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釜山外海永都岛市政厅。
站在楼顶观风景,此刻的朱老七大抵能够感受到当年英国佬归还香港时有多么不舍。
甭管是不是抢来的,但这座岛是在瀛州手里才有了人气,而且兴旺发达起来的。将来哪个败家子还给朝鲜,他是要敲棺材板的。
汉城人口约有八万,那是朝鲜王京,不及漳州府城。
对面的釜山,遍布茅草屋,看不见几间像样的房子。
朝鲜不缺山不缺树,就很难想象为毛建不出像样的房子。
好吧,听说那个王宫还不及他京城的王府大,有的宫墙双手一扒就翻过去了,整个汉城有七成以上为茅草房。那不是城市,而是个大车甸。
如此,也就难怪小日子一个月便从东推至西,打的朝鲜几乎灭国了。
“皞如,这几年辛苦你了,东奔西走,跑了有五个省了吧?”
曹化淳嘿嘿一笑,“奴婢的差事最为轻松,大江南北走了个遍,好吃好喝,比杨家春、刘时敏两个舒坦多了。”
“这倒是实话。”朱常瀛转身,“不说这些了,走,去看看你带回来的人。”
两人转身,下楼,来至一间小会议室。
门口有卫兵,打开门,屋里蹲着个人,双手双脚带着镣铐,看着浑浑噩噩的,有些可怜。
关上房门,曹化淳对这人冷冷一笑,“佟养性,你不是要见我家主人么,把狗眼睁开,仔细看看。”
眼前人大概三十岁,身材中等,有些微胖。
这货就是前任辽东巡抚郭光复上奏朝廷,言说晓以大义,迷途知返,甘为大明效力的间谍。
他确实是个间谍,不过却是我大金的间谍。
堂堂巡抚被人家当猴耍,这种人死了好,免得害人。
话说曹化淳本就是个情报头子,到了辽阳,又前往沈阳、抚顺,一路安插人手,搜集情报。
北洋商行在辽东经营多年,挂羊头卖狗肉的商行商号有十几家,关内关外与之有业务往来的人也数不过来,本就有一套情报系统。
这个情报系统,自然对曹化淳完全开放,到了就能用。
佟氏,本姓佟佳,不知哪代祖入辽东,改汉姓汉服,经营边贸,渐成巨贾,成为辽东大族。
辽东这样的归化女直人极多,出关为女直入关为汉人,在关外可能还有族亲。
这样的家族,几代混血,你说他是汉人也可女直人也行,关键要看哪家强。
据北洋商行情报,建州在辽东广布间谍,尤以这样的商人为多,甚至不是秘密,因为北洋商行旗下商人就有人收到这样的邀约。
拿情报换人参,这事你干不干?
但这厮卖国,却不是北洋商行调查出来的,而是努尔哈赤建国时,这厮马上派人去道贺,且还写有一封密信,请求投资入股表忠心。
结果手下人办事不力,被边军抓获全招了,导致这厮锒铛入狱。
郭光复这个大傻子自以为得意,收拢了一个间谍,结果人家只是为了活命,出狱后照旧帮着建州走私牟利。有了官府背书,办事反而更加方便了。
这个双料间谍,曹化淳通过兵部文书得知,而佟家更是北洋商行疑似通敌榜单的前三。
曹化淳到了抚顺稍稍了解,脑瓜子嗡嗡的。
佟家,居然能疏通关系通过关门堂而皇之走私。
进一步调查,佟家长房佟养真与游击将军李永芳为挚友,随便找借口开个条子也就无人敢于过问。
至于佟养性那次被抓,也并非抚顺关守军,而是被总兵府亲兵所擒。
这就不能忍,朱常瀛给曹化淳的使命,除了调查内奸,也包括锄奸。
城内不能动手,但出了关就是没有王法之地,女直人可以入关为非作歹,大明人就不可以出关坏事做绝么?
一次运货出关,佟家商队被山贼劫杀,佟家死了二十几个,就留下三个活口。
清点货物,有铁有米有面甚至还有火药,全特酿是违禁品。
山贼,自然是曹化淳安排的人。
两个皆是普通家丁,所知有限。佟阳性这厮的嘴却严实的很,竟然至今也没有招供。
这次前来釜山密会,曹化淳将三个活口尽数带了来。他的身份不能公开,将几个留在辽东就很麻烦,容易节外生枝。
按说处理几个里通外国的奸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朱老七听说这个人之后就一定要见一见。也没有别的,就想见一见,虽然他不认识,但没准这货就是将来我大清的某个大人物呢。
佟养性抬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泛着死意。
“你们是锦衣卫?这是哪里?”
“你猜?”
朱常瀛抓了把椅子坐下,就这么淡淡看着佟养性。
“哈哈,你们就是是锦衣卫,那个死阉人,没卵子的货,当真我看不出来么?”
曹化淳大抵被这厮骂习惯了,只是冷笑。
“佟养性,其实你招与不招也没有分别,借你的福气,咱离开抚顺时,将你佟家一把火烧了。”
“你佟家屯计有十六户,主子仆人将近两百口,都死了。”
“从你佟家得金四百两,银七千两,马九十六匹,牛羊若干。”
“你佟家在开原还有一分支,咱也派人去了。你放心,保你佟氏家族在地府聚齐。”
“阉狗!我杀了你!”
这厮张牙舞爪刚要起身,便被看守一脚踹翻,好一顿毒打。
“殿下,这厮身手不错,当初抓他时,还伤了我们两个弟兄,险些被他逃掉。”
“在他家里,还发现有抚顺布防图,沈阳部分防区图,村堡、道路、驿站,甚至壮丁人数,事无巨细,其精细程度令人咋舌。”
“有搜到与大明官员军将过往书信么?”
“没有,弟兄们只有一个时辰左右时间,来不及仔细搜。”
对于曹化淳所为,朱老七一点意见也没有,只要确认这厮是个叛徒就可以了,杀全族一点都不冤。
特务机关要什么证据?杀了之后就有了。
当然,这个尺度要有把握,对内就不能这么干。
佟养性被打的满地翻滚,鲜血沾满地板,这个时候朱常瀛才发现,这厮的手指头没了几个,耳朵也没了半边,包着大量纱布。
对于怎么折磨人,老曹家是有传统的,曹化淳的二哥当下在锦衣卫做提堂官,手段不要太多。
朱常瀛抬手示意,这顿殴打方才停下来。
佟养性艰难挣扎,背靠墙壁上喘粗气。
“阉狗,佟某人不是吓大的,你骗我!都杀了,你还留着我干什么?我佟家世代忠良,你却要害我佟家,你不得好死!”
“还有你,你又是谁?”
朱常瀛面无表情着他。
“让我猜猜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你自认是女直人,原本女直人一盘散沙,备受欺压,你看不过眼,打心里边恨大明人。”
“现在女直人有了自己的大罕,有了主心骨,你觉着机会来了,要反抗,要掀翻大明人的统治。”
“这没有错,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但你不是,你们佟家累世富贵,家中还有两个秀才公,因着大明才有你们佟家的今日。”
“不是因为不公而反抗,那是因为什么呢?喔,你要向上爬,做人上人,吃大明的饭砸大明的锅,这就不对。”
“你们佟家有今日之祸,都是因为你,去了下边团聚时,你要学会忏悔。”
朱常瀛挥了挥手,三名力士上前,将一根麻绳套在佟养性脖子上,左右用力,麻绳绷紧。
这厮不干了,手刨脚蹬,眼球瞪出血来,只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喉结被卡死,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你……你是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朱常瀛走近,帮他整理整理衣袖,冷冷一笑。
“吾名朱常瀛,大明万历皇帝第七子,你记住了,莫要认错了人。”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别急,我会把你效忠的主子也一个一个送过去。”
说完,朱常瀛转过身。
曹化淳一声令下,两名力士发力。
挣扎、挣扎、再挣扎,大概一分钟,身后没了动静。
朱常瀛转身来看,有够惨的,原来这样被勒死,眼睛真的会淌血。
换了个房间,喝了两杯浓茶,朱常瀛方才感受不到那股子血腥味。
“殿下,奴婢这次莽撞了,怕是会打草惊蛇。”
“你知道就好,死了这么多人,而且还是地方大族,有些人会坐不住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坐不住也是好事,脓包总要挤出来才舒服。这件事,你怎么收尾的?”
“奴婢没有动用北洋商行的人,都是奴婢自己带过去的弟兄,眼下尽数撤出辽东,去往大静暂住。几个知情人也被调离,返回北塘另有任命。”
“只是手里的证据不好处理,新任巡抚李维翰不是个能做事的,给他没有用。转给京城也不妥当。”
“那就留着吧,谁也不要给了。”
沉思片刻,朱常瀛说道,“除了辽东事务,有几件事你也要特别留意。”
“山西与建州遥远,晋商是怎么将货物运至的?这个你了解多少。”
曹化淳早有准备,从公文包中拿出一份地图铺在桌上。
“九边走私,北洋商行早有留意,山西几个重要关口,奴婢两年前就安排人去调查了。”
“商人走私关外,往往借由军需补给名头,由边将开具通关文书。这很容易,因我军在关外也有大量警戒碉堡。”
“过关时,商队会分散出关,以减少边军怀疑戒备,待出关绕过我军警戒,再聚集一起赶路。商队规模庞大,护卫常在二三百人,驼几百头。”
“殿下请看,山西走私关外路线大抵有两条。一条走杀胡口,去往归化城与土默特鞑靼人交易。一条从张家口,或者古北口,或者喜峰口出关。张家口出关与察哈尔鞑靼人交易,古北口、喜峰口出关则可与科尔沁鞑靼人交易。”
“建州与科尔沁交好,商队从关口出,可经科尔沁势力范围进入辽东,铁、粮、盐、茶、布,甚至火药,无所不有。”
仔细看过地图,朱常瀛不禁暗暗叹气,这特酿封的什么关,四处漏风,就还不如正常边贸抽点税实在呢。
西边有晋商,东边有朝鲜,再加上数量庞大的内鬼群,搞屁啊。
“殿下,如要打击晋商,恐怕力有未逮,需要在关外有一支相当可观的骑兵力量。”
“仔细调查就可以了,有几家商人在做、他们的关系网、老巢有几个,都要查!暂时不要妄动不要打草惊蛇。”
“是!”
“第二件事,要经营好与叶赫之间的联系。开原距离叶赫不过一两日路程,日后,叶赫马匹皮货入海参崴,但他们需要的物资则从开原出。这个事自有商行负责,你要做的,就是培养间谍,深入叶赫,并经由叶赫刺探科尔沁情报。”
“是!”
“类似于这种大规模锄奸行动,暂时不要做了,做多了难免出现纰漏,于我不利。”
“奴婢记住了。”
“抚顺关至赫图阿拉,地形地貌要勘测仔细了,村屯一个不可放过。”
“是,此事奴婢已经安排人去做了。”
佟氏家族的灭亡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恰好证明辽东归化政策的失败,值得警醒。
话说,所谓华夷,在民间或许有各种各样的歧视鄙视,这是互相的,人的偏见难以消除。但于官方而言,大明不可谓不仁慈宽容。
只要投身大明获得认可,可以科举可以为官可以从军,并不会因为血统而有政策上的歧视。
佟家就是一个例子,在辽东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这样宽容的制度,在整个世界绝无仅有。而原因就在于,华夏人早就抛弃了唯血统论。
我大清可没有做到这一点,自始至终都在玩女直血统高贵的那一套。
宽容就会得到回报么?显然没有,人家要的是特权。
如果按后世所谓民族主义国家理论,那佟养性大抵会被评价为为民族独立而奋斗的民族英雄。
然而女直建国则成为另外一个鞑靼,本身没有独立生存能力只能向南边伸手要这要那。
华夏人真的没什么野心,朝鲜能够自给自足,那你就安心过日子,多个邻居也没什么。
然而女直人不是朝鲜人,他不是一个好邻居,他不向南边伸手他就不能生存,会垮掉。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就必须统一。
无论鞑靼还是女直或者华夏,如果不能凑合为一家,那就没有和平可言。
过程会很痛苦,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总要打出一个绝对话语权来。
建州的逐渐强大,其实对大明来说是个好事,因为努尔哈赤几乎把整个族群的精华聚在一块了。
打掉他打垮他,那么东北再没有可以同大明叫板的势力。
山海关大门敞开,闯关东去也!
当然,前提是打赢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