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夜色未尽。
世界上的东西,就像是速度一致的运动员,在齐头并进的时间线上策马奔腾。
五号别墅内里的那场爆炸,尽管声势浩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一次简单的当量堆叠。
毕竟十八区内,晁九和徐松这两位智力向的翘楚,都已经为了那个改造地形的计划,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拼搏的精气。
在工期较短的前提之下。
他们只得稍稍偷懒,将暴徒联盟内部的仓库里,那十多代人积攒的爆炸物掏出小半,硬塞到那间密室之中,一同引爆。
可这就有概率造成一种问题。
一种有人极端幸运,偷生得存的问题。
“咳咳…”
就当徐松举枪过肩,接受了精壮汉子的安排,保护着自己的武器,慢慢挣扎于沼泽中的那一刻。
大难不死的王孟正全身浴血,手脚并用地排开杂物,从那堆碎石之下,费力爬出了这一片狼藉的废墟。
但仅仅只是爬出来的话,显然就不算一件事情的终结。
“沙沙…”
慢吞吞的脚步行走迟迟。
可在这种周围左右之间,都没有什么相似杂音的环境下,也算是颇为清晰。
“银姥…”
七尺大汉艰难仰头。
嘴上的言语,混合着堵在喉咙里的血痰,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沙哑意味。
但即便现如今的局面,他已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可在王孟心中,他仍旧不敢想象。
为何这位组织里的前辈,罪孽更深的掘墓人,会选择与旁的那些暴徒一起,将自己这些原本可以团结的力量,亲手葬送于地狱之中。
“您难道不明白,即便你再怎么做,那位暴徒联盟的首领,也不会和他的叔叔一样,放过您吗?”
他很不理解。
作为一个被设计陷害的人,他却为一个参与其中的施暴者,感到很不理解。
“我们是一类人。”
“我们才是一类人啊!”
发自内心深处的言论,听上去真挚而凄凉。
仿佛某些先时代里,为国尽忠的高义之士,在奸贼的谗言下,含冤而死。
王银没有说话。
只沉默着抬起了自己的手枪,打开保险后食指一动,扣下了略显沉重的扳机。
“砰!”
冷空幽幽。
鲜血四散飞舞。
这种氛围,总是让人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之情。
但许是因为,这位看上去年迈迟缓的老妇人,并没有什么道德修养的缘故吧。
她仅仅就收起了手,再垂下眼帘,然后摸索着一个又一个带有余温的石头,像个机械的木偶一般,坐到了那一摊烧着野火的废墟之上。
“呼…”
分秒流逝。
稍稍涌起的风声中,她竟已全无防备,在点点冷热交杂的温度下,沉沉睡去。
……
“夫子。”
“是小银啊。”
“来,放松,渴了吧,喝点东西。”
“唔…”
“夫子…你…”
“唔…”
“没事的,小银,相信我。”
“我会带你去第四区,离开这片没什么希望的地方,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第四区的公民。”
“那里有香喷喷的肉,绚烂漂亮的花,好看且华丽的衣服,有着大片大片,这里的人,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种种事物。”
“呼…呼…”
“小银…”
“相信我…”
“唔…”
“嗯。”
……
“啪!”
“荡妇!”
“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荡妇!”
“像你这种败坏门风的贱种,当时为什么不就把心横一横,直接到那祁蒙河里溺死去!”
“勾引夫子,勾引缉罪师大人,那是你可以高攀得上的?!”
“是他…”
“他什么他!”
“满嘴胡言乱语,你看看哪个好人家,会要你这种不知检点的荡妇!”
“我…”
“我什么我!”
“也幸亏是北街里,还有一户姓徐的没长眼睛,他家儿子脑子不好,不嫌弃你这种赔钱货,愿意出三个食团,将你娶过门。”
“只是年岁大了些,腿上有点毛病,人还是很好的人…”
“爹!”
“北街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除了那群做死事的,你以为,南街里头的公子少爷,还有谁愿意拉下门户,娶你这种不要脸面的烂东西?”
“真是让我恶心。”
“滚!”
“我不想再在我家的任何地方,看到你这个下贱的烂货。”
“老爷…”
“你也滚!”
“老的懒,小的贱,真是丧门星!”
“要不是对方已经把彩礼给过来了,我现在就想划碎你的脸,然后绑块石头,把你丢到祁蒙河去。”
“死贱货。”
“啪!”
“啊!”
“我呸!”
……
“我当然可以帮你带进去。”
“但是,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的?”
“这个怀表给你,你带我进去。”
“不够。”
“那…这件衣服,纯棉的,也给你。”
“我是说,远远不够。”
“嗯?”
“听说,你勾引过他?”
“那,你也来勾引勾引我试一试?”
“啪!”
“无耻之徒!”
“嘿嘿嘿…”
“来,继续来。”
“继续来啊!”
“你还想进去吗?”
“除了我,你现在这时候,还能找谁进去?”
“……”
“求我。”
“来求求我嘛…”
“你还有什么尊严,你还有什么傲气,你来求求我嘛…”
“……”
“求你…”
“求求你,带我进去…”
“唔…”
“这可是你自愿的…”
“嘿嘿嘿…”
“真没想到,咱们保民学堂里最好的学生,也会有这么一天啊…”
……
“夫子。”
“你来这干什么?”
“你答应过我的。”
“谁!谁叫她来这的?”
“你答应过我的!”
“卫兵!”
“来人!”
“你答应过我的!!!”
“在!”
“快!快把这个疯婆子,给我打出去!”
“你答应过我的啊!夫子!!!”
“是!”
“嘭!”
“咳…”
……
“王管事,你家这位,我给您送过来了。”
“还活着吧?”
“一口气。”
“一口气也够了。”
“省得等下又生出什么东西,来来去去,到处丢我的脸。”
“王各。”
“在。”
“你直接把这个赔钱货送到北街,对方要就要,不要,就直接埋了。”
“但不论如何,他们已经给过来的彩礼,顶多就退一半,知道?”
“知道。”
“去吧。”
……
“我们家要的,是个可以生养的女人,你这是什么?你说说,你带来的这是什么?”
“本来就寡廉少耻,现在还成了这副模样,怎么?觉得我们穷,好欺负?”
“这事,您就要去问问我家的老爷了。”
“反正,这人,是给你们送到了,要去要留,你们自便就好。”
“但那彩礼,是一分都没得退的,不服的话,你们大可以直接请缉罪师大人们做主,查一查就是。”
“你!”
“爹,俺喜欢她。”
“你又来说什么胡话?!”
“俺是真喜欢她。”
“你要不让,我就从祁蒙河跳下去。”
“……”
“唉!”
“罢了,你们至少也退一个食团吧,多的那些,就算是我老徐倒霉,买个教训。”
“半个。”
“好好好。”
“谁叫我家门不幸,摊上个这么蠢的儿子。”
“嘿嘿…”
……
“妹子,你醒了?”
“俺,俺叫徐冲,妹子…”
“我叫王银。”
“是你救了我?”
“俺…俺看你,就是,好心疼的…”
“呵…”
“妹子,俺这是真的话!”
“不…不是假话…”
“……”
“唉…”
“以后不要‘俺’、‘俺’的叫,要说‘我’,知道了吗?”
“俺知道了。”
“嗯?”
“喔喔…是我知道了。”
“嗯。”
“嘿…要不今天晚上,妹子你就先睡吧?”
“那你呢?”
“我…我身子热,睡地上。”
“你身子不好,睡床上。”
“哈哈…”
“真是个呆子。”
“嗒!”
“嗷!”
“怎么了?”
“没啥…踢到桌脚了,你先…”
“嗒!”
“嗷!!!”
“哈哈哈…”
……
“王银,南街王大的女儿。”
“小儿子先天气短,原因不明,估计命数不长。”
“你应该也知道我们的实力。”
“旁的不说,你想要他活过十岁吗?”
“…我需要怎么做?”
“加入我们。”
“一起推翻严家,为你自己,为你饱受残害的儿子,报仇雪恨。”
“当然。”
“在这种宏伟的目标下,你也可以顺便做点其他的事情。”
“比如动用贡献,给你的孩子和丈夫,提供那种更为舒适的生活。”
“比你的父亲母亲,都要舒适得多的生活。”
“……”
“好。”
……
“那是我们的同胞啊!我们不能…”
“砰!”
“虫子之间,有什么同胞不同胞的?”
“你们务必要记住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美好生活,都是从其他人的血肉里面长出来的。”
“他们死了,对你们来说,并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还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谁要是还宣扬这种腐朽堕落的东西,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是!”
“好了。”
“毒雾重楼计划。”
“启动!”
……
“呲呲…”
“咚!”
“月亮…红色的…月亮…”
“妈妈…没来…吧…”
“她…没来…好…”
“嗯?”
“……”
“……”
“……”
“呼…”
“呲呲…”
……
“这是怎么了?”
“你没听说?暴徒联盟,知道吧?昨天夜里,他们趁着红月时分,把一整栋楼的人都给直接毒死了!”
“好像…好像,就是你们家那栋吧?”
“是吗?”
“老徐!”
“我的老徐啊!”
“咔嗒。”
“啧!”
“你看看,刚刚那车上,你家老徐的脸色,唉,真是,唉,啧啧…”
“……”
“老徐?”
“踏踏!”
“老徐!!!”
……
“这种事情,我们也没办法。”
“那是你负责的地方,你自己没有弄清楚家里人的情况,为什么还要无理取闹,反过来怪罪我们?”
“难道你路过家门的时候,真的真的,就什么都没有觉察到吗?”
“……”
“没有。”
“…那还真是怪可惜的。”
“干活去吧。”
“大不了,以后就为了自己而活嘛。”
“是。”
“嗒。”
……
“我们为什么要信任你?”
“我可以把老徐的遗体交给你们。”
“大崽和二崽的遗体,也都交给你们。”
“我们要几个死人有什么用?”
“……”
“请回…首领好。”
“嗯。”
“这位女士,你是想要和我们一起,推翻第四区的殖民统治吗?”
“…我很想说是。”
“但,很遗憾,我没有那么高尚。”
“我只想为我的亲人报仇。”
“小家组成大家。”
“这种理由,那也是可以的。”
“小湛。”
“在。”
“给这位女士拿表。”
“哦…”
……
“砰!”
“突突突!”
“你没事吧?”
“周首领?”
“多谢。”
“顺路的而已,缉罪师本来就是我们的敌人。”
“……”
“哈哈,当然,像您这样的缉罪师,肯定是一个美妙的例外。”
……
“你弟弟出事了,你这个做姐姐的,就应该要为他出力!”
“我没钱。”
“一次是卖,十次也是卖,反正你也是个不知廉耻的赔钱货,大不了就去…”
“啪!”
“你是谁?!”
“我在这教训我的女儿,你又是哪来的野男人?!”
“好啊!”
“一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
“你们给我等着!”
“多谢周首领。”
“下次还有这种情况,你就和我说吧。”
“我没事的话,随叫随到。”
“嗯…”
……
“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咱们两个,都是不被世俗偏爱的人吧。”
……
“如今诸事已定,严家必定翻不了天。”
“等我回来。”
“回来之后,我就把他们的遗体还给你。”
“别走…”
“放心。”
“我对列祖列宗发过誓。”
“我一定一定,会得胜归来,用后半辈子,照顾好你的。”
……
“他们的首领呢?”
“你说哪个?”
“姓周的那位。”
“死了。”
“啊…”
“那个严家的缉罪师,就像是疯了一样,谁都留不住。”
“可你也知道,他们昨天,还有几个在外面驻守的乙级,只是因为红月屏蔽的缘故,没有得到求援的消息,那肯定是不能让他逃出去。”
“总得有几个拼命的高手。”
“所以那两个首领,就都死了。”
“……”
“真是戏剧…”
……
“什么时候…”
“早在红月满堂时。”
“你们造下的杀孽,绝了我仅有的家人。”
“现在,该还债了。”
……
“我的叔叔,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希望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带你一起去看一场美丽的烟花。”
“我会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但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您可以帮我实现一点其他的愿望。”
“作为交换。”
“我可以把您存在我们这的三具遗骸,全部归还与您。”
“……”
“好。”
……
繁杂的思绪,像是一场跨越时间长河的梦。
因为风起而肆意。
也因为风停而安宁。
“银姥?”
王银难得没有再讲什么虚礼。
靠在断壁上睡着的模样,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太婆。
但正如前面说的。
风停了。
这场走马观花似的梦,也该要醒了。
“唔…”
“小子徐松,见过银姥。”
“您丈夫和孩子的遗骸,我们已经送到了。”
“首领说,十八区的历史,会记住您的功和过。”
“但现在。”
“他以私人的愿望,还是请您先行启程,高居天云之上,与老周首领一起,为民祈福。”
“……”
“银姥?”
“理当如此。”
“砰!”
枪声响起的时候,总是代表了某种东西的失去。
比如一颗完整的子弹。
比如一条垂死的生命。
等等等等。
人总是生物链上的一个普通物种。
随着存在的痕迹渐渐凉薄,也就不再拥有那种曾经的辉煌影响。
就像一场绝美绝美的梦。
来时赤条无物。
去时孑然成空。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