”
从嘉将卷轴展开,才看了一眼,便惊讶说道:“这是内供奉卫贤的《春江钓叟图》啊。我去年回金陵时探望时,他正在画这幅图。”
他知道,卫贤长于楼台宫室、人物工笔,对自己的作品极是珍爱,断不肯别人随便题签,今日主动求字,端的让他又惊又喜。
他一边磨墨润笔,一边细看画卷,见上面乃用淡彩画了一个渔夫,在茫茫烟波上散发垂钓,面上露出怡然自得神态。
待得提起笔来,他又有些犯难,问道:“你说写什么字好?”从善道:“这幅画,与张志和的《渔父》词意倒是不谋而合的。”
从嘉点点头,道:“恰好前两日才填了两阕《渔歌子》,想不到竟用在今日。”
他屏息凝神,落笔仔细,从善凑过去看,写的是: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一阕题罢,尚有许多空白,便再写第二阕: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侬有几人?
从善看到落款处,题着两个字“钟隐”,不明所以,从嘉笑了一笑,说道:“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号,我现下不就是个隐居在钟山的人么?”
他见从善反复在读自己的词,忽而有些赧然,说道:“初学填词,只注意文字精巧格律严谨,似乎少了大家风范。”
而从善所想却与之不同,他也是雅擅诗词的人,细品词意,便觉得在轻松惬意的表象之下,暗藏着一点哀伤意味,他悄悄望向从嘉,见他面容虽恬淡,却隐隐的有些悲戚之色。不禁心中慨然想道:“他说‘快活如侬有几人’、‘万顷波中得自由’,可是,他却是个最不快乐,最不自由的人。”
他不忍再想,只觉得该找个愉快的话题来冲淡心底的忧伤,急切间,忽然想起一个,便道:“我听母后说起,你今年也十七岁了,该为你说一门亲事,她已经和父皇商议,在近臣的女儿中为你挑选。”
他满以为从嘉会喜笑颜开,却不料,看到的却是他震惊的样子,隔了好一会儿,从嘉才问道:“你可知道选的是哪家的女儿?”
从善想了想,说道:“听说,母后私下里见了几位闺秀,觉得周宗家的长女不错。”他看从嘉还是一副愣愣的样子,又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是周蔷啊,你小时侯也见过吧。”
他话未说完,从嘉已经拼命摇头,一叠连声说道:“我不要,我不会娶的。从善,求你和母后说说,我还不想娶亲。”
从善瞪视着他,半晌,才缓过一口气,道:“难道你还没忘了那个女子??
1、踏青
从善淡淡的笑了笑,说道:“那样的女子,无论是谁,见了一面便不会忘掉。咱们金陵的宫中,也算美女如云了,却没一个及得上她。”
说着话,他却又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们和她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女儿,这样的茫茫人海,到哪里寻找?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只当是一场梦幻吧。”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见从嘉缓缓站起身来,说道:“不是的,她对我说过,她姓黄。”
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有些迷离,有些恍惚,看向窗外明媚澄蓝的天空,语声悠悠:“从善,你还记得吧,那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那日的天色也是这样好。”
他越说声音越轻,而后久久不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令他毕生难忘的邂逅。
的确,那是保大十年的上巳节,天空蔚蓝,花木清芬。道路上不时能看到绣帘半卷的香车里,粉面微露的闺秀,也能看到梳了新鲜发式,携手同行的佳人。她们面上都带着怡然喜乐的笑容,如田野里渐次开放的花朵般,袅袅动人。
上巳节从晋时便有,据说是源于古祓禊之礼,这一日,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到水边踏青,还要以柳枝沾水互洒,以求消灾降福。到了唐代,上巳节更成了文人仕女出游交往的好机会,有诗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便是说得这般盛况。
南唐亦尚唐风,这一日众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梳高髻,或施醉妆,意在斗艳争奇。或许还想遇到一个心仪的男子,从此成就佳话良缘。
从善走在这样奇丽的风景中,顿时引得众女子眼光追随。这也难怪,他神清气爽,面容俊秀,再加上服饰丽都,更增几分飞扬丰姿。
而跟在他身后的从嘉,却显然不能得到同样的礼遇,虽然容颜上不输于从善,但他郁郁寡欢.
从善回过头来,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六哥,咱们既然是出来玩,自然要玩得尽兴,何必再想烦心的事。你看,这满街都是美人,难道还不足以赏心悦目?”
从嘉点点头,强做微笑,问道:“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从善笑笑说道:“虽说城外的青溪边上,该有更多佳丽,可惜咱们是偷偷溜出来的,可不能离宫太久。”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们到后湖去。旁边的北苑是皇家游赏之所,旁人是不敢进去的,就算日后被人发现咱们溜出来了,便推说是去了北苑,谅也无妨。”
他看到从嘉颔首同意,便笑着挽起他的手,翩然离开,哪管得身后有多少美人仍在脸红如醉,芳心扬波。
后湖在玄武桥附近,因旁边相邻的北苑是皇家园林,来此处游赏的,多是官宦女眷,从善与从嘉信步而来,有些相识的女眷便会对他们微笑问候。
两人走到后湖边上,从善随手折下一枝杨柳,在水中往来划动,隔了一会儿,才说道:“六哥,我知道你一直为大哥的事情烦恼忧心,这些年总是住在钟山上,也是为了大哥。当年四叔说的话,我们都还小,不大懂得,而今再想想,也很容易明白了。”
他抬头,注目于从嘉面上,说道:“大哥一直想做皇帝,这个想法甚至没有掩饰过,你的重瞳子,自小便有人说是帝王之相,大哥又怎么会不忌惮?你一味求全,步步退让,难道大哥就会放过你么?”
从嘉叹了口气,说道:“我忍让一日,兄弟间的情谊便成全了一日,我的心也安宁一日。我自幼读书,孝悌二字是当先要尊奉的,若是因为我而坏了兄弟手足之情,让我何以自处,那样的话,还不如让我一死,来得干净。”
从善容色微哂,带点冷笑,说道:“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这话真是没错。我看你是读书太多,有些迂了。以我看来,大哥未必会想到顾全情谊,非但如此,他还会对你步步进逼,我只做壁上观,看看是你的涵养工夫高,还是大哥的手段狠辣。”
他虽然这么说,却将手中的柳枝提起来,在从嘉身上轻洒几下,口中念念有辞,从嘉微微含笑,看他神色肃穆,如念经一般,以古礼做着乞福驱祸的法门,渐渐的,他的面容也变得端然,洒在头发上的水珠,延着额头潺缓而下,经过他微闭的双眸时,似乎混合了一些其他的水珠,蜿蜒至腮边。
他也折下一枝杨柳,沾了清澈的湖水,往从善的头上,身上洒去,后湖畔氤氲着的水雾,朦胧的覆盖在那一株株翠盖亭亭的柳树上,好似烟岚般浮荡,晃过湖畔两个锦衣少年的眼眸,似乎也沾染了一些感伤。
若不是那一声笛音蓦然响起,将两人的心思吸引过去,从嘉的心或许会一直沉浸的淡淡的忧郁之中。
笛音是从不远处传来的,而吹奏的人显然是初学,技法有些生疏。他们二人寻声四顾,见数丈之外的庭苑一角,有几株柳树环抱而生,碧丝垂地,便如帘幕一般,围成了一道屏风。那时断时续的笛音,便是从此处传出。
待得走至近前,渐渐拔高的笛音,却忽然断绝,从嘉对音律一道,几乎是无师自通,他听到这里,便微微一笑。
正这时,内里有个女子的声音叹息一下,说道:“每次吹到这里,总是接不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站在柳幕外的从嘉忍不住说道:“你的气息不对,吹强音时,口风较粗,要特别防止气速加急。”
里面的女子声音一滞,接着便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隔了一会儿,有个身穿湖水色衣衫的小鬟走出来,说道:“你们是哪里的登徒浪子,没听见这里有女眷么,还不快快走开!”
从嘉听了这话,含笑一躬,便想离开,从善却感不忿,说道:“我们是好心提醒,姑娘不知感谢,也就罢了,何必出口伤人?”
小鬟毫不示弱,说道:“现下有不少浮浪子弟,会得一点半点微末本事,便拿出来到处显摆,哪知道你们是不是这样的人。”
她话音才住,内里的女子便轻声一笑,说道:“不错,正是这话。你们若是自认有才学有本领,便将吹笛之道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从善目光一转,淡笑道:“原来姑娘是想找个不收束脩的老师呀。”
内里的女子轻啐道:“说不出来就胡乱猜测编排。”从善笑道:“不如我们来赌个彩头,只要我们说得出来,姑娘便出来一见,如何?”
柳幕内的女子“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你们说不出来。”
从善话语跟得很紧,微笑道:“只怕姑娘会输了混赖。”
女子气道:“谁会赖啦,只要你们说的出来,我,我便出来和你们一见。?
2、清容
从善笑着一拉从嘉衣袖,说道:“你就说说吧。”
从嘉觉得那名女子说话十分有趣,也存了一见芳容的心思,便开口道:“俗语说,千日笙管百日箫,五更学笛不待朝。能将笛子吹响,本身并不繁难,若是想让笛音的高低、强弱随心所欲,乃至吹奏乐曲,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他见内里的女子并不出言打断,似乎在留神倾听,便接着说道:“竹笛六孔,手指点按固然重要,而气息的配合也必不可缺,就像方才姑娘所吹曲子,想来指法是纯熟了,但气息不对,一样难成曲调。”说到这里,听见柳幕内的女子轻声“呸”了一下,引得他展颜微笑,却不好出声,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所谓气息,亦需口形与呼吸劲力配合,气息徐且缓时,声音低沉,气息细且急时,声音激越。此外,吹气的方向,口劲的大小,也可将乐音改变。”
接着,他便将各个乐音的详细吹奏方法一一说出,柳幕内的女子静静听完,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先生高才,小女子佩服的紧。”
从嘉只是略一颔首微笑,从善却不放过这个机会,笑道:“姑娘既然输了,便依约出来相见吧。”
内里的女子似乎十分踌躇,久久不语,小鬟上前道:“小姐,出门时你可答应过的,不能见外人。此时又怎么能让不相干的男人看见你呢?”
从善双眉一挑,说道:“方才说得清楚,难道姑娘当真要赖?”
女子衣衫轻轻抖动,声音簌簌,过了一会儿,终于呐呐说道:“不是的,可是,可是我的确是答应过,不能随便见人啊。”
从嘉见那女子话语里带着哭音,心有不忍,便说道:“从善,既然这位姑娘不愿意,我们何必强人所难,这就走吧。”
从善也自无奈,也只好转身而去,却在这个时候,那名女子发出“呀”的一声轻响,问道:
从善蓦然回首,问道:“姑娘是哪家大臣的官眷?”在他想来,若非是朝中近臣之女,怎会对他的名字乃至封号排行这么熟悉?却听见那名女子轻声一笑,不答反问:“那么,和殿下同来的,便是安定郡公,六皇子李从嘉了吧?”
从嘉听她点到自己名字,更加奇怪,当下微微一礼,说道:“正是。”
小鬟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天,忽而掩口一笑,走入柳幕内,这时候,从嘉才看到,原来柳幕内仍有一层浅翠色的绣帘,离得稍远便不易发现,想必是怕有人冒冒失失的揭开柳幕观看,才特意准备的。他越想越觉得奇怪,这名女子将自己深藏在帘幕内,到底是什么原由?
正自心思不断,里面的小鬟忽然开口说的道:“六殿下,我家小姐请你入内说话。”
从嘉一怔,还似不信,问道:“只是我一个人进去?”从善却比他想得更长远:“这名女子知道我们的身份来历,若是存心对从嘉不利,却是不可不妨。”
这样想着,从善便半含笑容,说道:“姑娘是打赌输给我们两人的,要和姑娘见面,也该是我们兄弟二人一起见才对。这会儿怎么厚此薄彼?”
柳幕内的女子似是在吃吃悄笑,稍后说道:“我只能先见六殿下,若是他要我见你,我便出来一见。”
从善心中想道,我便在帘外守侯,两个女子能翻出什么花样?想必不会出事。他笑着拍拍从嘉手臂,说道:“看来还是你的面子大些。”
从嘉也微微笑了一下,走到柳幕前,说道:“好,我进来啦。”话音才落,小鬟已挑起帘幕,含笑请他入内。趁这个工夫,从善也向内张望了一下,没见到什么异常,心下也稍稍安定。
而从嘉从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虽然不大,坐三、四个人倒也不显得局促,离帘幕最远的地方,有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绣墩上。那个背影纤细婀娜,一头秀发半挽半散,披拂至腰间。
从嘉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微笑问侯,那名女子便徐徐转过身来。从嘉曾在心底想象过这名女子的容貌,而今见到了,却仍然觉得震撼。这一刻,他只觉得全身僵直,连扭转颈项的力气也无。他的眼中,他的心中,全都被这名女子的姿容占据。
那是怎么样的眉目婉转,怎样的顾盼生辉,怎样的巧笑倩兮,怎样的莺声滴沥。从嘉觉得,纵使将他读过的,所有描摹美丽的精妙句子,都搬到这名女子面前,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绝色容颜。
在此之前,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虽然宫中美人众多,在他眼中,全都没什么两样。他可以和她们温言谈笑,对她们谦恭有礼,但那只是他的性格使然。而如今,在见了这名女子之后,他心底的念头只有一个,他要与她相守终生。
有了这个念头,那些因抑郁而尘封了许久的聪明才智、倜傥风流,也似乎都被一并唤醒,他意态翩然,走过去对那名女子深施一礼,说道:“还没请教姑娘的芳名。”
那名小鬟在一旁说道:“我们家是……”,她的话还没说完,那名女子已经打断她,说道:“我姓黄,名字么,也不方便告知。”
从嘉点点头,在黄姓女子面前的绣墩上坐下,闲谈之时,他发觉这名女子不但深通音律,且对史书、歌赋皆有不俗见解,两人从骈四骊六、声韵训诂,说到了金石书画,古今史迹,聊起这些事,正中从嘉下怀,他口若悬河,旁征博引,间或还说些雅谑玩笑,更有相见恨晚之感。
他一边不停的说话,一边在心中不住思量,朝中哪有一位姓黄的大臣?他甚至想到了远在边城的袁州刺史王会庐,念头才起,自己也忍不住嗤笑,且不说王会庐是个昂昂武夫,怎么会有这般精通四书六艺的女儿,单说年纪也不对,王会庐于升元五年故去,其时已经七十三岁,而这名黄姑娘,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这两人怎么会有半点关系?
他也不敢对黄姓女子细细打量,生怕她会生气,就是在谈话时,目光也多是看向别处,目光低垂时,能看到她纤柔雪白的手指,不时的掠一下鬓发,抬手时,袖中便透出一股非兰非麝的香气,金陵宫中名香不少,什么龙脑、沉水也是闻惯了的,此时这种香芬,极清极淡,却不知道是什么。
他忍不住问道:“姑娘薰什么香,这样清雅的味道?”
黄姓女子摇头道:“薰香的味道太浓重,我从来不用的。”她见从嘉只看向她袖子里,面上一红,将罗袖拉起,盖住手指。
从嘉一时讪讪,低头坐了半晌,见黄姓女子不再说话,也不好再多所停留。出来时,看见从善在帘外等得颇为不耐,只得歉然一笑。
从善刚想问话,便看见柳幕再启,女子的面庞露了出来,对从善一笑,说道:“我可没有赖皮,这可算是见过你啦。”
从善一见之下,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到黄姓女子的脸再度隐藏于柳幕之后,才缓过一口气,对从嘉说道:“人间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