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怪。
别说是超乎了叶青釉所想,甚至连说话的越明礼出言后都被吓了一跳。
可吓过之后,他挠了挠头,到底是没有说出别的话来。
叶青釉这回真是认认真真的打量对方,好半晌,才轻声问道:
“你怎么不劝我?”
真是怪事。
她自睁眼以来,就没遇见过几个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若是普通人,大惊失色之后,一定会想尽办法问明白她在忧愁什么,或是劝她不要自寻短见。
越小公子倒好,直接开始问她想要葬在什么地方,还想着烧什么东西了。
这对吗?
越明礼也很认真,细细开始数其中利弊:
“因为叶小娘子比我聪明,况且都说已经想了很久,我应该是劝不住的。”
“我,我自幼也有些不足之症,若你真因先前中毒,身上有些病痛,旁人不解,我却是明白一些——
有些病痛不是硬抗就能过去的,所以,还不如多烧些元宝纸钱,能让叶小娘子下去之后手头也宽裕一些。”
......
原来这傻子以为她是因为先前中毒,身有余症。
可,怎么不能算是‘毒’呢?
叶青釉有些愣神,神态也就松懈了些,越明礼吃不准自己到底说对了没有,也不知道叶小娘子到底想听什么,绞尽脑汁的想,终究还是挑拣了一些能说的话来:
“我从书上看说,阴曹地府也是另一个世间。”
“人死之后,不是一下子就能面见阎罗,过奈何桥投胎,而是要先后过城隍庙,黄泉路,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迷魂殿,酆都城,十八层地狱,血水池,供养阁,莲花台,最后方至还魂崖。”
“一路上有历朝历代积压的无数鬼魂等候往生,可人世间生孩子之人总共只有那么多,所以只能一直等,一直等。”
“若不想等,那就到了阳间亲眷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元宝纸钱,只要见到当差小鬼塞上一把,都能用到益处.......”
这就是不可言说,但却十分有用的招数了。
越明礼自己说着说着,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原先也想过叶小娘子贪财,可自那次你说要含宝珠而死之后,我回去翻书时看到了不少从前不知道的东西。”
“叶小娘子不是贪财,也不笨,先前生死一线后或许有些明悟,才做了决定。”
“你说的话可能有人像我一样,当下不懂,但时日一长,总有人明白你才是对的。”
“那既然我不懂,我就不该指手画脚,只再帮帮叶小娘子就是了。”
“虽说叶小娘子也有爹娘,可爹娘到底年纪大了,我应当还能比他们多活几年,到时候多烧些元宝纸钱,总是没错的......对吧,对吧?”
对吧?
应该是对吧?
越小公子看着还年轻,最多才十六七,看着还能再活个五十年不成问题。
谁会不喜欢到阴曹地府,年年还有人给自己烧元宝纸钱花呢?
谁会不喜欢呢?
叶青釉展颜一笑,想要开口,却看到了越明礼手足无措的表情。
少年整个人慌的要命,想要伸手靠近叶青釉,动作间却险些打翻在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他被烫的一时间有些龇牙咧嘴,可还是接住了叶青釉的眼泪。
少年的眼中一片骇然:
“叶小娘子,你哭什么?”
叶青釉垂下眼,看到的就是对方掌心那一滴已经炸开的泪珠。
对啊,她哭什么?
需得知道,无论是哪一辈子,她可都是很顺心的。
只要不是那种只知使用武力的莽夫,只要她想要的,总有办法达成目的。
像她前世拜入师长门下一样,像她此世捣鼓出影青瓷,炒高瓷价一样,像她说一定要让叶家付出代价,叶家就当真债台高筑,随时会家破人亡一样......
像她明明用了恶毒的手段,却还能将那黑瓷命名为天目,将所有言论利己一样......
掌心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的水光之中,倒映出两人的倒影。
越小公子的倒影逐渐模糊,而叶青釉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越大公子说的是没错的。
她虚伪,恶心。
她就是有祸心,还会找各种借口,掩藏自己的人。
她断断续续帮了一些人,可终究对他们心墙高筑,到如今连多几个侍从下人伺候都有犹疑,总觉得人多会更大的麻烦。
而她痛苦的源泉,就是因为隐隐能猜到自己不该如此,可却总以最大恶意揣度他人。
明明本性卑劣,却又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坏的并不彻底。
所以,对上没有心机的人,说要让自己含宝珠而死,带着周身绮罗元宝纸钱安眠的人,才会又想到了面目全非的自己。
暴风雨为什么不来呢?
为什么不来掀开她的皮囊,狠狠撕开她的血肉,让她也彻彻底底的痛快宣泄一场呢?
叶青釉不懂,越明礼也不动。
他似乎非常惊诧,手上的眼泪越接越多,整个人呼吸都急促了不少,脸色也越发惨白。
叶青釉反应还算快,瞬间想起对方有哮喘的事情。
吃惊之下当即扶着人躺下,越明礼捂着心口喘了数十息,原本已经犹如破风箱似的喘息声才慢慢平复下去。
叶青釉站起身就想去寻远处的长留,可还没站起身,就被越明礼拉住了裙边:
“叶小娘子.....别,别去......”
“我家里人,若是知道我又犯病了,往后便不能再出来了。”
“我,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一次......”
叶青釉到底是又蹲了下去,两个人一人脸上都是眼泪,一人脸色惨白,也说不上谁更狼狈。
静默了片刻,某一瞬,也不知是触到了谁的笑穴,对视看清彼此之后,两人又齐齐笑出了声。
这笑来的突兀,去的也快。
越明礼笑过之后,仍没有松开叶青釉那一角裙边,他轻声道:
“叶小娘子,我知道你肯定是对的,可你看我,我其实很想活呢。”
“秋天冷,若是现在死了,等到入葬的时候,就是冬天了,会更难熬的。”
“要不,晚,晚些再说死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