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第二天。
海风卷着硝烟灌入议事堂时,范文种正用三根手指捏着青瓷茶盏,盏中映出他新添的白发。
这位建奴谋士!其月白襕衫下摆沾着暗红血渍,衣襟却用金线绣着范仲淹《岳阳楼记》的章句,在残阳里泛着细碎的光。
\"王将军别来无恙?\"范文种屈指轻叩案上舆图,骨节敲在\"长兴岛\"三字上发出金石之音。
王九的玄铁护腕与黄铜扶手相撞,震得茶汤泛起涟漪:\"范先生倒愈像建奴了,这鼠尾辫梳得齐整。\"话音未落,堂中响起刀剑出鞘声。
范文种抚掌大笑,震得腰间玉佩叮咚作响。那是块雕着\"先天下之忧\"的羊脂玉,边缘还沾着东阳堡特有的朱砂土!
\"将军可知,当日正红旗…本来驾着登莱水师三十艘龟船!埋伏在菊花岛?\"
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圈,\"但南党给的水师布防图,把伏击点标在了逆风位。\"
王九瞳孔微缩。
这个反应…让范文种眼角细纹舒展开!他从容展开折扇,露出背面新绘的《辽东盐铁舆图》。
赴王九细记舆图的工夫,范文种开始忆旧:感念东阳堡下洪水时,王九与黎相君的一绳之恩……
然后,他先是“私人”带了根千年老参、一些极品皮毛、以及几颗硕大东珠。说感念王九、黎相君在东阳堡时的相救!无以为报。
千年老参献给王老夫人,愿其安宁、康乐;几颗硕大东珠…则分献王九的正妻与平妻;至于极品皮毛?则专门托王九转交黎相君……
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九的娘还“接”去了南边;而黎相君更是差点被害;就连其正妻刘之琳,亦被东林控制着。
王九笑纳礼物!
他当然懂范文种用意。这是以此方式提醒他:大明贵人们才是他王九的仇敌!才对他有真正的生死威胁!而非建奴……
继而,范文种又用建奴最熟的三国演义!开始隐晦类比:
建奴虽弱!却可比承父兄基业的孙;王九虽勇、还有仁爱百姓之名!却只是无立足之地的刘;反而,明朝看似屡战屡败,实际却是地广人众、实力雄厚的曹魏。
至此,范文种便停下不语!也无须再说:王九该联孙抗曹……
例举很经典!也很符合实际:明朝只是贵人把控下的明朝!朱家处境并不比汉献帝强,贵人们才是曹操。
王九将范文种噎回:“范先生说的都对。不过,王九或没本事成卫霍!却实在做不来石敬瑭。
范先生所言,何尝不是石敬瑭当年所想?即使做对一时又如何?石敬瑭之后几被灭族!且大汉奸恶名…还得万古长存。”
范文种竟有点在意汉奸恶名!闻言低头喝茶,静默一阵才突然问:“将军可曾了解前朝?”
王九闭目养神。
年轻又读书少!应该并不了解蒙元。范文种很耐心:“蒙古攻略寰宇,唯南宋抵抗最烈!用几十年才终于攻下…而一统。”
“何以抵抗最烈?因士绅有根深蒂固的华夷之别观念。
结果,蒙元不但尊孔重儒!反而它还极为自由!各行省都实行包税,地方只需缴纳包税、不造反!元廷基本万事不问。而这!堪称历朝历代…对文儒士绅最友好的王朝。”
确实太友好……
所以,元朝才是有钱人天堂,才是文儒士绅最爱!也是当年张士诚所谓“得民心”的由来。
更是明初至今南北之争的根源。曾对蒙元抵抗最烈的东南,其文儒士绅却最怀念蒙元。
因为元廷包税之后万事不问!将税转嫁给底层后,豪阔的东南文儒士绅,无论兼并土地,还是开矿,乃至商通天下都百无禁忌……
确实爽到起飞。
于是,若建奴也将搞蒙元那套?那可比朱明好多了!于是,贵人们毫不介意啥华夷之别……
范文种表面在说华夷之别不重要!实际却又在提醒王九:
握天下财富、实控天下的文儒士绅集团!永远只想控制、却不会真正反对建奴。
反而,贵人们暗中扶持、豢养建奴有其必然性。更关键是这伙极其顽固、强大的人!绝不会接受王九那一套。
那么,不管王九将来想做什么?现在还十分弱小的他!暂时同建奴和解,相安无事才是正解。
形势确实如此……
范文种眼含真诚,默默看着王九再不言语。
岂能如其所愿!“所以,建奴会甘心当狗?所以,建奴的价值…就是不断给大明放血!持续战争?”
“若大明将士的血性激发!多几个浑河之战?则建奴将最终失败、而犁庭扫穴!灭族。
或是同我王九多打几场!建奴也将注定被灭族。
即使都如贵人与建奴所愿。持续放血大明后,建奴得以统一天下?却仍逃不过前元那种…几十年后被灭的命运。”
“它何苦来哉?”
王九此话…正是老奴的不甘与愤怒!也是所有打手的不甘与愤怒!范文种岂能不知。
\"登莱水师总兵…昨日收到八百里加急,要他们在潮汐转向时…焚毁将军粮船!\"扇骨突然指向窗外落日,\"此刻正是涨潮时分。\"
海浪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范文种起身行至槛窗前,衣袖被海风鼓成帆影:\"嘉靖三十七年,胡宗宪与汪直在沥港谈判,用的也是将雨未雨的天气。\"
忽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王九:\"因为聪明人都知,惊雷在云层里憋得越久,劈下时越要人命。\"
王九的指节在扶手上掐出凹痕。范文种看在眼里,忽从袖中抖落一卷《孙子兵法》,书页间…夹着太仆寺的调兵勘合:\"南北贵人给建奴…批了五千具新鞍,却扣着三万石豆料不发。\"
他抬脚碾过勘合上鲜红官印,\"就像三年前,他们给刘岩拨了两万川浙雄军!却让其在路上饿死三成,并使其一年多后才到辽东!\"
堂外传来战马嘶鸣。范文种耳尖微动,突然抓起案上令箭掷向东南方:\"斥候该回来了,将军不妨问问…是否在复州卫见到南党粮船?\"
令箭破空声里,他压低嗓音:\"那些船上装的可不全是漕米,另有澳门铸炮局的千吨精铁。\"
王九霍然起身,甲叶铮鸣惊飞了梁间海燕。范文种不退反进,左臂抵住对方胸甲:\"萨尔浒大战,杨镐四路分兵使四路都无处可逃。\"
他染着墨渍的右手…在舆图上划出弧线,\"如今将军以孤岛制三方,倒深合《孙膑兵法》'批亢捣虚'之妙!但兵法亦云,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海风突然送来血腥气。范文种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二十枚带血槽的建奴箭头:\"这是今晨从伤兵身上取的,将军可发现箭杆比往常短了三寸?\"
他折断箭杆露出空心!\"北党军器局在箭杆里灌了铅,就为让建奴与将军拼个两败俱伤。\"
暮色漫进厅堂,范文种终于亮出玉珏。这是王九在东阳堡时所赠信物,此刻却嵌着建奴大妃的东珠:\"科尔沁部有三万匹马,困在广宁城外,南北党扣着过关文书。\"
他将玉珏按在标注\"南信口\":\"若将军肯开互市,明日便有二十车药材抵港。\"
王九的刀鞘突然重重顿地。范文种知道!这是王九在东阳堡时…论战的习惯:每当词穷,年轻将领总会用兵器制造响动。
他趁机展开《盐铁论》抄本,指着桓宽批注的段落笑道:\"将军可知南北党…在朝鲜收购了三十船硫磺?他们就想建奴与将军再战三年,好把战场变成福岛银山!\"
海浪声渐息,范文种的声音变得轻柔:\"两年前那场洪水时,将军说过'活人比死人重要'。\"
他拾起王九未收的玉佩,轻轻放在标注\"伤兵营\"的位置,\"如今岛上千余伤兵用的金创药,还是水淹开原城外后剩下的吧?\"
最后一缕残阳没入海平面!王九突然抓起令箭折断:“互市不可能!南北党…反正也一直在走私。此次,老子遭到了正谈判中的建奴…对长兴岛无耻偷袭!想避免两败俱伤?想得到持续和平?建奴得有诚意!”
王九边说边转身:\"明日辰时,南信口须见到药材马队。\"
“将军何以取信建奴?”
“我只想要长兴岛!却不必取信谁。谁想战?尽管来战!”
“好!某可回去复命。但将军能为某解惑否?长兴岛前夜哪来那么多兵力!所有人都很关注。
某无意探究,但若有合乎情理的说法,则能更好地复命。”
王九顿步:“并非只有建奴…才会兵民合一!而且说到练兵?汉人的练兵之法才是祖宗。所以,建奴不妨猜猜:长兴岛到底有多少兵?”
范文种躬身退出时,故意让衣袖扫落案上密函——那是镶白旗将调防金州卫的情报,边角处却沾着登州水师特供的松烟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