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姚元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子、正瞪着眼睛一脸好奇的上下打量着自己时,他很难把这样一个人和那大名鼎鼎的玄衣卫联系在一起。
对方还没有自报身份。
只是看着跟在他身后的那十几个士卒,姚元已经猜出了他是什么人。
只有那个据说‘上到廷会官下到边郡小吏谁都可以查’的玄衣卫衙门的人,才有这个本事突然调动工地周围的军队。
周围,十几个士卒已经将那几个护卫控制住了。
自己暂时安全了。
“你好像轻松了下来?”刘邦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就不怕我是来找麻烦的?”
姚元看了看那十几个士卒,摇了摇头。
“我还没瞎。”
“嘿,有意思!”刘邦笑了下:“我是不是帮了你一件大事?”
“应该是。”
姚元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还说出了自己关于整个工程还有大问题的猜测。
屋子外。
赶来的监督太监一脸愤怒的看着阻拦自己的士卒,心里的担忧和恐惧一起在急速扩大。
大王是什么人,没人比他们这些从宫里出来的监督太监更懂了。
他知道这事一旦捅出去,自己大概要被拉去和匈奴奴隶一起睡了……
当他看到远处有士卒把第27水泥厂厂长也押解而来后,他直接绝望了。
这是哪个大人物闲着没事来工地上玩了?
还正好遇到了姚元?
……
咸阳城。
当国师府的车队快速驶过大街奔向城外、然后工部部长熊肃的马车也紧随其后时,许多人都意识到,恐怕出事了。
紧张的气氛顿时从民间弥漫开来,甚至影响到了各个中央衙门和廷会内办公的人。
李斯听到消息后停顿了一下,随即对着底下的人摇了摇头。
若真有和廷会相牵连的大事,国师不可能不叫自己的。
只是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大事……
然而与众人想象的不同。
李缘此刻正在王宫中,听着嬴政说起这件他早已知道的事。
“原本熊肃是想着从上郡开始的,顺便把年节时跳得最欢的上郡郡守给整一下,却没想到被刘邦和糜伍撞破了。”
嬴政说:“不就是贪污吗?不就是横跨好几个部门、牵连数十官员和上百厂长之类的小吏的塌方式腐败吗?自糜伍那件事之后,寡人有心理准备。”
李缘嗑着瓜子,点了点头。
命运还真是奇特。
取消徭役后的第一桩贪污案就是糜伍主动弄出来的,而如今这大基建开始后第一桩贪污案又是他和刘邦一起撞破的……
“你该去现场了。”嬴政说:“该重罚就重罚,甚至当场骂熊肃一顿都行,表现出一种态度来。”
“好。”
说完,他闪身消失。
嬴政则对着门口下了几道命令,随后看着李缘留下来的几个果盘,上面摆满了瓜子、糖果、花生,不自觉的也吃了起来。
不一会,李斯和王绾同时到来。
“来,尝尝这些东西。”嬴政起身道。
锦陇则拿着两个果盘走到了一旁一个空的桌案上,王绾也自觉的拿上了剩下的几个跟来。
吃不吃先不说,至少这回应的态度得有。
嬴政指了指这个正方形桌子的两侧,示意他们坐下。
“第一批实习官员当中,适合进部的有几人?”
这问题让王绾和李斯思考了一下,随后王绾说:“从资历和学宫成绩上,有七八十人上下。”
“如果再算上政绩和岗位,那估计只有二十人上下了。”李斯补充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应该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李斯心里忽然就觉得,中央部门里估计有一大批人要倒霉了。
中央朝廷都这样,地方上的……
李斯有些心累。
其实他很想劝大王,不要太过追究一些问题。
因为哪怕许多寒门子弟或者六国之人经过半年基层历练后已经入朝为官,但现在大秦的官员数量也快跟不上了……
到处都缺管理人员和识字之人,许多官位上的人要么身兼两职,要么就是由一些基层官吏或者民间有相应学识的人在几个月内提拔充任而来的。
若只是这一时还好,但大秦如今的发展趋势可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
长久这么下去,官员队伍会出问题的。
“道路水泥化工程中,有好几个部门的人和地方府衙某些人联合起来,在账目上动手脚,试图贪朝廷的钱。”嬴政淡定说了一句。
王绾心惊胆战,自己的学宫估计要加快从天下招揽士子的进程了,甚至许多百家之人估计都有机会了。
李斯沉默不语,原本想劝的想法也没了。
这种大案,谁劝谁死。
“李斯。”
“臣在!”
“张苍跟寡人说,你老师的学生,还有些不愿意出仕的,兴许是觉得张苍的官职还不够高。”嬴政似笑非笑。
李斯沉默了一下,拱手道:“臣即刻写信。”
他不仅要给那些师兄弟写信,还要让他们多带点人来。
因为大王此话,无疑给其他名声极盛的先生们释放了一个意思:若来秦国,子弟也可能大规模入朝。
荀子这个名声两极分化的人,秦国都可以大规模接受他的弟子,你们呢?
……
工地全面停工了。
三百多士卒和国师府的数百护卫一起,将匈奴奴隶和所有工人、管理人员全部分开看管起来。
当国师的马车径直开到姚元的屋子外时,门外的监督太监直接就腿软倒地了……
他想过会来廷会官,会来部长,甚至玄衣卫直接来抓人都想过,唯独没想过国师直接来了。
马车旁。
李缘下车后看了看刘邦和姚元,对他们的行礼一言不发。
沉默一会后,他才走上前扶起了两人。
“你们的胆子很大。”
忽的,他又笑了:“但功劳也很大。”
一句话,给这件事定性了。
姚元松了一口气。
刘邦心里狂喜。
李缘走进屋子里,听着姚元复述了经过,随后直接喊来了监督太监和厂长。
“说说吧,怎么个方法?”李缘平静道:“如果让玄衣卫给我报告后,可就不算自首了,现在说还可以从轻发落。”
随着他们将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李缘明白了一件事:
贪污的手法具有传承性。
山林矿石都是朝廷的,工厂冶炼也是工部所管,按理来说整个过程中,除了需要支付工人工钱和供养那些奴隶吃食、以及一些材料损耗外,就没有别的支出了。
可人的创造力是无穷的,贪欲让一些人硬是找到了可操作的方法。
采矿工人需要工具吧?
矿场需要把东西运来,是不是需要骡马等运输工具?
这当中包括吃食、工具、建造费用等等在内的成本支出,是不是可以稍微提价一点?
当然,这个算基础操作。
进阶操作是,在石料出厂还没运到水泥厂的过程中动手脚。
比如石料出厂时的那一石。
如果水泥厂的秤比石料厂的轻了一点,那中间是不是能多出一些来?
账目上一千斤的石料,实际只有九百多斤。
只要能蒙混过那帮挖矿的奴隶,出来的这些就可以在账目上积少成多,也能腾出点钱不是?
这还只是石料厂。
煤矿、铁矿,一律可以照此方式运作。
反正如今大秦的基建计划需要这些东西的量极其庞大,只要秤和账目不出问题,谁会纠结一次性只有几钱的问题?
更有甚者,一些资源被发现后,当地官员隐瞒不报,先让其他人低价买下那块地。
然后朝廷再“发现”,再从对方手里买过来。
朝廷如今最缺的是资源、是人才,却并不缺买资源的钱。
“所以,那一钱也是这么来的?”李缘说:“每一石的成本都多了一钱,那只要这个水泥厂还在,这钱就源源不断?”
“只要姚副厂长同意。”厂长说。
只可惜,这家伙没同意。
“之前那些厂子也是?”
“是。”
李缘沉默了一下:“不对吧,你若真想拉姚元一起,那应该先做好他的准备再把账目和计划给他;然而你却没事先这么做,怕不是你抱着侥幸心理,认为他不会纠结这个,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拿到原本应该拉拢姚元的那一份钱?”
厂长面露懊悔。
监督太监心里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李缘叹息着:“人类最大的两个缺点:懒惰和贪婪。”
“国师所言乃真理也!”姚元忽然说道:“在下算过,按照监督太监职权内的十四个工厂来看,怕是有上万钱的赃款;他若是公正处理了在下这事,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地步。”
李缘看了看他,觉得他这话很有意思。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如此着重强调监督太监……
一眼看去,监督太监的身子都有些抖了。
虽然此时王宫内有些职位的宫人是不用阉割的,但那只是王宫外围的一些宫人,但凡重要点的职位上的宫人都是太监。
而他们这些人依附王权生存,由于身体残疾,能填满他们欲望的也只剩下这些黄白之物了。
门外,熊肃和章邯一起等在这。
被叫进去后,熊肃当即认错。
“下官管束不利,以至于工部出了如此丑闻,下官认罚!”
你这样让我不好接话啊!
李缘先没理他,而是看向章邯:“带着这两位去抓人,沿着线索一直抓下去,不管他背后是谁。”
“唯!”
他这才看向熊肃:“准备好将功折罪了吗?”
“下官必定尽全力!”
……
当天夜里。
咸阳城被抓了二十多个官员,近百厂长级别的小吏,以及七个监督太监。
第二天清晨。
这些人的罪状被直接公开,并且当天就被国师下令贬为奴隶、送到国师府的一个工地上和匈奴人一起做事去了。
动作之快,别说让一些官员没反应过来,刑部甚至连案子都没登记完。
以至于韩非直接拿着一本《大秦律法》找上了国师府。
你轻视我可以。
轻视‘法’不行!
“韩部长,别急嘛!”
韩非气得咬牙切齿,国师的权力不是这么用的!
法家被很多君王喜欢的原因中,有一点就是法家的人很勇敢,他们可以为了自己心中的法奉献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哪怕那个法是根据君王意愿来制定的,但只要不违反他们自己心中的法家思想,为君王服务也可以接受。
可韩非不同,他是法家之人,却是一个不够‘纯粹’的法家之人。
他会为了自己故国的利益而在秦国和师弟对垒,却也会为了他心中认为的法而和秦国重臣走上对立面,哪怕这会让他身陷险境。
如今,他也愿意为了自己心中的法硬刚国师。
“你说我违法了?哪里违法了?”李缘问道。
韩非翻开了律法书,他有信心在上千条法律条文里找到自己需要的。
但当他翻到一页准备将几条法拿出来和国师说时,对面的李缘摆出了国师印——这个在太子还未长大的情况下,秦国内除了王印外权力最大的东西。
“韩副部,怎么不说话了?”
韩非看着国师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大秦的新律法里已经开始修改针对贵族官员们的条文了,也许有一天真的能做到贵族和平民同罪。
但这法律里的限制,不包括“君”——秦王和太子。
也不包括“国师”——这个自古就没有的职位。
至少在他主持修订的新秦法里,没有明确针对他们的法律条文,因为他没想过这三个人会违法。
法本身就是为了维持他们的统治的,只有脑子坏了的统治者才会在明面上主动带头破坏这个。
但国师好像真的脑子坏了……
看着他发呆的样子,李缘忽然间觉得韩非有点可怜得好笑。
“韩副部,你可能还不知道此案牵连了多少人。”李缘说:“十二个王族旁系,包括三个秦王的长辈;中央部门里,那些犯事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和一些大贵族甚至部长有关系;地方府衙上,有些地方压根就是副郡守这个级别的人在主导……”
随着李缘说出一些消息,韩非有些心惊的咽了咽口水。
若真是如此,刑部能办下这个案子吗?
牵连人员如此之多,怕是有人会直接找关系到刑部内来吧?
“所以……”
李缘看着他:“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直接下令处理他们了吗?”
……
走出国师府,韩非有些怀疑人生。
发愣之下,他差点撞到一个巡逻士卒。
“对不住了……”
他正打算赔礼,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国师府门口怎么有工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