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地，道都
明亮的银轮高悬于天上，在绵延的武夷山山脉之中，一座雄伟壮丽的大山脚下，茂密的林间闪过一点白光，一个人影便被狠狠砸在巨壁之上。
虽然紧急调整的姿势，令他最大程度地用背部承受了撞击的压力，但落到地上时，喉头还是不可抑制地涌出了带有铁锈味的鲜血。而那面原本完整的巨壁，也以撞击点为中心裂开如同涟漪般的纹路。
遭受到重击的中年男子还保留着些许清晰的意识，但他并没有选择反击或是逃离，只是简单看了一眼自己胸口上的那道穿透性枪伤，距离心脏就几厘米，虽然不至于立刻要了自己的命，但也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命中心脏，中年男子清楚，并不是自己反应及时，或者动作迅速，而是对面留手了。反击或者逃离，在对面这位面前，根本行不通。
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一包太平香烟，包装破旧，但被保养得很好。打开，里面并不是中年男人年轻时候爱抽的太平香烟，而是软金圣。正儿八经的太平香烟，现在很难找到，而且自己也快抽不起了。
颤抖着掏出一根给自己点上，吸了几口，舒服得忍不住呼了口气，但很快又因胸口的剧烈疼痛而咳嗽起来。
“吸烟有害健康。”
一道冰冷的男声从前方传来，中年男人抬起头，看清了一张烟雾之后的青年面孔，跟自己也就五步之遥。
“反正都要死了，还在乎这微不足道的健康干什么？”中年男子笑笑，把手中的烟盒递了过去，“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青年男子皱着眉头，提着手中的银色配枪后退了几步，想要避开这浓呛的烟味，“谢谢，但我不抽烟。”
“哈哈，连烟都不抽的话，可以想象，你的生活一定缺少很多乐趣吧，咳咳！”笑着调侃之后，他立刻又咳了起来，并且这次还带着一些血沫和碎块。
“呼，能死在传说中的龙牙队长手下，我这条贱命也算是值了。不过，我还以为你们会把我抓回去审讯一番，然后再灭口呢。”中年男子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没有一点恐惧之色，可能是香烟和长时间的注射禁品麻痹了他的感知吧，所以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笑容。
“李峰，中枢检察院太玄司给你下达的是格杀令，而不是拘捕令。”洛明枫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将死的恶贯满盈之人，却也不由得在内心有些叹息，“你本该拥有更好的前途，但却偏偏走上了我国最不能容忍的那条路……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想对某人说的话，我也可以代为转达。”
“哎，太玄司的那帮废物，吃着皇粮，用着特权，却连我这个小小的走私犯都抓不住。咳咳！居然请了龙庭的人，还是名队长。”李峰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自顾自的在说。
“你的招式，还有你的武器，可真有意思。”李峰看着洛明枫手中的银色配枪，似乎能够一眼看出其中的秘密，“你的炼气透过枪把，直接在弹匣里面凝聚成实体子弹，然后发射。威力比一般的枪械强多了，而且消耗又小，近乎无限子弹，还省去换弹匣的麻烦。”
“咳咳！呼——还真是厉害，怎么做到的呀？”李峰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但没等洛明枫回答，很快又否决了自己方才的设想，“不，不对，都填充炼气作为子弹了，内部构造说不定连枪匣都给换了。”
“对了，你用的是元初炼气吧？还没用自己的属相……真厉害，瞬间破了我的火相气盾，如果不是你故意偏了一下，我刚才绝对已经死了……可能是我这种渣滓，还不值得你这位队长用上属相之气吧。”
可能因为快死了吧，李峰的话多了起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这也更令洛明枫感到惋惜，多么优秀的人才啊，仅凭一击，就推测出了自己的大概手段，这样敏锐的观察力，如果能加入检察院或者龙庭部队，应该大有作为。
至少，如果他不走上那条路，绝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洛明枫能够感觉到他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所剩无几，“你的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准备交代些什么吗？”
“哈哈，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个大罪犯有什么可挂念的。”李峰露出爽朗的微笑，如果没有流满整个下巴的鲜血，那看上去就像一个和善的中年大叔。
“喂，这位龙牙队长，你能提醒一下我吗？”
沉默地看着这个男人，洛明枫微微抬起头，在皎洁的月光下，透过密林间的枝叶，望向旁边这座高山的顶部，那里还有着点点火光。
“既然你没什么可挂念的，那为什么还要回来？”
随着话声入耳，李峰的笑容凝固，然后慢慢消失，化作一声遗憾的叹息。仿佛内心最坚固的伪装，如同浆纸般被撕裂。
“如果你不回来的话，那我这几天就白蹲了，根本不可能埋伏到你。”洛明枫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脸，似乎看出了那一丝破绽。
“呵呵，你们的鼻子还真灵啊，我走了十几年的隐秘通道都被你们发现了。”这个中年的男人还想再调侃几句，但此时，这些虚伪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唉……只是，想再看看他们。”
在一阵稍长的沉默后，李峰又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这不是过年了嘛，大除夕晚上的，想着，至少跟他们聚一聚嘛。”
“太玄司对我的追捕越来越紧了，我自己清楚，估计是很难挺过下一年了……与其最后可能在监牢里不体面地跟他们见上最后一面，不如回来，过最后一个年。”
李峰的背靠在石壁上，分担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然后他把头仰起，挨着墙壁，目光有些黯淡无神。
“老天师早在知道你加入九星的时候，就已经跟你断绝师徒关系了……你自己应该清楚。”洛明枫的语气冰冷，本身就不怎么会说话，现在更不想让自己的惋惜之情流露出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中年男人慢慢闭上眼睛，一滴似乎带着悔恨的泪水，缓缓从眼角滑落。
“师父他一直都是个正直的人，眼里容不得任何一点沙子。在他把我从大街上捡回去，收养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希望我以后能成为一名造福天下黎民的人……他也是这么教导我，培养我的。”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洛明枫依旧保持着没有表情的面容，“可你辜负了他的期待。”
“……是啊。现在回想，我当时究竟在干什么？”手上的烟早已燃尽，除了最开始的几口，就一直没动过。
“我早就变了，就像这个烟盒，外面是太平香烟的标志，里面装的却是软金圣。”轻轻抚摸着好些年头的陈旧烟盒，带着怀念，与不舍。
“我都忘了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染上烟瘾的，可能是在电视上看到那些人抽烟，觉得很帅吧。和师弟经常偷偷卷着树叶当烟抽，就像那样玩。”
“师傅见了，跟我约定，只要我能克制住抽烟的欲望，等我长大了，他就送我一包烟。这包太平香烟，就是他在我的成年礼上递给我的……一直保留到现在。”
李峰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烟，“当初满怀壮志下山，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只落入花花世界的虫子……被迷惑后，想要钱，想要权力，想要地位，然后很自然地就被九星给盯上了，被他们引诱，加入他们……”
“扑哧！”他突然发出自嘲似的笑声，“是啊，我辜负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期待，我都烂成这样子了，还怎么有脸面去见他。应该会被打出龙虎山吧，说不定还会被直接抓给太玄司。”
血，越流越多，已经在地上淌成了一条小河。生命逐渐微薄，洛明枫甚至能够倒数出他的时间。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好想再见他们一面！”笑着，笑着，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泪水与血水交织在一起，浸湿了衣裳，洗去内心表面的那层浅淡伪装。
“……好想再吃一次师娘做的藜蒿炒腊肉。”
“……师弟腿疾，不能下山，我还答应过，要给他讲自己下山的故事。”
“……师父，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听你的话？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把你的嘱托放在心上？啊！啊啊啊！”
泄愤似地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捏成拳猛砸了几下身后的石壁，碎石与灰尘簌簌落下，覆盖住了李峰，也沾染上了不躲不闪的洛明枫。
“……如果时间，能回到那个上午就好。”猛然的发泄后，便是一阵深沉无力的疲惫，仿佛身体里的灵魂已经流尽，再也无法支撑这副残破的躯壳。
李峰带着眷恋的目光倒在地上，澄澈的月光照耀下，眼神透过这片熟悉的密林，望向那给予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师父，谢谢您。”李峰的气息逐渐微弱，逐渐消失。泪水已经干涸，眼睛好疲惫，止不住地想要合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嘴唇微张，“师父……对不起。”
寂静了很久，洛明枫凝视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没有了动静。自己心里清楚，李峰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机，他的悔恨早已伴随着血泪流开了这副躯体，留在了这片依恋的土地上。
洛明枫默默地叹了口气，俯下身，用了点力气，才从李峰的手里把那保存完好的烟盒抽了出来。起身四望了一下，寻了一处较为光滑平整的石头，将那烟盒端正地摆放其上。
转身正对着龙虎山，洛明枫尊敬地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轻轻一挥右手，李峰的尸首便被装进了食指上的一枚纳戒之中。
想了想，将地面上沾染了血迹的土壤与碎石也一并装了进去，免得玷污了龙虎山的土地。做完这一切后，洛明枫便快步离开了。
不消一会儿，被留在石头上的那个烟盒竟凭空浮了起来，仿佛有某种力量牵引一般，快速朝着山上飞去，穿过密林，山腰，天师府的大门，最后停留在一座可以看清小半片山脉的高台中央。
一位伫立于此的老者缓缓伸出手，接过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烟盒。看着上面的花纹，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声声叹息便随着一阵晚风吹向了山脉深处。
“老头子，时间不早了，都等着你开饭呢。”
不知道又在这里站了多久之后，一位老妇慢步来到了他身后。
“嗯，回屋吧。”
老天师依旧面无表情，转过身，越过老妇，向着膳食堂走去。
“峰儿今年也没有回来吗？”
看见老天师的动作，老妇赶忙问道，虽然她的心里也早已有了答案。
老天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两人相伴走进了屋。
屋内正中心，已经有不少人围坐在桌旁，正等候着他们。
一名坐着轮椅的青年见老天师回来了，赶忙上前，“师父……”
他刚想要询问，但看着师父师娘的脸，也猜到了答案，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看来，李峰师兄今年又没有回来。”
老妇人上前，温柔地推着轮椅，把青年重新送回座位前。
“你的师兄……是啊，又没有回来。”
“……唉，这孩子，也不知道大过年的，吃的好不好，有没有衣服穿？”老妇人说着，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滑下的泪滴，“就算他犯了大错，但只要愿意承担，愿意面对，就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好孩子呀！”
“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就怕我到死，都不能再见上峰儿最后一面。”
老天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先落座吧。”
一张大圆桌子，除了最上席的两个位子留给了老天师和老妇人，在右边还空出一个位子，而在这位子的碗筷前面，正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藜蒿炒腊肉。
老天师环顾了一下四座，相比起去年，大家又有了不小的变化……都成长了不少。而当视线落在空位子上时，明显多停顿了一会儿。
“……嗯，开饭吧。”
最尊者发话，其余人这才提起碗筷，正准备恰饭时，又正见老天师的筷子指向那盘藜蒿炒腊肉。
“对了，以后……年夜饭就不要再上这道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