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那一天的雪下得可真冷啊。
祥云之南，一个名为衢齐府的地方。
天色尚早，苏良玉却已经起来为一家人拾缀起朝食。
顺着她的目光所及，一锅粗粮夹杂的干饭，几碟子就饭的小菜，素菜居多，荤腥见少。
并不是苏良玉嫌弃麻烦，早上随意将就些打发了，而是如今，这已经是他们一家子人，所能用到的最好的了。
她素来不是个节省口食的人，吃喝上一贯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内，做到最好。
如今这般，是不得已。
她拾缀好了这些饭菜，便将他们端到了逼仄的正屋里，屋里的那一张瞧着便不觉稳当的唯一桌子，脚下还垫了几块泥胚子，承受了些许重量后，难免发出了“吱吱哑哑”的声响。
不及回头，便听见了屋子另一侧的厚布帘子坠铃的声响，“呼，良玉，咳咳，你起这般早作甚，咳咳咳……”
听着简师傅时不时的咳嗽，苏良玉眼中闪过一抹痛意来，旋即很快掩饰了过去，拿起粗陋的茶壶，倒了一碗早就备着的热水，递过了给简师傅。
“简叔，喝点子热水吧。”
简师傅竭力想控制自己不要咳将出来，可屋里寒冷的气流并不能叫他如意，甚至因着他想控制而显得愈发声嘶力竭起来，整个人就犹如破败的风响箱。
摧拉枯朽的咳嗽声，叫简师傅消瘦的脸颊泛起了潮红，也叫苏良玉红了眼睛，
心里的恨意更是无比浓稠，她一边赶着将水递到简师傅嘴边，一边扶着简师傅坐下。
“简叔，坐这避风处来，先喝点热水，我去将厨房刚刚烧出来的火炭拿进来，一会儿屋子热了就好了。”
看着苏良玉匆匆而去，简师傅一边尽力平缓自己的咳嗽，一边心里也是难受得无以复加。
他这身子，到底还是拖累良玉了，但他不能死，否则辛苦全部白费了，对不起这三个孩子。
“叮铃铃”两声。
与简师傅同睡一屋的小天和三儿，此时亦是很快就掀开了门帘打里面出了来。
“简叔。”
“简叔。”
两个半大小子又长了个子，只是身形却不似先前在古德县时壮实，面颊之处也不见了少年红润的血气。
简师傅手因着咳嗽有些颤抖，但他又想借着热水压下咳症，因而，整个人此时看起来便狼狈得很。
小天和三儿瞧见，面上些许黯淡。
三儿居长，赶着几步帮着简师傅稳住碗喝下了热水，又用手在其背后轻轻拍打，帮着平复咳嗽。
简师傅略微好转些，便对着眼中已经含了泪的小天吩咐道：“咳咳……小天，你去厨房帮帮你姐姐，她去弄炭火了，别叫烫着……”
小天瓮着鼻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便很快走了。
简师傅瞧在眼中，手便不自觉地抓紧。
“三儿啊，小天这孩子心思重，你俩素日里待得久，多劝劝他，他哥哥郑石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大人有时候有些事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你们现在小不懂，以后会明白的……”
三儿放在简师傅背后的手顿住了一下，“是，简叔，我会的。
只是，简叔，我们不小了，小天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他只是不能接受，小天年纪虽小，其实比我懂得更多……”
简师傅神情微微有些发怔，三儿自简师傅背后换到前面，“简叔，冬日里寒，你本就伤了身子，现在又染了咳疾，就更该要多多养护自身，早起时先叫醒我们，或是添了灶火，或是多加件衣。”
三儿显然不想多说小天的事，故意扯开了话，“当务之急，简叔要尽快恢复，这样姐姐也会宽心许多，其他的事情简叔不要多想，家里的生计，我和小天会出去挣来，家里姐姐可以操持，你只安心养病。”
简师傅静默片刻，最后微微点了头。
心里却不由回想起了那日的情景来，简师傅心中清楚，不止自己，这座破落小院里，每个人都不会忘了那日之场景。
那一天，大寒，第一场雪挥洒于人间。
他们赶着路，还特意停将下来，在初雪下玩闹了一阵，正想着前尘烦恼不顺心尽数随着初雪而拂去，打算在就近的一座小城暂时留下来，等日后天天微微和缓再行上路。
倒不想，在距城不过几里路的地方，恰好与一队护卫重重的车队会上了面。
那车队甚长，周边还有许多成年男子护卫同行，整顿有素，行走如矩，简师傅当时一眼便瞧出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护卫，立刻就勒了马停靠在偏侧之处让行。
然，那车队居然不曾往前，随着自己等人停了下来。
还不待他细细思考，这车队是为了甚，便叫一张往自己这边赶来的熟悉的脸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钦州出来时，那个唤作十一的男人，骑着马款款而来，神情漠然，声音也冰冷极了。
“全部下来，我们小姐在前面车厢候着。”
简师傅等人，在这样一支堪称军队的队伍逼迫之下，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踩着初雪步步艰难去见了楚宝珠，却被晾在风雪中干等了近半个时辰，说是楚宝珠刚刚睡着了。
半个时辰里，风雪加大，他们几人的衣服、鞋子都是湿了，可谁也没说一句话。
地处城郊之外，又是寒劣天气，除了天地间的白茫茫，以及他们这差距甚大的两方人，再见不到其他。
他们犹如被猎人团团围困住的兽物，根本无有反抗之力。
简师傅眼睁睁瞧着苏良玉脸色由苍白冻得泛着紫色，身子打晃，心疼不已，便说了一句话：“贵女既然已睡，不如我等稍后再来……”
话未毕，便听见高大的马车开了厢门，一条鞭子直射而出，对准的正是苏良玉。
简师傅只来得及拉扯一把，苏良玉险些摔将在地，他们尚且来不及生气，出手伤人的却是因着这个避让而恼了脾气。
“会躲是吗，有功夫不是？
将他们都给我压下！”
尖利刺耳的女声犹如弥漫的毒气，伤人于眨眼间，“至于有功夫的那个死老头子，十一，我也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去，给我废了他的功夫！”
那一天的雪下得可真冷啊。
冻得他们一行人都生了病。
郑石丢了骨气，对着那楚宝珠百般哀求，做尽了赔罪讨好之事，才留了他们一行人的性命。
他们被押着硬生生地被带到了这衢齐府城，真武将军府楚氏的族姓之地。
马车、钱财，尽数被抢夺了去，寒雨连绵，冰冷刺骨，他们于大街之上被赶了下来，身无分文，四处无亲。
郑石再次卸了骨气求情，招惹了楚宝珠一顿鞭子后，也只能言道是为了胞弟弟弟郑天，又对着良玉一通辱骂，说是不能如此轻易就放过自己等人，煎熬着活着比死更难。
方叫楚宝珠畅快开颜，丢下十两银锭，叫他们去寻个破落屋子，苟延残喘着。
十两银子，在这素来富裕的衢齐府城根本算不上什么。
为了有一处容身之地，他们求了人许久，堪堪租用了这间破败无比的院子，为期两月。
租完了院子，他们身上便只剩下了不到一两银子，简师傅记得大家的表情都是麻木的。
简师傅将这看在眼里，自知伤重成了累赘，已经想着，自己趁着他们晚上睡觉离开，不能拖累了他们。
晚间勉强喝了几口热水就着几个街上买的便宜饼子，本来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着院子外呼啸的风声，却突然听见了良玉的声音。
“大家不要这样丧气，事情已然如此，索性我们都还活着，便是好的，我还有一个惊喜告诉你们。”
苏良玉拿出了一张百两的银票，递在众人眼前，楚宝珠叫人搜查了他们所有的行李及衣裳，却独独因着良玉是女子，她的那些侍卫没有太过放肆，才存留了下来。
“简叔，小天，三儿，大家别怕，我们还有钱，虽然我们现在处境不好，但我们只要心存希望，一切总归会好起来的。”
这一百两银票，挽救了倾颓，叫他们看到了希望。
“虽然楚宝珠现在派人盯着我们，不会让我们过得太好，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总是能想着法子偷摸着将这银票花用的，只小心谨慎些就好。”
“自来世间只有赚不到的钱，可没有钱花不出去的道理不是！”
这一刻，简师傅才发觉到，良玉这个自己一直当做女儿一般看待的柔弱姑娘，心性之坚韧，比自己强太多。
简师傅甚至想，良玉当时是不是从他的神态上觉出了端倪来，才会恰好站出来撑起这一切。
有了活下去的心气，一切都似乎变得不那么难起来，寒日里，他们似乎所有人心中都燃起了一把火来，与冰雪风霜对抗。
良玉因自己受伤便不允自己外出，强压着在家休息，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却扮作男子，自个儿日日带着两个孩子出去谋活计。
替人洗衣，替人做饭，替人打扫院子，硬生生地将这院子里的日子过了起来，还给他抓了药治病。
两个半大小子也成长得很快，再不复往日里的稚气玩闹，简师傅想，或许因着本就是过了苦日子的孩子，才能转变得如此自然，帮着撑起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