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阿嵩意外的是，他所担心的事终究没有发生。
段少允与凤筠四目相对，不过片刻而已，他眼底滔天的戾气便迅速平息了下去，转而被一种痛苦的迷茫取代。
“不……不是这样的……我从没想让谁为我陪葬，尤其是你……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谁胆敢带你过来，我连他一起杀！阿嵩，她怎么还在这里？你现在立刻带她走！”
他言辞错乱，说完便又将头垂了下去，几缕额发将他的眼遮入了阴影里，再看不清表情。
阿嵩左右为难地看向凤筠，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凤筠也看向他：“没时间了。你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出路，若是遇上阿恒、阿泰他们，让他们伤得重的只管隐在林中逃命，没伤的尽快回来护着王爷和太妃。”
阿嵩看了眼段少允，见他一声不吭，像是浑然没听见，便对凤筠略一颔首，扭身迅速离开了。
此刻，森冷的月光下，空地中仅剩他们二人。
凤筠凝神静听，远处已隐约传来厮杀打斗的声响。
而面前的男人则依旧瘫坐着，双臂紧紧揽着母亲的尸身，仿佛一尊溺入水中的泥塑。
凤筠轻呼了一口气，白雾自她的唇边散入月色中。
她再次蹲下身子，伸出的手稍作迟疑，还是将他的额发拢到耳后。
“慢慢会好起来的。”她的手下移，覆在了他冰凉的手背上，今夜第一次放缓了语气，“现在更重要的是，还有这么多人的性命倚仗着你，大仇未报，你难道真的甘心平白冤死在今夜，在这里？”
可他却摇了摇头：“你在骗我，是不是？就算报了仇又如何？母妃死了，不会好起来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想最后再抱她一会，就像我小时候她抱着我那样……”
凤筠无比笃定：“会好起来的。我没有骗你。”
见他不吭声，她的声音严厉了几分：“段少允，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他抬起无神的双目，勉强定在凤筠脸上。
“谁说我在骗你？你看我，还不是好好地长大了？”
段少允的目光骤然收紧，带着几分愕然地望着她。
是了，他曾听说过，凤鸿飞原配妻子于十多年前遇刺，重伤不治而亡。算起来，那时凤筠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幼童。
“那年我三岁，刚开始记事。我娘遇袭的那晚，只有我们娘俩在家。她将我藏进柴堆后面，只身一人将恶徒引走……后来是师父将我从藏身之处抱出来的。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凤筠……”他喃喃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大后师父告诉我，我那时有一两年没有开口说话，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他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小木头。”
凤筠想起与师父一同在山里的十年，面上露出一分淡淡的笑意。
“但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哪里就像根木头了？我也想通了，人早晚都是一死，我跟我娘早晚也是会团聚的。但既然老天有意让我活下去，那我便多在这人世间晃几年又何妨？”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从太妃身上拿开。
“重阳那会我还梦到她了，只可惜我有些记不清她的样貌了，只记得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梦里我闻了好几口，因为我知道她又要走了，以后便闻不到了……”
段少允静静听着，随后闭上眼，两颊爬满泪痕。
凤筠将太妃从他怀里轻轻接过来，他也并未再反抗。
然而她立刻便觉得不对劲——
如今天气酷寒，按照阿泰所说的时间，太妃的身子早该僵了，可她虽双目紧闭，面白如雪，温度也冷得和雪没什么区别，但手臂关节松软，毫无僵化的趋势。
凤筠心头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眼睛顿时亮了几分。
她再无暇顾及对面的男人，而是一心放在太妃身上，先是翻开她的眼皮查看了一番，又将手放在她颈侧，去摸脉搏。
查看完毕，凤筠已是心如擂鼓，以最快的速度从随身携带的药瓶里取了颗丸药出来，塞入太妃舌下。
“你……在做什么……”段少允疑惑开口。
凤筠顾不得和他解释，她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袍，紧紧裹在太妃身上，又拿手去揉搓太妃的心口。
做完这一切，她才快速解释道：“太妃娘娘虽身受重伤，却还有一息尚存。脉象虽微不可察，但也还未全然消失。”
眼看着段少允泪痕点点的脸上像是有光照上去似的，迅速明亮起来，她又不得不泼些冷水，“丑话说在前面，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一线生机好比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而且，就算日后太妃娘娘醒了过来，身子怕是再难恢复如初了。”
其实，她刚刚赶到此处时，最先想到的便是先确认太妃的状况。
只是那时段少允已完全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幸而现在一切还不算晚。
现下，虽说她已经把最坏的情况都实打实地说了出来，但这对段少允来说，依旧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仿佛让他整个人都瞬间活过来了。
“凤筠！你说的可是真的？母妃果真还没死？”他跪坐起身，慌乱地抓着她的衣袖，又忙不迭低头去查看太妃的状况。
只是太妃依然是毫无知觉地闭着眼，看不出任何变化。
凤筠甩开他的手：“这么大的事，这么要紧的关头，你以为我在和你说笑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太妃娘娘尽快交到一个最好的郎中手里……”
她话音刚落，段少允便猛地想起了什么：“浑融！……浑融的院子便在这山上不远处……”
他吃力地将太妃抱起，“我现在便带母妃去找他！”
然而不远处，令人齿酸的兵刃相接的声响越来越清晰，甚至还有箭镞射入树干的钝响。
他们还未来得及走，伴随着一阵树叶晃动的声响，从林中钻出来几个人来。
凤筠拔出腰间短剑，定睛看时，才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刺客，而是阿嵩和其他几个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