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皇太后的寿宴一过,金英便降职离开了司礼监,被调任御用监管事。这下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立刻空了出来,王振摩拳擦掌,立刻在朱祁镇面前说好话,只盼着朱祁镇能够尽快让自己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朱祁镇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金英虽称得上忠心办事,但也常有劝诫之语,哪里比得上王振事事顺从?
王振这下总算是能够扬眉吐气,一扫原本的谨慎小心,对下面的宫人更是颐指气使,心中更是对着金英磨刀霍霍。
宫人们见王振竟然能将侍奉几任帝王的金英挤走,一时间也纷纷开始谄媚讨好王振,光是上门想做王振干儿子的内官数不胜数,王振也照单全收,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儿孙满堂”。
兴奋之余,王振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当务之急,除却在宫中迅速培养自己的势力之外,还有一点,那便是尽快想办法除掉金英。
他比谁都明白,斩草不除根,只会给自己带来后患。金英能力有余,只是与皇帝亲密不足,谁知道哪一日会不会杀回来,既然如此,必须得想办法把金英杀了,免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的这点小心思,大家不是不清楚,只是张太皇太后看在王振对朱祁镇还称得上忠心耿耿,且朱祁镇对王振也有几分依赖的意思,只要王振在司礼监的位置上,皇帝依旧能正常处理政务,不出现懒惰的情况,张太皇太后也不想和王振计较什么。
况且如今朱祁镇已经正式出阁读书,按照先前朱瞻基在世的意思,加上张太皇太后和内阁的商量,挑选杨溥、苗衷、高谷、马愉和曹鼐五人作为朱祁镇的讲师,每日讲授各种道理,张太皇太后也时常检查朱祁镇的课业,相信自己的孙子在正经的帝王教导之下,应当不会被王振轻易哄骗。
再不济还有顺德长公主朱予焕在旁边,有张太皇太后懿旨在,想必可以约束王振。
“怎么样?会骑了吗?”
朱祁钰坐在马上,乖巧道:“应当是会一点了,我自己试试,大姐姐放心。”
朱予焕对旁边的御马监太监点点头,原本负责牵马的小内官退到一旁,朱祁钰自己握紧马缰,小心翼翼地御马前行,内官们则是陪在旁边,免得郕王有个三长两短。
朱祁镇和朱祁钰虽然是兄弟,但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藩王,学习的内容自然不同,更不用说考虑到这兄弟二人感情还算不错,若是一同学习,只怕他们两个只顾着一起玩,耽误了课业。
不仅讲官上课的时间错开,连练习骑射的课程也一并分开,且朱祁镇有英国公张辅教导,朱祁钰则是完全交给了朱予焕。
正好平日里朱友桐和朱含嘉都只能窝在宫中,朱予焕也借着这个机会带朱友桐和朱含嘉出来走动走动。
朱予焕倒是不担心自家妹妹,反而有些担忧朱含嘉。
先前朱含嘉向朱予焕借了道家经文看,后面又传出来孙家四处搜寻和朱祁镇年龄相仿的女儿家入宫,朱予焕也隐隐能猜出来,朱含嘉大概是和她的母亲有了理念冲突,所以才突然向她借经文。
朱予焕自己虽然名义上是道士,但本人对道士这一套并不算是太感兴趣,平时看经文也是正一道和全真教混着看。
找邵以正探讨道法,无非是学点掐算的本事,或者是讨论炼丹药理,再不济打两套拳法锻炼身体。
朱含嘉则完全不同,找朱予焕探讨时认真的样子,让朱予焕都有点害怕自己这个妹妹真的打算修炼成仙。
其实爱修仙没什么大不了的,朱予焕担忧的是孙太后来找自己麻烦。
“嘉嘉不去骑马吗?”
朱含嘉见朱予焕走到自己身边,摇了摇头,道:“不去了,今日本就是二姐姐特意带我一起来。”
朱友桐正在不远处给自己的坐骑梳毛,还不忘把马鬃收集起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朱予焕听出她话语中的那一丝疏离,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她们两个年龄有一定差距,朱予焕读书的时候,朱含嘉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朱予焕想了想,又问道:“我借你的那几卷经文看得如何了?有什么心得吗?”
朱含嘉低着头,小声道:“我愚笨,看了这么久也未有所得……”
朱予焕望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许久之后还是开口问道:“嘉嘉,我不是想探听你的心事,只是不想你自缠自锁。”
朱含嘉低着头,许久之后,她看向朱予焕,望着朱予焕那双总是闪耀光彩的眼睛,低声问道:“我以前听娘说过许多和大姐姐相关的事情,大姐姐从小就聪颖过人,最讨曾祖父喜欢,文武双全……皇室之中还未有大姐姐这样的公主,大姐姐是怎么想到成为这样的公主呢?”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公主还是民间女子,大多过着一种日子,一种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日子,过程中或许有坎坷,但结果都大差不差。
朱予焕望着她真挚又虔诚的表情,像是一个学生在向自己信赖的老师请教问题。
就如胡善祥所说的那样,明白得太多,反而会对这世间心生绝望。
仿佛一个奔跑了许久的人,最终却发现只有自己的世界是天圆地方,只能看着别人从心所欲,而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打破头顶的罩子,只能耽于或被迫耽于这一方天地。
朱予焕没办法告诉她自己的过去,她思量许久,最终还是诚恳地说道:“嘉嘉,我出生比你早,见过的人和事也多一些,你若是生在那样的环境里,你也会逼迫自己向前的。”
朱含嘉其实很清楚,尽管母亲和自己一向只说大姐姐的争气,可她也很清楚,伴君如伴虎,大姐姐的不易都被光辉荣耀所掩盖,她却隐约窥见了一角。
也正因为如此,朱含嘉更没有这样的勇气。她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决心,此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站在大姐姐的影子之下,可她心中还有另一个声音。
难道只有和大姐姐一样,又或者是和其他的公主们那般,才能得到褒扬吗?
朱予焕对上她那双带着水雾的双眼,许久之后才道:“嘉嘉,这世间或许有尺度,决定了何为好坏优良,可是我们是没有尺度的。”她想了想,伸手将朱含嘉抱了起来,朱含嘉一时间有些慌乱,但也知道朱予焕不会害自己,只好僵着身体。
朱予焕让人将自己的马牵来,让朱含嘉坐上去,自己牵着马的缰绳,带着朱含嘉在场上踱步,她开口道:“你感受到尺度的约束,是因为你将自己放在了尺度之中,但尺度是会因为情境而改变的,就像现在这样,你还会觉得我高吗?”
朱含嘉看着朱予焕,这次她只看到朱予焕头顶的发髻,她摇摇头,又意识到朱予焕看不见自己的动作,这才开口道:“不会……”
“这就是了。”朱予焕微微一笑,道:“站在我的尺度里,你会觉得恐慌,可你为什么要到我的尺度里来?”
朱含嘉心中一颤,方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语点醒梦中人”。
她望着朱予焕的背影,这才明白朱予焕那几本道经为什么只是翻过几次,却依然能够如此通透。
大姐姐的“道”不在书中,而在心中,是他人所没有的道。
朱予焕不知道她内心想法,只是说道:“桐桐可从来不觉得矮我一头,她常常觉得她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想到朱友桐平日里兴高采烈地展示自己的模样,朱含嘉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朱予焕听到她的笑声,这才接着说道:“所以也不要将你自己放在孙娘娘的尺度之中。”
朱含嘉被她戳破心事,微微一愣,不由失声道:“大姐姐难道知道吗?”
朱予焕不回头也能想到朱含嘉惊讶的样子,她不由莞尔,道:“我和孙娘娘相处的时间,可不输你和孙娘娘相处的时间。”她微微侧头,用余光扫向朱含嘉,道:“只有你自己的尺度才能用于衡量自己,何必要将自己装入别人的套子中。”
朱含嘉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有些斑驳,她低着头,看着水珠落入鬃毛,轻声道:“谢谢大姐姐……”
朱予焕还未说话,倒是朱友桐已经跑了过来,手中还拿着梳子,道:“我就说嘛,姐姐的淬火还没被我梳过呢。”
朱予焕赶紧冲着朱含嘉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无奈道:“你收集这么多马鬃干什么?”
朱友桐转了转眼睛,脸上多了几分狡黠,道:“这个嘛,等以后姐姐就知道了。”她好像没看见朱含嘉脸上残存的泪痕一般,环视一周便问道:“姐姐怎么只带着嘉嘉?小钰呢?”
朱予焕这才想起朱祁钰,回头一看,却见不远处台子上露出两双翼善冠的兔耳朵,她有些无奈,开口道:“走吧,陛下来了。”她对不远处的内官知会一声,让他们快些去给刘永诚和范宏报信。
朱友桐咦了一声,踮脚来回张望,道:“我怎么没瞧着。”
姐妹三人走到台子边上,这次朱友桐看了个一清二楚,忍不住道:“陛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文华殿听课吗?怎么到御马监来了?”
朱祁镇这才探出头来,他一手撑着栏杆,笑嘻嘻地说道:“自然是偷偷跑出来的。”
朱祁钰在旁边陪着,听到朱祁镇这么说,不由一脸惊讶地看向朱祁镇,问道:“偷跑?还能偷跑吗?”
朱祁镇十分骄傲,挺起胸膛道:“当然能了。”说完,他还有些跃跃欲试,显然是打算向朱祁钰传授自己的“经验”。
朱友桐见朱祁钰好像听进去了,急忙道:“小钰,你要是逃课,娘和吴娘娘都要伤心了。”
她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朱祁钰被朱祁镇带坏!
朱祁钰闻言赶紧道:“我……我就是听听!”
朱予焕不由扶额,道:“难怪奶奶不让你们兄弟两个一起读书。”
朱祁镇的主见大到过于自我,朱祁钰又容易被人影响,他们两个要是混在一起,大概率是朱祁镇带着朱祁钰一起疯玩。
兄弟姐妹五人在檐下坐着,朱予焕扫了一眼朱祁镇身边的小太监,对朱祁镇道:“陛下也该给讲官一个信儿,不然只怕他们担心至极,要满宫乱找呢。”
朱祁镇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皇宫之中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让贼人进来,就该让御马监的人向朕请罪了。”
朱予焕接着问道:“陛下贸然前来,可有知会王大珰一声?”
朱祁镇理所当然地说道:“王先生正忙着在司礼监看那些文书,当然不知道朕会来。”他有些心痒痒,道:“姐姐,这几日讲官上完课已经时候晚了,我好几日没有骑马,就让我歇一会吧。”
朱予焕无奈地说道:“这恐怕是来不及了。”
刘永诚和范宏匆匆赶到,纷纷向朱祁镇行礼,看两人气还没喘匀的样子,便知道二人都没有想到朱祁镇这个皇帝竟然偷偷驾到。
“起来吧。”朱祁镇见刘永诚来,便知道其他人大概也会很快赶到,他有些扫兴地撇撇嘴,对刘永诚和范宏道:“朕不是让那些小内官不要知会你们吗?是谁不听朕的命令,连皇帝的行踪都敢泄露?”言外之意是要惩治所谓“泄密”的人了。
二人都面露难色,唯独朱予焕咳嗽了一声。
朱祁镇这才明白过来,随后补充道:“这次就算了,再没有下次了。”
朱予焕这才道:“陛下若觉得课业繁重,传澹庵先生商议便是,何必自己跑出来呢?”
朱祁镇一本正经地说道:“爹在的时候也微服去过杨士奇宅中,朕有何不可?”
朱予焕少见地有几分心累,此时此刻她对朱瞻基的怨念比他活着的时候还多。
活爹,你看看你都言传身教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