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权的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轻轻地缩回了袖子里,手指微曲,渐渐握成了拳。
他不知道。
王熙凤的眉梢高高挑起:“您不知道么?”
“老奴,不知道。”戴权脸上的笑意无影无踪,甚至看向她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三分凛冽。
王熙凤也拧了眉,抿了唇,停顿了一会儿,才道:
“肃王完了封禅的差事回京,陛下派了御前侍卫统领率人马去接。
“可是将近京城的时候,肃王深夜留书,说是思念太上和太后,先到行宫请安,跟太上缴旨,然后再回京城。
“然后就带了几个心腹侍卫,悄悄离开了。
“统领哪里想得到肃王会玩这么一出?
“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只好派人快马回京跟陛下说了一声,他本人则率领本部人马追着肃王来了别宫。”
戴权的手指颤颤着从袖子里探了出来,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起来。
王熙凤看着他紧张的样子,知道他的确不知情,心里微松,但同时也紧张起来,不禁坐直了身子,低声道:
“皇上和我算过日子时辰,无论如何,肃王昨天也该到行宫了……”
戴权沉声道:“若是大队人马,那无论如何,我也该知道才是!”
“所以……”王熙凤惊恐地看着戴权,二人不约而同说了出来:
“肃王没来别宫!?”
这可麻烦大了!
戴权只觉得头上微微一晕。
王熙凤发现他身子轻晃,忙伸手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戴相!~”
戴权强自挣扎着,稳住了自己的身形,脸色却不由自主地苍白了许多:“我得回去,这事儿可大可小……”
往好里说,肃王路上遇到了什么羁绊,所以迟了一两天抵达行宫,这也就罢了。
可万一他是老早就来了,却换了方向和位置进了终南山,骗开了禁军,潜入了行宫,意图不轨……
——万一给他得手呢?
万一呢!?
尤其是现在太后仍在!
他们母子一个矫诏……再有自己那个野心旺盛的傻徒弟做内应……
戴权再也坐不住,一股劲儿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王熙凤一把拽住他:“您如今这个样儿,自己回去可不行!”
扬声叫景黎。
“这是原先东宫的景字辈,他们的本事您自是有数的。若需要跑腿拿人,他比寻常的小内侍强。”
王熙凤低声说着,又紧一紧扶着戴权的手指,“戴爷爷,我进宫之后,您是除了太上和皇上,对我最好的人。
“您老可千万要好好地保重自己。
“您徒弟们怎么样我不知道,可我那里还有您一个徒孙,聪明伶俐又孝顺,他还等着给您养老送终呢!”
戴权想起了被周殆恼羞成怒丢在大明宫自生自灭的那个叫钱罡的小家伙。
当下脸上不由自主地也松缓了三分,笑了笑:“好好好!
“既是娘娘帮着自己的下人来算计我那点子家底儿,那我怎能不识趣呢?
“果有回大明宫的一天,我必让钱罡给我摔盆打幡!”
这就是认了钱罡的正统身份!
王熙凤嗐了一声:“这话都歪到哪儿去了?”
也不跟戴权再争辩,而是吩咐已经大步过来帮忙扶住戴权的景黎道:
“本宫相信你们景字辈自有自己的联系方式。
“景铨之前送太妃回别宫之后便没回京城。
“你叫了他出来,一起听戴爷爷的吩咐——不用管我,我吃了饭就睡,什么都不知道!”
景黎愣了愣,立即会意过来,脸上微微一沉:“娘娘……”
“本宫的话你记住了吗?”王熙凤眼神一利。
景黎无奈,低头欠身:“是,奴才谨遵主子命令!”
戴权满面赞许,拍了拍王熙凤,在景黎的搀扶下,快步离开。
王熙凤轻轻松了口气,仰头看向夜空。
咳。
一声轻咳。
声音脆脆的,轻轻的,甚至被夏夜山间的风一吹,便隐隐约约飘飘荡荡消失在了空气中一般。
然而,不过三五息,两只夜枭、两只山雀和一只杜鹃飞了过来,落在院子里高高的树枝上,各自叫了一声。
参见凤凰大人。
王熙凤看着它们,又咳了一声。
鸟儿们再应一声,各自立即扑棱棱振翅朝天飞走了,顺便还张大了嘴,各自尖厉地喊叫起来。
春生和春暖这才从里头奔出来:“娘娘,怎么了?”
王熙凤看着他二人笑了笑:“刚才那边树上站了好几只鸟儿在吵架,我烦得很,扔了颗石子,都吓跑了。”
两个人这才放下心来。
各自下意识地看一眼周围,并没看见什么粗使的宫人,登时都有些不满。
春暖上前去搀扶王熙凤,小声嘀咕:“戴相要跟您说话,大家都避远些,这是应该的。
“可怎么能院子里和回廊下也没人值守呢?
“这帮人也太能偷懒了……”
王熙凤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别宫的人,自是只听太上和太后的,至多再多听几句太妃太嫔的。
“咱们算什么?不过是凑上来办差的罢了。
“何况,最多歇个一两天,只怕就要扶灵起行去孝慈县了,哪儿来工夫跟他们计较这些?
“你们都梳洗好了?”
春暖心里一跳,抬头看了一眼春生,使个眼色,口中却缓和下来,轻笑道:
“是。都梳洗、收拾好了。一会儿安儿姐姐提膳回来,吃了饭就歇了。”
王熙凤又顿了顿,轻描淡写地抬头看春生:“你去接一下你安儿姐姐。
“这院子里的人偷懒,说不好她得一个人提一大盒子吃食,别宫不比大明宫,别让她再迷了路。”
春生的脸皮一瞬间绷紧,忙答应了,疾步走了。
夏夜,中旬,明月半空,星光灿烂,山风中的亭台殿阁都闪着微微的烛光,将巍峨的山体和阔朗的殿宇都投了黑漆漆的影子在地上。
尤其是刚才鸟儿惊飞的高大树木,被风吹得枝条轻舞,阴影乱杂杂横在山影与殿影之间。
就像是有不知名的毛贼,正躲在重重房舍之中,探头探脑,居心叵测。
春暖看着春生的背影一出了翠波亭的大门便融入黑暗,再也不见,忽然心底有些发颤,拉了王熙凤,小声道:
“娘娘,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