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点。
天成大舞台人山人海。
顾家全依旧穿着那身旧布棉短打，脚下千层底。
他大马金刀的坐在正对门的太师椅上，手里还盘着两颗泛亮的铁胆，大声咋呼着：“风已经放出去了，他韩瑞克要是真牛逼，那就来碰一碰！”
“正是。拿着巡捕证偷袭算什么玩意。”他手下附和。
顾家全颔首。
电灯泡发出的黄光照在他神采飞扬的脸上，身前两列膀大腰粗的汉子，再往外是密密麻麻延伸到黑暗里的弟兄，还有大量黄包车夫。
顾家全就觉得自己又行了。
然后他也不管手下才讽刺韩开甲“用巡捕证”，语气粗鄙的继续嚷嚷道：“踏马的个逼的，就他有洋人靠山？老子已经请了英国朋友，还有美国老板！哈同先生也已经答应我，要在这件事上说话。我倒要看看他韩瑞克离了法租界的洋爹的支持，拿什么和我斗！”
周围顿时轰然叫好，都讲顾爷牛逼。
唯有躲在二楼的戏班子里的顾含春和金枝儿闻言越发不屑这个人。
她们之前可是在场的。
当时顾老板后脑勺的汗珠都成了串！现在又这副姿态，原来是假好汉。
不过那位韩先生应该不会来吧。
毕竟这里是闸北，顾老板已经有准备啊。。。
两个女孩正想着，面朝内的金枝儿忽然发现顾含春的眼睛眯起。
顾含春睫毛本就密的很，这一来更显浓郁妩媚。
“来了。”顾含春说，金枝儿顾不得迷她，忙回头。
只见远处大片车灯射出的光柱直破夜幕，楼下的喧哗也因此消散。无数人心想，嚯，到底是韩瑞克，还真敢来啊？
砰！楼下大堂传来声重响。
顾家全的声音多少带了点意外，气咻咻着吼道：“他找死？随我出去看看。”
于是大群人随他往前涌去。
顾含春金枝儿就趴窗口看。
来车有很多，排成长龙，到了面前才放缓速度。
紧接着司机将一扇扇门打开，却不见那位韩先生。
而是头车上的李勇军冷冷一挥手，后面就闪出群汉子扛着苦力用的麻袋，走到双方之间的空白地将袋子解开往地上倒。
一枚枚西瓜似的东西随即乱滚，附近人群惊呼后，顾含春和金枝儿才看清，那竟是些人头！
其中有颗人头两人熟的很，正是最近厚着脸皮死缠金枝儿的沈北。
沈北跟着顾家全，号称闸北第一快刀，平时打架生猛但为人油滑，金枝儿烦他不行。
此刻见沈北的脑袋，不知怎的，金枝儿不仅仅不怕还松了口气。
顾家全大骂起来：“李勇军，你他娘的敢杀我的人，今天你不要走了。”
李勇军根本不回话，侧身等待又一辆车开上来。
应该是那位韩先生了吧，顾含春不由抓紧金枝儿的手臂，金枝儿娇呼着，却见女伴那双迷死人的眼睛里，竟有种戏迷见她们时的光。
“小娘子动心了？”金枝儿调戏她，顾含春烦躁的掐她：“别闹，要出事了呢。”
女孩打闹时，韩开甲亮相人前。
他隔着十几步远对上顾家全的双眼，淡然一笑背着手走上来，说：“顾老板的朋友今晚奔波辛苦，所以我送他们长眠。又听说你放话出去，在这里等我，那我就来了。”
哒哒哒，韩开甲再走几步，嫌弃的用脚尖将地上人头拨开，扫了眼顾家全身边左右：“人是不少，呵。”
他到场后没骂一个脏字，音量也不高，偏偏让人觉得狂傲。
顾家全深吸了口气：“你抓我的弟兄。。。”
“于是你就怂的只敢派人去绑我的妞？”韩开甲摆摆手：“到你我这个地步嘴炮没啥意思，我来了，你也在，就你和我，谁躺下谁滚出上海，怎样？”
顾家全大怒：“韩瑞克你是疯狗吗？你我的身份下场单挑？”
“这里是大舞台，戏文里有军前斗将，江湖上也有作对厮杀，怎么，不敢啊？”韩开甲反问。
顾家全气的脸色铁青，但他还真不敢。
因为他都多少年没和人亲自动手了。
见老板吃瘪，他身边立刻有人站出来喝道：“大哥，他也配和你打？我来。”
但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警笛响起。
从大舞台南边冲来十几个巡捕。
带队的还是个高鼻子的英国佬，其余都是些红头阿三。
英国佬到场大喝：“都住手。”随即对韩开甲道：“韩先生，我不管你什么理由，请不要在这里闹事。”
顾家全顿时猖狂起来：“没事，理查先生，你让他闹，你看他能走出闸北。”
“不可以。”理查手按腰间语气客气，其实威胁道：“韩先生，您是大人物，我也不必拿宵禁令来恶心你，但请你现在离开。”
所有人不由看向韩开甲。
他要是公开对抗执法中的英国巡捕，那么对方就有理由开火。
没见那些阿三都端枪了吗？
但韩瑞克要是离开，顾家全就得意了。
这不，顾家全已经冷笑起来：“行，我给理查先生面子，放你一马。”
我尼玛，就恶心！
韩开甲第一次眼中闪过真正的杀气，冷冷的道：“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说了怎么拉？麻痹的你咬我大哥啊。”顾家全身边那个“单挑王”又吼起来。
李勇军等人立刻冲上来指着他破口大骂。
好好的角斗场瞬间成为菜市场，顾家全的人只管翻来覆去一句“有本事动手啊”。
说实话上海滩的大佬里，像顾家全做事这么恶心的还真很少。
所以实则除了顾家全身边那群铁杆，其余人都纷纷露出不齿神色，但也都想看韩开甲怎么接招。
也就在这个时候，外边又响起阵脚步声。
带队是个留八字胡的黄种人，穿黑色巡捕服，而他们的人扛的竟是膏药旗！
韩开甲都一愣，日本人怎么也来了？
让他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日租界巡捕进场就抡棍子打向顾家全那群人，带队的那位八字胡直接冲理查道：“理查先生，韩先生这样的人物，应该是公共租界的贵宾，您怎么能驱赶呢。”
“山口先生，我只是在调解双方矛盾。”理查不知什么原因，对这位山口巡捕有些低声下气。
韩开甲正琢磨，顾家全道：“山口先生，是他来找我闹事的。”
“都是朋友，不必如此。”山口的八字胡一抖一抖的，转头来到韩开甲面前鞠躬道：“韩桑，久仰大名了！我们领事得知您在这里就派我来了。”
“是吗？”韩开甲皮笑肉不笑着，忽然问他：“既然贵国领事这么看重我，那么帮我看着那个收黑钱的英国佬，我和顾家全单挑一把怎样？”
理查。。。
顾家全。。。
山口巡捕。。。
“看，说到底还是没太大诚意啊。”韩开甲拍拍身高只到他眉骨的山口巡捕的肩膀：“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烦什么吗？”
“什么？”
“躲在栏杆后面对路人狂叫的狗。”韩开甲看向顾家全：“你成功激怒我了。我现在就告诉你，今天，我肯定办你。”
顾家全心里一紧，但嘴上大骂：“你吹牛逼！”
那模样，活脱脱一条躲在洋人背后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