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惊非同小可。
那神台上的一个符纹法阵虽说看上去和乡野道士给人做法事时,随手用黍米和朱砂画起来的符箓差不多,但实则天差地别。
此乃黄天道的破狱法阵,可以沟通地气,沟通幽冥,随意调用一地积蓄的阴气,他这阵一布成,坐在这小庙之中,就不像是个凡间老叟,而像是个阴曹到了人间,变成了此地的城隍。
光是调用的阴气能够硬抗贺火罗的神通一击,就可见一斑。
但黄天道的这破狱法阵想要布成却也难如登天。
光是布置这破狱法阵的十几个镇物,就要用不同的秘法淬炼,其中有两件镇物,还需要是经历过真正屠城的杀器。
饶是这老叟曾跟随夏王征战,经历过那么多场大战,见过十余路反王的覆灭,甚至亲眼见证过宇文化及那样的枭雄头颅落地,但凑齐秘法,炼制这十几件镇物,也是足足花费了他四十年的时间。
难归难,但这法阵布成之后,威力非凡,他在这阵中,就像是一个坐地的阴曹,能够在阳间施展阴间的法门,世间其余绝大多数神通法阵的神通伟力是笼罩一地,宛如形成一处圣境,但这个法阵的神通伟力,却是可以汇聚于他坐地之处,任凭他调度。
再加上这地方地气特别,先前已经有大神通者镇压地气,他方才试了这法阵神通,发现连贺火罗都恐怕不是坐地成神的他的对手,他心中便已经大定。
然而谁能想到,他一眼瞥过去,那神台上十几件镇物之中,却已经少了一个铜狮子。
那个铜狮子就是个将印,就只有两个大拇指那般大小,而且也不是大统帅的将印,而是夏王刚刚起兵时,他底下某个低阶将领的将印。
这种将印当时就是随便扯个特殊一点的物件,当个信物,但这东西却偏偏伴随着那个低阶将领经历过两次屠城,且被这将领挂在战刀上,沾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鲜血和脑浆子。
这东西经过他的秘法淬炼之后,变成破狱法阵那必须的两件主镇物之一,它和整个神通法阵的气机相连,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这老叟原本已经像是个被晒干瘪的枣子一样,浑身看上去干巴巴的,但此时看到神台上莫名其妙少了那件东西,他浑身的冷汗却是滚滚而落,也不知道哪里挤出了那么多汗水,就像是被人兜头淋了一桶水一样。
怎么可能!
见鬼了?
他满心的不可置信外加恐惧。
这件镇物一失,这法阵就崩塌了一半不止,杀气镇不住阴气,他自身也要受调用的阴气的妨碍,更不用说这法阵威力大减。
但与此同时,理智在不断的提醒着他,这个铜狮子因为本身是个凡物,虽然经他秘法淬炼,变成了法器,但它只是散发煞气,的确在这所有镇物之中,是和整个法阵牵连最少的,可以说它的确是这个法阵之中唯一的缺陷,唯一的破绽。
汗水和惊恐的情绪在老叟的脸上流淌。
他这时候发现蓝玉凤微微低头,似是不好意思和他对视。
轰!
他脑门里都像是打了一个惊雷。
普通人!
他直觉就是这个自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的腼腆妇人弄的。
什么普通人?
进庙到现在才多久?
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就能够看出他布的是什么法阵,就能判断出这法阵之中唯一的破绽,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瞒过他的感知,把那个铜狮子给偷了?
更令人发指的是,这个腼腆妇人进来之后压根没有靠近那神台,甚至只是他动用神通,掀起河中的阴煞之力对付她的时候,她才畏惧般往贺火罗那躲了躲。
她怎么偷的?
不过这老叟毕竟也不是普通人,作为和长孙无极一样,经历过隋末征战,见识过十几路义军无数路数修行者的他而言,这脑门之中轰的一响,这一个惊雷似乎也将他的脑子打出了一个洞,让他一下子开窍般想到了一个可能。
“你!”
他浑身还在大量出汗,但浑身的毛细孔却是急剧收缩,仿佛整个庙顶都没了的小庙沐浴在阳光之中却反而变得寒冷起来,“堕落观的藏经在你手里,你是上代堕落观的道子!”
蓝玉凤这下倒是有点真慌,她连忙摇手,道:“我可不是的嘎!”
人到最为危急的时候,往往反应比较快,脑子也越发清晰,这老叟看着她的模样,听着她的回话,心脏剧烈的咚咚跳动着,他一下子就确定,这妇人说的她不是,那只是说她不是上代堕落观道子,但她没否认堕落观的藏经在她手里!
是了,只有可能是这样!
隋末那无名观的修士,妄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些修士跟随隋朝的军队,不仅是和瓦岗军,和李氏杀伐,同时也和宇文氏、窦氏等等各种路数的军队和修行者杀伐。
这些个无名观修士原本就是天纵奇才,修行痴者,又从真龙身上参悟法门,但凡出现在战场上,无一不是战力通天之辈。
因为他们的出现而逆转的战局不知道有多少次,各路义军之中,死在他们手中的强大修行者也不知道有多少。
按这老叟后来所知,这些无名观的修士视征战为搜集和整理法门的途径,他们对交手的各种修行者的修行法门都有详尽记载,甚至其中许多都追溯宗门,硬生生挖出了整个修行体系。
随着隋朝军队不断的败退,无名观的修士战死不少,他们修士数量越来越少,但无名观的藏经却是越来越丰富,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其中不仅是有诸多极为厉害的修行法门,还有许多法门的剖析。
瓦岗的法门,黄天道的法门,宇文门阀的法门,他们窦氏的法门…只有得了无名观,后来被称为堕落观藏经的人,才有可能拥有这样的见知。
怪不得这妇人一开始就判断出了他的路数,怪不得她这么快就能看出他这法阵之中唯一的破绽!
“你…你竟然得了堕落观的藏经!”这老叟发出声音时,整个人都因为惊惧而颤抖起来。
这妇人看似的确像个普通人。
但堕落观藏经包罗万象,谁知道她是用什么法门隐匿了自身的气机,谁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偷取了神台上的那个铜狮子!
贺火罗原本觉得自己再强行出手,可能要死在此处,他本身正在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办,结果接下来这样的变故,倒是也让他不由得转头反复打量起蓝玉凤。
他之前就觉得蓝玉凤给出的一些修行法门十分怪异,不只是强大,而是在某个方面代表着修行界的顶峰。
譬如她给了周驴儿和顾留白的那轻身法门,就是在不同的真气法门催动之下,就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
现在听这老叟说堕落观的藏经在她手里,他倒是也想得通了。
蓝玉凤被贺火罗这么一看,倒是越发不好意思,但她牢记着自己来这的目的,出声道,“这位老丈,你和李氏有仇,做这事情倒是也正常,但这个年轻人和我东家是好友,你不如就此罢休,将他放了,那我们也不为难你。”
这老叟原本满脸惊惧,但听得蓝玉凤这么一说,他整张干瘪枣子风干树皮一样的脸却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有些癫狂般尖声厉笑起来,“让我就此罢休,你知道我是谁么?”
蓝玉凤眉头微蹙,老实道,“我猜你是窦氏,但不知道你具体是谁嘎。”
老叟厉声道,“夏王是我大伯,我跟随夏王征战,夏王决策失败,输给李氏,我倒是也觉得这没什么可以值得愤恨的地方。但我那婶婶和大伯身边的几个人,为了活命,居然直接盗取了所有王印和兵符,献给李氏,还将之前为夏王提供军情的所有密谍都出卖了。他们活命,那些人却全死了。我的许多好友,包括我未过门的妻子,全部因此而死,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死,他们那些因此享清福的后人,该不该杀?”
蓝玉凤有些不解,道:“这和六皇子没有什么关系嘎。”
老叟厉声道:“唯有以此手段控制皇帝,或是让皇帝失势,才有可能对付得了我婶婶她这一脉的后人。”
蓝玉凤有些听懂了,“你的意思是,你婶婶他们这一脉的人,和皇帝关系不浅,得了他的庇护?”
老叟越发狰狞,“李氏得了天下,只要有本事,肯给李氏效命的人,自然就可以成为李氏的狗。我那婶婶的外孙女,长得我和婶婶连面相都差不多,令人憎恶。”
蓝玉凤忍不住道,“那你和她有仇,想办法直接设计她就是了嘎,为什么…”
说到这里,蓝玉凤自己却是又醒悟了过来,“你的修为已经这么高,但她的手段还比你厉害,而且她又有皇帝的庇护,所以你压根对付不了她?”
这老叟面容越发扭曲,而且他此时似乎被自身牵引的阴气侵袭,眼珠子都有些发青,宛如地狱中的恶鬼,“我若是有其他法子对付得了他们这一脉,我还用等到现在!”
“难道那人就是他婶婶这一脉?”蓝玉凤看着他此时疯狂的样子,心中明白已经不太好相劝,同时她的脑子里,也浮现出了一个人选。
顾十五和沧浪剑宗比剑之时,龙婆乘机去杀人,那时有个女子到了玄庆法师那里。
那个女子的身份一直存疑,现在听着这老叟的说法,那女子的来路倒是差不多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