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奚愣了一下。
他慢慢反应过来,明白了灵若担心的事。
她这是怕楚无舟为脱身,故意推他出来顶了这项苦差事。
灵若长老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毕竟往前推算二百年,灵若长老一直认为要补天之人是剑仙,如今却突然换了人,而且还换得这么匆忙……
最重要的是,还是在剑仙收他为徒不久之后。
灵若怎能不担心?
时奚想了想,还是为楚无舟正了下名,“没有的,我是自愿的,长老觉得剑仙是那种品行败坏的人吗?”
灵若一个犹豫,“我不知道。”
“……”
她看向时奚,耿直道:“我们这些长老同你师父都不熟,剑仙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闭关,连亲近的朋友都没有,恐怕无人知晓他真性情如何。”
那就更怪不得灵若会这样揣测了。
时奚腮颊轻鼓,说:“我是灵体,我又不会魂飞魄散,我可以转世投胎。”
转世投胎是假,借此脱身前往下个位面是真。
灵若并不清楚这些,因此分外担心。
“可是……”
她叹着,望向时奚那双清凌凌的桃花眼,觉得自己说什么估计都没用了。
她只是觉得,这孩子才十八。
连弱冠礼都没行。
为什么就得由他来肩挑起修真界的未来呢?
说白了,灵若有些心疼。
她当时是真的很想收时奚当徒弟,如果时奚当时成了她徒弟,不管之后如何,她肯定是不会让时奚去补天的。
不管世人如何揭竿推崇。
剑仙就不能阻止一下么?
时奚告别灵若后,就自己回灵犀峰了,他将多余的法器全部收进收藏栏里,手中只拿着一只折扇形状的法器。
时奚举起折扇往天上扇,宽袖拂落,露出雪白手腕。
飞雪被吹得分散,在地面落得到处都是,几个瞬息便融化了。
他看了一会儿,忽有踩雪的声音响起。
回过头,时奚惊讶地发现来人竟然是重不裕,他拿着折扇冲重不裕扇了两下,狐疑说:“你不会是来劝我别补天的吧?”
重不裕的头发被吹得飘起:“……”
重不裕唇角下压,“想来,不止我一人想劝,为何不让你师父去?本该是你师父的。”
本该是楚无舟的。
那日他听掌门提起这些,提起主峰的补天阵,提起剑仙要以神魂补天,讶异了许久。
敬佩之余,出于一点卑劣的小心理,他甚至盼望这日能来得更快一些。
可是,怎么就换成了时奚呢?
时奚自然还是用和灵若交流的那套话术来堵重不裕,而这一刻,重不裕的脑回路也和灵若如出一辙。
他提出了阴谋论,时奚的好脾气仅仅维持了两个来回,闻言很快就愤懑地将重不裕往山下赶,连解释的心都没有了。
“我已经想得不能再清楚了。”
时奚用折扇在雪地上划开一条三八线,不许重不裕踏入,“你废话真多。”
重不裕被站在这条线之外,时奚则站在线内。
他和他对视,沉默几许,不吭声,却也不离开。
时奚扬起折扇,作势要打人,重不裕依然没动,始终站定在原地看他。
“你这人真轴。”时奚冷酷道,“当初还说我成了九州第一剑仙就收你当徒弟呢,现在看来,我才不要。”
重不裕这才哑然出声,“你这么想当剑仙,为什么不干脆离开剑宗?”
别补天了。
世人有世人的活法,这种事不该只牺牲一人,该是千千万万人为之努力才是。
时奚说:“我上次就是离开剑宗啊,只不过又回来了而已,算了,剑仙也没那么好当,我不当了。”
他后退一步,踢开脚下石子,不再和重不裕多说,“走了。”
漫天飞雪之下,满目皆白,风雪未沾少年衣。
重不裕站在原地,黑瞳倒映着远方之人飘起的发尾,就如那次下山,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抓不住、留不住、劝不住。
……劝不住。
*
寝居之中,时奚坐在圆桌旁,面前是昨夜说要给他讲事的楚无舟,而另一侧则是一言不发的夜偏鸿。
他晃了晃腿,去踢楚无舟的下摆,“什么事啊?”
要还是补天裂的事,他猫猫的就把他们轰出去。
时奚如此想着,万万没想过会是另一件,比这给人带去的冲击力还要强的另一件事。
只见楚无舟微微垂目,注视着时奚一无所知的雪白面庞,屋中寂静,屋外是雪落的声音。
他的嗓音是温和的,可是夹杂着雪音,听起来反而让人感到一些清凉。
“小奚。”
“我跟夜偏鸿……昨夜在补天阵法中想起一些事。”
时奚微微疑惑地看着他,楚无舟一顿,方才迎着他的视线,有些艰涩地、继续说下去:“这些记忆很多,很长,很久远,有你,有我,有宴肆,有姜言川,有……许意朝。”
时奚人还没反应过来。
可脑子里,已经率先闪过那份递交上去的申请,回复下来的解答——
【主角本身就是同一个人,不是穿越,是拿回了记忆……】
可是也没人说,反派也是主角啊!
时奚彻彻底底茫然。
他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困惑至极地看着楚无舟,这时夜偏鸿在旁来了一句:“所以,你叫他许则令,其实也是在叫我。”
呜哇。
脑子要烧了。
时奚满脸茫然,而此前被时奚叫出来唠嗑的系统正好听到这些,也炸裂了,这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楚无舟看着他的神情,意识到他对于这些也是丝毫未知的,一时静默了几秒,“这些记忆很全,细节也有,那时阵法误以为我和夜偏鸿是补天之人,险些融合了我们的神魂。”
“而非一个人,神魂是融合不了的,所以小奚,这些人……都是我。”
时奚彻底宕机。
他眼睛睁得圆圆的,整个人看起来特别呆,楚无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才低声道:“所以我昨夜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那么多个……没有一个喜欢的吗?”
时奚:“……”
系统:【奚宝我要把这事上报上去。】
【报吧。】
都报,全都报。
好让他也看看是怎么个事。
为什么这些人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主角和反派神魂相同?为什么……
许则令,许意朝,这俩性情相差南辕北辙的人,会是一个人?
时奚太久不说话,楚无舟尚还能等,夜偏鸿却绷不住了。
他走到时奚身前,紫眸锁定在他身上,“你最喜欢的,是不是姜言川?”
这么多记忆,他只觉得这个分身是最得时奚喜欢的。
时奚回神。
时奚绷着雪白的小脸。
他伸手将楚无舟推开,又把夜偏鸿推开,然后默默转身,静一静。
这种时候,夜偏鸿就想把话说开,可他也心知时奚需要时间消化,于是只能忍耐着往门外一站,给时奚静静的时间。
终于,过了许久,时奚从屋中出来。
夜偏鸿身上飘满了雪,时奚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有法术不用,偏要雪落身上。
他上前给了夜偏鸿一下,拍落夜偏鸿身上的雪。
楚无舟伫立在门边,“小奚。”
时奚腮颊轻鼓,“嗯,想明白了。”
他回头道:“也就是说,以后还能遇得到,那补天的事情你们就不能再跟我唠叨了。”
以后还能遇得到。
这或许是句动听的情话。
二人不约而同想着。
可对于补天一事,夜偏鸿和楚无舟仍是不愿,他们看着时奚,时奚回到房间,有点凶巴巴地说:“不许说了。”
“……”
今天一天发生的事,胜过去年一整年。
时奚闲暇之时,总是忍不住去思考,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是一个人呢?
系统也说这闻所未闻,所以,这种情况其实是极其不正常的。
难怪……
他就说,像许则令许意朝这种死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怎么会这样多。
原来,一直是一个灵魂。
时奚低着头,突然又想起自己的原生世界,在那里他也曾遇到过一个怪人。
【奚宝,申请递交了。】系统精疲力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解答,我看看上份文件什么时候回复的……哇花了这么多天。】
【那大概得下个位面才有答案了。】
补天裂一事也提上了日程。
经过各宗多方准备,确保那日不会出现意外,他们提前在剑宗附近布了阵法,确保不会有人误入。
时奚最后逍遥了一段时间。
他下了山,想去寻上次吃过的麦芽糖,可是好可惜,那个卖麦芽糖的老头不见了,别家的麦芽糖他又总感觉味道不对。
不是纯的麦芽糖,里面添了别的。
时奚难掩难过,扯着夜偏鸿和楚无舟的袖子就要走,正在这时,他感到自己右手扯住的那只袖子扯不动了。
难过回头,时奚面前却是一根小兔形状的麦芽糖,他愣了一下,歪着脑袋去看麦芽糖之后的夜偏鸿。
“上次存的。”
夜偏鸿手指微动,将糖印在了时奚唇瓣之上,时奚张嘴含住,拿住木签,眼睛变得亮晶晶,声音也变得有些甜,“夜偏鸿……”
“是不是很感动?”
“你魔真好……”
夜偏鸿:“……”
他紫眸微眯,翻了翻自己的记忆,“在另一个世界,这是不是被人称之为好人卡?”
“当然不是啦。”时奚一脸你怎么会这么想的表情,不等夜偏鸿原谅他,时奚就又是一句,“这明明就是好!魔!卡!”
夜偏鸿:“……”
要不是这是在外面,他非按着时奚,吻着他抢走那麦芽糖不可。
这时,楚无舟轻轻问:“还去哪?”
“哪都不去了。”时奚扭头,“回剑宗。”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沉默。
时奚走远了一点,察觉不对劲,回头看见两人还站在原地,根本没跟上来。
他于是走回去,再次扯住两人的衣袖,拽着他们走。
“又不是见不到了。”
时奚收回手,拿着麦芽糖的木签,犹豫了一下又说:“哎……其实也是有可能见不到的。”
楚无舟:“……”
“如果我以后没遇到你的话……”时奚温温吞吞地,声音有点小,却是难得的吐露了一点真心,“那你就是我的白月光了,许则令,白月光最是难忘了,我不会忘掉你的。”
不过,任务结束之后系统好像会抽离他的情绪来着……算了,让许则令高兴点吧,就不说了,反正规则限制,也说不出来。
夜偏鸿这时语调微冷的来了一句:“有白月光就有替身,你是不是还要找个替身来睹物思人?”
时奚:“你讲话真难听,明明都是一个人,你就坏一些。”
他轻哼:“不理你了。”
夜偏鸿上前,伸手牵住时奚。
吃他的糖,又不理他,到底是谁坏?
他侧眸,凝视时奚。
补天的吉日终究是到了。
那日晴空万里,彩云翩篇,连灵犀峰的雪都停了,各宗各城皆来了人护法,其中许多人甚至是第一次见到时奚,见他如此年少,一时颇为默然。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令人震惊的事,便是魔界夜偏鸿也来了。
他为何会来?
众人心头刚划过这样的疑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此为——补天之人而来。
“会疼吗?”众目睽睽之下,时奚回头孩子气地拽了一下楚无舟的衣袖,任谁都能看得出,二人此刻不是师徒,而是平等的。
他可怜兮兮的,“有点怕现在。”
“那就——”夜偏鸿在旁开口。
时奚摇头,他松开楚无舟转身,楚无舟抬了抬手,像是想抓住他。
可终究没能抓住。
便只能盼着,念着,祈求着,下个世界再遇。
楚无舟看见时奚踏入了阵法之中,浅蓝的灵力如风卷涌,将他裹挟其中。
一束刺眼的光从天际漆黑的裂缝之中降下,很快众人就再也看不见时奚的身影了,除了风声外,四周一时之间寂静得几不可闻。
众人望着天。
灵气如瀑,裂缝消失,久旱逢甘霖,有人当场突破。
非福,祸兮,需制也,谁制也?
楚无舟微微闭目,以遮掩微红的眼眸,眼前浮现的尽是时奚的面容。
他轻道:
“——时奚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