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的反骨显露得很早,但,一向颇为谨慎。
所以,在老帅晚年醒悟,却又发现揪不住前者的把柄时,为了制衡其发展,汪家一脉,便如异军突起般的,从勋贵世家,变成了掌权世家。
他们手握着掘墓组织,专门为秦氏家族,做些不方便的脏活累活。
是故,在应对严家的这片殖民地上,自然也颇为用心。
没几年的时间,以汪武阳为首的老一辈甲级之上职业者,便已秘密筹谋,推出了以十八区为背景,暴徒联盟为棋子,所制定的“铸剑计划”。
其中详情很多。
但归根结底,便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团结和培养暴徒联盟,让他们肆意成长,从而达到理想的要求,一举推翻严家的殖民统治,顺势而起,抽掉其一条退路。
从目前来看,这个东西,实施得很顺利。
而换剑计划,则是铸剑计划的后续之一。
其应用场景,主要有两个。
一者,即暴徒联盟的一位或多位领袖人物,不堪重用,与严家暗通曲款,苟且偷安。
那,便要找一位挑得起大梁的英才,重新让其成为联盟的领袖,带领十八区的暴徒们,走向独立的篇章。
二者,即暴徒联盟的头领,实在是太有用了。
有用到,除了能带领十八区独立以外,还可以拥有相当多的富余精力,去将其推向更强。
那,便要找一个相对的庸才,又或是资历较浅的后辈,以为傀儡,让掘墓组织,做其幕后的太上皇。
周湛的情况,明显属于其中的后者。
而且,情况相当严重。
可让刘茧不曾想到的是。
即便他的话,都已经说到了如此地步,然,其身旁的王银,却依旧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上头是不会同意的。”
一言既出。
四周左右,空气冷冷迟凝。
“是么?”
长发中年偏过脑袋。
在迅猛的环风下,眼里先是错愕,随后,逐渐展露出一种颇为复杂的神色。
掘墓组织,上下分明。
即便他要她现在去死,之后,也不过是多打个报告的事。
对方如此行径,恐怕这当下里,确有其所倚仗的东西存在。
“看上去,你这次是带了些东西来的?”
刘茧低了低脑袋。
说话间,面色稍显肃穆。
老妇人没有回声。
只将手伸入衣袋之中,从里面,取出来一块铜制令牌。
鸟兽云植,环游周身左右。
上书“密令”,阳刻底料居中。
隶属于掘墓一派的最高身份象征,就这么荒唐的出现在了王银手里,好似天方夜谭,让人如坠深梦之中。
“掘墓组织六组组长汪留简,听令。”
老妇人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似乎是因为这天气的原因,稍带着寒。
月色依旧清冷。
脚下的街道上,一片锣鼓喧天。
心有不甘的前者牙关轻咬,眼中凶狠的目光,仿佛风里的烛火一般明明灭灭。
但直到最后。
他也只得低头俯首,垂下高昂的头颅,半跪于那一方斜顶之上。
“属下汪留简,听令。”
官大一级压死人。
只要他还在组织里面,还想着去借助组织的力量,就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环境,遵守组织里严苛的规矩。
等价交换。
不过如此。
“今,罢免汪留简组长一职,改为一级组员,权限福利,依次削减…”
王银的手上微微颤抖。
不知是因为寒冷,又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她举起令牌。
说话间,就像是变魔术一般,从袖口处,直接翻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枪。
后者浑身包漆银色,上绘细小花纹,有如暗夜里华贵的翩翩公子,优雅而致命。
“呼呼…”
“咔。”
一手自是不容二物。
随着令牌坠落,还未及地的风声中,便已掺杂了拉开保险的机械异响。
然后,只趁着那眉头微皱的失神人,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之际,指上果断一勾。
“砰!”
子弹出膛。
超过五百米每秒的初速度,在相隔不过两米的距离上,显然是常人所不能躲避的存在。
“咳!”
一抹稠红落地。
纵使刘茧有所防备,可如此近切的距离,留给他的操作空间,并不算大。
他的瞳孔骤然涣散。
不久后,又像是延迟一般,再度重聚回来。
好消息是,他没死。
坏消息是,子弹附毒。
“咳…”
对于生命的热爱,与先前那一抹濒死的体验相互冲突,配合着自肩头向下的疼痛,搅动了刘茧脆弱的肠胃系统。
他试图强行遏制住,这种附着于生理上的本能反应。
但不料。
在这个违逆本能的过程里,有些杂物顺着食道,跑进了他的气管之中。
“吓吓…”
代号“长发”的他颓然跪倒。
喉间胸口,阵阵无边的灼热,有如条条附骨之蛆。
前方的光线稍有黯淡。
仿佛乌云遮月,亮色全无。
“王田?”
如铁塔一般高壮的巨汉,一步步踏在那灰霾正脊之上,沉默无言,却又比脚下的喧哗聒噪,显得更为夺目。
阔剑九尺,布裹柄下一寸之外,两刃森然,寒芒点点辉耀。
“周湛?”
周围的半空中有风吹过。
一道展翅而飞的身影,不虚于那轮广悬天边的圆月,只在无声张扬之际,显露出健壮完美的上半身。
一抹不代表羞涩的猩红燥热上脸。
刘茧的眼里,周围那片触手可及的世界,都已经开始有些重重叠叠,交杂大片虚幻。
“咳咳…”
他喘着粗气,张着嘴,贪婪呼吸。
源自于骨子里的求生意志,混杂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微风里,纠缠挣扎之下,非常突兀地,就还给了他一片意外的清净。
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充其量,也只能让这位能够清醒的认识到,眼下的局面,就是那第一次保卫战争中,受困于战争堡垒内的严氏翻版。
消亡死地。
无生困局。
“看来,我这下是必死无疑了?”
长发的手臂不再颤抖。
微微用力之余,还能把他从那种伏尸般的状态里,勉强转变为倚靠模样。
“我是真的不明白,你们有什么资本,可以说服王银背叛组织?”
他曾幻想过自己的失败。
毕竟实力悬殊,一输一赢,也只在方寸之间。
但,由一位掘墓人,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情况下,给自己丢来最后一击。
这是其万万不能接受的。
刘茧很清楚。
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家乡。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脱离这个贫困、低劣、险恶、穷苦的家乡。
为此,自己甚至不惜改名,和条土狗一般,求人给自己一份资格,让他成为威武将军府上,一个时年两岁的小儿孙辈。
世上自有高洁人。
所以周湛来杀他,无所谓。
说句不好听的,也算是勉强高攀。
但王银算什么东西?
走狗。
比他更为低劣的走狗!
自己刚刚起步的卖祖求荣,人家一做,就做了大半辈子。
可就连这种人。
这种人!
都已经是蓦然反转。
某一瞬间。
刘茧只觉得,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在忍辱负重。
所怀的目标,亦是高洁傲岸。
唯有他。
发自心底的自私自利,卑贱至极。
一言一行,都好似那地沟里面最为低劣的蛆虫,惹人十分厌弃。
这种剥离与屈辱的感觉,让其不能接受。
也…不愿接受。
但这些都不再是由刘茧说了算了。
“我是掘墓组织的掘墓人。”
老妇人一手拄拐。
说话间,那随便一下的轻微战栗,都让边上的王田如履薄冰,生怕这位大意跌倒,摔死在肮脏破败的小巷之中。
“但,你们都好像忘了。”
“我王银,也是暴徒联盟的暗桩。”
来自当事者的陈述,无疑加重了长发的羞愧。
毕竟,他已无路可退。
除了风中烛火似的残余岁月,剩下的东西,便仅有那些许自我的尊严。
呵。
以前,他弃之如敝的尊严。
“旧时代为虎作伥的人,理应成为新时代崛起的祭品。”
周湛的声音接过了话头。
手上的弩箭好似即将扑食的猛虎一般,蓄弦待发。
如那日西街里一般无二的感慨,再度张扬于世。
仿佛在某种意义上,那位长辈已托生于精神之海,重回到了这人界之间。
他低了低眉毛。
将那大道上几十年来,都未曾从未出现过的舞动灯火,一路尽收眼底。
也算是替他老人家,看过了眼下的欢乐繁华,盛世之始。
“可惜啊。”
“周现踩对了脚步,而你,踩错了脚步。”
“而且。”
“踩错了不止一次。”
他在先前,是真的没有动过什么杀念。
至少,没有动过在今晚就杀他的念头。
可,好死不死。
这位突然脑子一抽,非得要联系王银,想来个什么先发制人。
她老人家当即表示拒绝,已是给过了他一次生机。
但其信念坚定。
在强行要求会面后,又是虚言恫吓,恶意夸大了自己的威胁。
王银再度搪塞,第二次强送他一遍生机。
可其见此情形,却依旧不是依不饶。
那,就怪不得他提前收网,将这位小有功勋的乙级职业者,卸磨杀驴了。
“砰!”
弓弦振动。
带着尾羽的箭矢,只在半个呼吸不到,便已扎透了毒入骨髓的躯壳。
“什么时候…”
刘茧嘴上的最后一声呢喃随风而至。
带着未尽的绝望,直接送到了众人耳畔。
“早在红月满堂时。”
王银漠然而立。
只嘴唇微动间,后面的声音,已是几不可闻。
“你们造下的杀孽,绝了我仅有的家人。”
“现在,该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