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八月,永宁周边十二乞列迷部受邀参加月神祭。
乞列迷语称月神为‘别亚’,这一日正是中秋满月,与大明中秋佳节不谋而合。其目的也大同小异,都是庆祝丰收,只不过一个是通过狩猎一个是通过农耕。
有鉴于此,朱老七以为这个节日可以融合为一。
几番商议,方才有了永宁八月十五月神大祭。
话说瀛州进军奴儿干,已经做了许多工作并且初见成效。
经济上,基本与土着确立皮货本位交易体系。利用盐铁茶布瓷等等生活物资与土着进行广泛贸易且初步获得土着信赖。
政治上,通过设立贸易代表这种方式,事实上笼络了土着上层人物,使其拥有部分治权。
渐次以往,这些特权阶层自己就会想尽办法扩大手中的权力,谋求私有财富,这是必然的,人性如此。
军事上,一次与那乃人冲突,一次与虎尔哈人之间的误会,加之瀛州对外展示的船只以及武器配备水平,毫无疑问瀛州军在永宁地区确立了军事霸主地位,无人能够挑战。
但这样就足够了么?远远没有。
首先,瀛州在永宁并没有获得合法统治者地位。
获得合法统治者地位的方法多种多样,比如政变、造反、革命、篡位......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干掉原来的统治者,取而代之。
但永宁这片本就没有统治者,想要动用武力也没有目标,这使问题变得有些棘手。
当下永宁与周边土着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平等而非上下尊卑。虽然永宁事实上已将交易税隐含在贸易体系之中,但却不能改变永宁没有获得土着认可成为共主这一事实。
简单来说,在永宁这片,朱老七要的是效忠的臣民而非平等贸易对象。
之前永宁制定的联姻、促进商贸等等制度极好,只要汉人持续移民,总能把极少数土着消化掉,但需要时间,而朱老七则没有这个时间。
借助这次月神祭,朱常瀛便是要同土着正式确立宗主关系,也即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谁来谁没来,一目了然。
而要成为这片区域的带头大哥,只靠武力是不够的,加上金钱也不可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政治。在大明,政治合法性来源于礼;在世界其他地方,政治合法性则来源于宗教。其实也是一样的 ,君权神授。
在大明,能够同上天建立联系的只有一人,皇帝。
在永宁,能够同神建立联系的,则是萨满。
也就是说,朱老七要做永宁土着的老大,就要通过萨满获得天神的认可,支持他的萨满越多,合法性就越强。
至于萨满制度是否与大明礼制相冲突?这就完全不是问题。
大明皇帝就是个萨满,只有他有权力祭天!
朱老七也身兼萨满职责,当真按着亲王制度,他的本职工作就是祭祀诸神以及历代先祖。
诏令发出,七个村屯提前几日报到,三个村屯虽然没来但也给了理由,两个村屯则将朱老七的诏令当作放屁,完全没有消息反馈。
这个结果,朱常瀛还是相当满意的。哪怕有一个村屯响应,那么这场游戏就能玩下去。
杨家春总领,老胡尔巴牵头,与各屯祭祀猎头商议月神大祭细节。
八月十三日,朱常瀛在永宁议事厅接见各村屯萨满以及猎头,正式确定月神祭日程。
世界上的土着村落大同小异,基本为二元制,宗教领袖执掌精神,军事首领控制肉体,笼络住这两个人也就控制了该村落。
“各位,按着传统,明日日出开始狩猎,各屯选派三人参与。后日日落之前,狩猎人员准时返回。孤将以狩猎多寡进行封赏。”
“十五日日坠西山,别亚祭开始,孤将亲自主持祭祀仪式,各屯依狩猎多寡依次敬献祭品。这之后的歌舞如常,所需皆由永宁城供应。”
“孤之来,就是要与尔等同乐,共享太平盛世的。尔等之安危就是孤的安危,尔等之福祉就是孤的福祉。待来日会盟,共享富足,永不相叛!”
所谓会盟,大抵有五点。
第一,遥尊大明皇帝为共主。
第二,汉人与会盟之部族结为兄弟之谊,无分高低贵贱,平等待之。
第三,永宁议事会,会盟诸屯萨满、猎头名列其中,共议政事。
第四,如遇外敌,各部互助,守土有责,一致对外。
第五,约定每年中秋为会盟日,于永宁举办月神大祭。
有了五点共识,七个村屯首领不说十分满意也有八分意足。其他好处不谈,对他们来说大明物产又降价了,降价幅度高达15%。这个价格,甚至可以转手贩卖别处获利。
转过天,又来了两个村屯代表,相约会盟,于永宁共庆月神节。
这几日土着进进出出尤其多,大概是得知了会盟内容以及庆典安排之后,觉着不吃亏而且还有便宜可占,所以就来了。
来了就好,没有拒绝的道理。
二三十户的小村庄,了不起男性壮丁三四十个,限于他们的眼界以及见识,就不能指望他们有真正成熟的想法,看重眼前利益才是正常人类。
八月十四日,伴着清晨寒霜,萨满吟唱,十支狩猎队奔出永宁城,钻入茫茫林海。
小小永宁城也热闹不停,就在议事厅前门广场,随着几声牛皮大鼓,永宁城第一届月神大祭运动会就此拉开序幕。
白日里运动竞技,摔跤、射箭、拔河、骑术、赛跑、标枪、射击......
入夜之后则是各色歌舞表演,汉人的傩戏、舞龙舞狮、彩灯游行,乞猎迷人的桦皮鼓、斗熊舞、狩猎舞......。
教授永宁妇女打毛线织毛衣的王府女官也被朱老七抓了壮丁,于篝火前表演了一段长袖宫廷舞。
永宁城人口不多,军民加一块也不过千五百口子,朱常瀛的到来添了三百几口,土着人的加入又添了三百多口。
两千人的小城几乎全员出动来参与这场盛会。
免费吃免费喝有的玩,玩的好了还有奖赏,这谁不来啊。
朱老七主持这样的开幕典礼何止一次,早已经麻了。但今次又大为不同,穿着不同服饰操着不同语言的人欢聚一堂,看似鸡同鸭讲实则却增进了彼此间的联系与了解,汉人的新奇事物与玩法令土着大涨见识,而土着的多才多艺也令汉人固有观念有所改观。
这令朱常瀛想起了当初北塘举办第一次运动会时的场景。笑话不断,漏洞百出,但又有什么关系,结局是好的就可以。
八月十五日将近日落时,十支狩猎队陆续回归。
这是猎人一年之中最为风光的时刻,无论猎杀到何种猎物,都要以最为隆重的仪式将猎物抬入祭祀场地。而今日,围观者众多,这令归来的猎手们心绪更加亢奋。
朱老七亲自站在城门口迎接,穿着有点另类,身穿大明亲王服头戴象征土着猎人荣耀的鹿角帽。一眼看去,就很像龙王出巡。
好不好看也无所谓,土着们看着兴奋叫好就够了。
乞列迷猎手入城仪式,在朱老七看来颇具喜感,因为他们的步伐似曾相识。想了片刻,朱老七忽记起前世的东北大秧歌。好吧,秧歌舞源于狩猎舞也不奇怪,毕竟北疆萨满吟唱都带着浓浓的二人转味道。
后世东北特有民俗,大抵就是同各族融合逐渐演化而来的。
猎物陈列于广场,萨满共议,为诸狩猎队定名次,选定猎物敬献月神。
满泾屯狩猎队拔得头筹,因为人家狩猎到一头熊。
前三猎物依次为一熊一狼一鹿,是为三牲。
与大明祭神如出一辙,猎物需要做简单加工方才能摆上祭台。
趁着这个空档,朱常瀛亲自为狩猎队颁发奖品。
季军三名队员,各赏五块银元、盐两斤。
亚军三名队员,各赏十块银元,茶两饼。
冠军三名队员,各赏二十块银元,绸两匹。
总之,奖品很实在。
至于银元,这玩意还未完全获得土着认可,需要慢慢培养。皮货定价非长久之计,这玩意每一条的价格都不一样,交易起来十分麻烦。
晚八时整,祭月大典正式开启。
十部萨满身穿盛装,手持桦皮鼓,共同吟唱祷词。
祭品三牲之外又加五谷。
朱常瀛领衔诸部猎头共祭,一拜月神二敬先祖三祈来年丰收。
三足香炉香烟飘渺,千多双眼睛瞩目之下,朱常瀛站在高台宣读祭文,也即盟书。
盟书非纸张书写,而是烙印在鞣制过的白桦树皮上。
白桦树,乃是乞列迷人的圣树。树皮用途多样,可做衣可做帐篷可做小舟可做碗碟,白桦汁液则是乞烈迷人待客饮品,白桦枝干可做箭杆可做标枪。
官话一句,乞列迷语一句,整个过程庄严肃穆。铜制大喇叭将声音放大五倍不止,虽然仍旧不能保证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但周围六十米以内清晰可闻。
盟约宣读三次而止,血酒端上台前。
这血酒,乃玉米酿、鹿血、熊胆混合所制,味道很不友好。
九声炮响九位猎头登台。
朱常瀛与九猎头一口饮尽血酒,再次宣读盟约。
噼里啪啦摔碎酒杯,桦树皮盟约投入香炉献祭月神,宣纸正本按上手印被朱老七收入囊中。
至此,礼成!
酒宴摆上,阖城大宴,为这场隆重庆典画上完美句号。
八月十六日,吃了几顿大席面的村屯人众方才陆续散去,永宁重归平静。
杨家春苦着脸算账,总计花费白银两千一百两。
钱,实在是小数目,但物资消耗却是实实在在的,永宁补给的艰难程度注定那些被消耗的物资不能简单以金钱来衡量。
最简单如酒水,永宁今冬就要省着喝了。
眼见杨家春欲言又止,朱常瀛笑问,“你是不是觉着孤做的有些过了,为了千多人口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对待土着过于优抚未必能换来回报?”
杨家春点点头,“奴婢确实有这样的担忧,苦兀岛就曾有野人女直不满我方安置而暴起伤人的前例。我们能笼络一部分人,却难以笼络所有人。”
“你说的是事实。”朱常瀛微微颔首,“可我要告诉你,不单单有土着不满我方安置愤而反抗的,便是我大明人又何尝没有呢。去年南洋就发生七起移民对抗官府事件,只是从没有公之于众罢了。”
“这般多?”杨家春面带愠怒,“殿下夙兴夜寐,全为苟全彼等性命,我瀛州为移民不知投入了多少心血,怎还有人如此不知感恩?”
“知恩图报么?你想多了。”朱常瀛面色一哂,“人心又岂有满足的时候,饿了三天半碗米饭就是恩,吃饱了饭又想能穿暖,能穿暖又想有大屋,住上大屋又想着娇妻美妾。哪一样不能满足,怪自己的少怪旁人的多,我这个瀛州之主能跑得掉么?即便万事顺意,那也是自己本事大能力强,又有几个会感谢到孤的头上?”
好吧,殿下有一个毛病不大好,总是将话说的太过透彻。
杨家春不由苦笑,“殿下,我瀛州百姓还是记着殿下的好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有,但也不至于如此。”
朱常瀛淡淡一笑,“我这样说,不是说我瀛州百姓都是白眼狼。国家大政从来也是一部分人受益一部分人受损,难有两全其美。比如关税,有的税高有的税低。你不能指望那些被征收高关税的商人从中枢角度看问题,他们只会从自身利益出发而抱怨。”
“这些也不说了,只说眼前事。”顿了顿,朱常瀛继续说道,“北疆土着与女直同宗同源,语言风俗近似,与鞑靼人也有关联,一些大部落甚至以蒙文为文明载体。如此,注定如乞列迷人、达斡尔人等天然同彼辈亲近。”
“我若用强,则诸族必然倒向伪金或者鞑靼,此举无异于资敌。即便我学后金以武力胁迫诸族迁徙,编户齐民,也会因语言风俗有异而一时间难以消化,成为动乱之源,帝国开拓北疆之阻力。”
“我思之良久,为今之计也只有优抚这一条路。你们之前所做种种都极好,但仍然有欠缺,那就是文化上的认同与政治上的认可。”
“诚然,认同我华夏文化非一时之功,真正做起来或许需要几代人之努力,但总要有个开始。至于当下,只要黑水诸部不成为我方推进阻力便算成功。”
“今日九个村屯拿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而没有承受任何损失,我相信对其他各方势力还是有影响的,寄希望于有其他村屯能够效仿来投。”
“还有一点。”朱常瀛指了指桌上的盟约,“这份盟约便是我大明正式统治永宁地区的证明,自此之后,我等再不是外来户而是本土人。而且你不认为这份盟约对入盟村屯也是一种制约么?日后若有人背弃盟约,那么动起手来总会减少其他村屯的恐慌,从而减少村屯联合的可能性。”
“殿下所言极是,怕就怕土着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他们不懂那是他们的事,最重要是我们做了。”
闻言,杨家春拱手拜道,“奴婢懂了,视之以诚,观其后效,而后分而待之。”
“大抵如此,日后交易种种,自然优先我之亲近村屯。而对待那些不乐于同我亲近之村屯,也不要敌视,只是日后若有所急,就看他们付出几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