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夫人的脸色阴沉极了,有股山雨欲来的架势。
“小姐呢?”
贴身婆子正色道:“婠姐儿还未起身,昨日夜里跟丫鬟们玩投壶掷骰子晚了些。”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都要被人踩在头上了,亏她还睡得着!去,把人叫起来,跟我去找谢棠!”
婆子应了声,转身退出房间往西厢房走。
自从府中出了芸芙一事后,魏婠婠一直住在老夫人的听风苑,没有夫人时时耳提面命教导,越发乖张不成样子。
学堂也不去了,家里的先生三番四次来请,她今日头疼,明日腹痛,后日赖床,老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次数一多,先生也品出味来,没人再敢来打扰。
算下来,小姐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读书练字。
而夫人那边或许是被亲生女儿的事绑住手脚,这些日子对婠姐儿关心不如从前。
加上小姐明显跟老夫人更亲近些,时间一长,母女两生分不少。
心里想着,婆子的脚步匆匆赶往西厢房,门口候着打盹的两个婢女看到老夫人身边的妈妈前来,立马正了神色,屈膝行礼。
“丁妈妈好。”
丁婆子扫了眼昏暗的屋内,再看了眼外头东升的朝阳,语气不善:“什么时辰了,还不请小姐起床?老夫人等着呢!”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目光中看到惊讶。
老夫人身边的妈妈亲自来请,还是自家小姐住进听风苑中头一次。
二人立马进屋,掀开帘子,将睡得昏昏沉沉的魏婠婠从睡梦中拉起来。
“姐儿,快醒醒,老夫人喊您去问话。”
魏绾绾此刻只觉得思绪在翻涌的巨浪中颠簸,身子却好像有万斤重,整个人像是被席卷进深渊的漩涡,伸长手臂想要呼救,喉腔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耳边不停有人在呼喊她。
小姐……
有人在叫她小姐。
好多年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她。
自从襁褓中被调换的身份戳穿后,府中人对她态度一改往昔。
曾经金尊玉贵的魏府嫡出大小姐,一夕之间变成农户人家的赔钱货。
天悬地隔的差异,她根本接受不了,撒泼闹腾想在魏家人身上证明,她们过往给予的关心和疼爱都是真的。
数次找真千金的麻烦,一点点消磨母亲和父亲,乃至舅舅和外祖父的疼惜和怜悯。
到最后……被草草配了个没什么本事的京中小官之子,磋磨数年,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夫家犹嫌不足,直到第四胎终于怀上儿子,生产时难产。
丈夫在产婆问话时,毫不犹豫选择保小,剧烈的疼痛过后,她只觉得下身撕裂到没了知觉,血崩而亡。
死后她的魂魄飘在半空中,看到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被丈夫抱在怀里,太夫人喜上眉梢,全家老小其乐融融,根本无人在意床榻上躺在鲜血中的女人。
而那个被魏家找回来的真千金,却在同一日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一切落在魏婠婠眼中,她怎么能不恨!
耳边的吵嚷声还在继续,声音由远及近,慢慢清晰起来。
她睁开困顿的眼,入目是一片粉色纱帐,身上盖着的被褥是质地轻柔舒适的锦缎,空气中还有熏香的淡淡气味。
魏婠婠思绪停顿数下,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嫁人后夫家条件远远比不上魏府,一匹质量上好的绢锻对从前的她来说拿来擦脚抹桌子也行,可夫家只有老太夫人有资格用。
更别说鼻尖萦绕的熏香,闻得人心旷神怡,一瞧就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周遭的一切,让魏婠婠有种久违的亲近。
好像……只有从前在魏府当姑娘时,有过此番待遇。
伺候在旁的婢女春桃,见小主子呆愣愣盯着身上的被褥瞧,以为她还没睡醒,赶忙拿起一旁的衣衫给她穿上。
“姐儿,老夫人身边的丁妈妈来了,请您去听风苑请安,奴婢瞧丁妈妈脸色不佳,不知是不是老夫人那儿遇上什么事了。”
另一个弯腰给魏婠婠穿鞋的婢女,困惑道:“会不会是姐儿太久没去听课,夫人生气了,老夫人这才一大早喊姐儿起床的?”
换成往日,这位祖宗就是睡到日上三竿,全府上下,除了夫人,无人敢问。
魏婠婠思绪终于恢复清明:“夫人?”
冬青掸了掸鞋面,又理了理鞋边的褶皱,回道:“是啊姐儿,奴婢听说昨日舅老爷来府里了,跟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半夜才走。”
舅老爷……
谢远?
她的舅舅?
魏婠婠脑海像是拨云见日般,终于发觉不对劲。
她不是死了吗?
为何周遭的感觉让她如此真实?
她推开两个婢女,冲到梳妆台前,拿起铜镜,下一秒一声尖叫声响起。
“啊!”
铜镜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怎么变成小时候的模样了?
听到动静的丁妈妈赶忙跑进来,见到站在满地残渣中的小姐,脸色白得吓人,斥责一旁显然也呆住的两个婢女道。
“死人吗?还不赶紧打扫干净,小心戳了小姐的脚!”
说完,慌忙上前询问:“姐儿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赶紧出门拿来笤帚簸箕清理,一时间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扫帚划过铜镜碎片的声音。
许久后,魏婠婠终于轻声道:“是,做了个噩梦,现在没事了。梳妆吧,老夫……祖母不是还等着吗?”
春桃和冬青踌躇着上前,见小主子只是脸色沉沉,其他并无不妥,这才放心快速收拾打理起来。
魏婠婠看着铜镜中稚气未脱的孩童面容,嘴角笑意一点点扩大。
她重生了。
重生在六岁那年。
彼时她还是家中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京中远近闻名的天之骄女,父亲是二等大员,母亲出身骁勇世家,外祖父是世袭罔替的国公爷……
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她本该安逸祥和的人生,却在十六岁那年出现转折,一户姓林的人家登门,说自家养女才是魏府大小姐,还带来了当年产婆作人证,而她不过是流民逃荒路上被换了身份的农家女。
还好,她早回来十年。
这次她一定要在那些人找上门之前,将后顾之忧除去。
还有那个抢了她身份的女人,都该死!都是上辈子害死她的元凶!
魏婠婠心想着,双拳捏得紧紧,藏在衣袖之下,无人瞧见指尖扣在皮肤上,剜出的丝丝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