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弯下腰,捡起了脏了的金桔,擦了擦,放回了盘子里,神情肃然地回道:“臣领旨。”
不去,不行。
正如朱元璋所言,办成事与办好事完全不一样。
仅仅想要办成事,大明官员那么多,随便选几个能干的官员,比如方克勤、韩宜可、魏观、开济等等,甚至是山西现在的布政使司也能办了。
可办成事,看的是结果,不问过程。
至于迁移过程中是不是使用了暴力,是不是对待百姓如同囚犯一样绑起来,是不是切了脚指甲当移民标记,是不是冻饿而死也不管不顾……
这些没人在意。
即便有人在意,受限于权力、能力,地方上的掣肘,他们也未必能管得过来。
移民说起来就两个字,可背后牵扯的事太多太多,历史中明初的大移民,就是从洪洞那里,以欺骗、强制的手段,将百姓迁出去的。
嚎啕于野,尸寒于路,这事不是没发生过。
百姓被绑住双手,想去上个厕所都需要喊一嗓子“解手”,以至于移民之后,解手成为了一些地方上厕所的代称。
这背后的百姓苦难,许多官员压根就不在乎。
但顾正臣在乎。
这一世,祖上洪洞。
而上一世,祖上也是来自于洪洞,至于是从哪里被赶到洪洞迁出去的,已是找寻不见。
洪洞大槐树,可以说是两世的根。
在这个时代里,若是可以,顾正臣希望做点什么,至少,在移民的过程中,让百姓少受点罪,少死几个人,少一些悲剧与怨恨。
正如老朱所言,顺路的事……
苦涩地笑了笑,顾正臣直言道:“陛下,那移民之策……”
朱元璋摆了摆手:“和以往一样,移民之后垦荒田地五年不上税,三年不服徭役,朝廷给耕牛、农具等。每一户给道里费、安置费银钞三十贯,这是朝廷能做到的极限了。”
仅仅是移民花销,便是六百万银钞。
别以为在这个五贯钱足够一家五口开支一年的洪武朝,给三十贯还给耕牛之类的待遇多好,这三十贯钱包含了道里费与安置费,也就是说,离开山西之后,吃的喝的,是需要用钱来买的,朝廷可以沿途摆摊,但你必须花钱……
还有到了地方,你总需要住的地方吧,茅草屋也不是没成本的,不花钱你哪来的木头,随便捡一些树枝也搭不出来房子,到了地方你也得吃喝吧……
三十贯看着是不少了,可也耐不住用钱的地方多。
这个费用,只能办成事,距离办好这件事,远远不够。
朱元璋对盘算的顾正臣,直言道:“朕知道这些钱财不够,可也没办法,这是全部了。”
顾正臣盘算了一番,认真地说:“臣可以从其他地方弄来一些钱钞,只是这件事需要陛下点头才行……”
朱元璋听完顾正臣的话之后,并没有立刻答应,从亭中走出,思索了片刻,这才回道:“这法子虽是可行,但蒙受损失的是朝廷。不过——目前来看,损失一些也就损失一些吧,朕准了。”
顾正臣送朱元璋上了辇车,朱元璋隔着帘子说了句:“若是有人找你麻烦,就推到秦王身上。”
“谢陛下。”
顾正臣行礼,目送辇车离开。
唐大帆、马直、万谅、赵臻等人走了过来,行礼寒暄。
顾正臣仔细看着每一个人,唐大帆、马直等人还好,虽然熬出了些白发,可毕竟算年轻,只是赵臻这老头,是越发的苍老了,老的胡须已白如雪,老脸之上全是褶子,有些皮都耷拉着。
“一别许久,诸多辛苦了。”
顾正臣拱手。
唐大帆、马直等人笑得很是灿烂。
唐大帆将一本册子递给顾正臣:“这是自顾堂长出航之后,格物学院的事件简报,详细的情况则在书楼之内。”
顾正臣接过册子:“高产农作物的消息传开之后,格物学院内部有没有争议?”
马直重重点头:“确实有过争议,毕竟这事超出了我们的认知。不过格物学院的规训在那摆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实践出真知,一直教导全院弟子反对要有证据,不靠捕风捉影来发言,所以有些议论,却没大的动静。”
唐大帆咳了咳:“说起来,儒学院的议论声最大,这些人引经据典,只为说明古来不曾有之。可蒸汽机古来也不曾有,难不成就没有了?青霉素古来不曾有,难不成就没有了?”
“举例反驳,这些人也就哑了。可话说出去之后,我们心里也没底。那,顾堂长,这是农业学院的代院长袁生,博闻强识不说,还是个庄稼老手,本是想过过悠然南山的日子,被我们请了来……”
顾正臣看着袁生,瘦削的面颊,颧骨微凸,脸上有数道如龟裂稻田的皱纹,从眼角爬至鬓角,脸上出现了深褐色的晒斑,一双眼微微眯着,似是怎么也睁不大,一双粗糙的手垂着,笑得很是憨厚。
“不必代院长,直接任职院长便是,你们选出来的人我信得过。”顾正臣对袁生点了点头,然后问:“你也不信亩产十几石的话吧?”
袁生很是直接地点了下头:“确实,我不信。所以我会安排好每个农学院的人做好细节,并掌握栽种方法,日后收成时,好证明我是对的,还是定远侯是对的。”
顾正臣哈哈大笑起来,对苦笑的唐大帆道:“这是一个合格的农业学院院长,实事求是,不唯权贵,很好。”
唐大帆松了一口气。
格物学院上下不信高产的人可不在少数,但苦于没有证据,加上这些是海外之物,谁也没见过,所以不好站出来说什么。
农学院的人更是如此,他们知道田地里能长出什么,长不出什么。
所以,大家都很努力,努力去证明一个结果。
顾正臣看向赵臻:“我听说金陵建了一座京师大医院,并接纳了不少病症,甚至都已经完成了二十几场手术,可有此事?”
赵臻眼神中带着几分骄傲,张开没了门牙,漏风的嘴:“是啊,新医学终于从格物学院走出去了,我老了,能活到这一日,也算是没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