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保定府传来急报!!”
原本正准备离开的太子和薛虹两人纷纷停下脚步,随后便听到了噩耗。
“陛下!!礼部尚书黄锦老大人回京途中路过保定府时,马匹不知何故受惊,在黄锦老大人下车之时忽然迈蹄,黄锦老大人受创不起,现于保定府休养医治。”
在场所有人只觉得脑海中犹如巨鼓擂动,嗡鸣不止。
隆庆帝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嘈杂,随后便是极致的寂静,而后耳中一阵嗡鸣,随即抬起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看着下面磕头如捣蒜的太监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朕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回陛下,黄锦老大人病重,现停于保定府……”
隆庆帝太阳穴一阵跳动,眼底血丝瞬间涌出,坐回椅子上。
过了良久,才终于头脑恢复清醒,而后立刻道:“给朕立刻调太医院的太医去保定府为黄老爱卿诊治!!!”
“是,奴才这就去拟旨。”
“还拟什么旨!传朕口谕,立刻!马上!!”
“是!!”
薛虹转回身来请命道:“陛下,黄老大人一生为国,为臣尽忠职守,为官抚境安民。为长体恤晚辈。
臣与黄锦老大人也算有师生之谊,故臣请命一并前往保定府。”
隆庆帝点头道:“好,朕许你圣谕,命保定府大小官员配合你,缺什么药材只管去取,无论如何,朕要黄老爱卿平平安安的回京见朕!
无论是民间乡医隐士,还是太医,只要能治好黄老爱卿,朕有重赏!
景瑜,速去吧!”
“是!”
薛虹一撩衣摆快步跨过御书房门槛后,在小太监的引路下,飞快向外走去。
薛虹一路快马加鞭回了府,只带数名随从亲信,又带了隆庆帝所调的数十护卫兵马,便一路风驰电掣般直奔保定府。
……
夜幕时分,保定府衙门正堂内,知府、师爷及提刑按查司一众官员焦头烂额的等待着后院的消息。
好不容易,两名满头白发,白须童面仙风道骨的大夫走了出来,一群官员立刻围了上去。
“两位老先生,尚书大人情况怎么样了?”
两位大夫相视一眼,随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各位大人,非是老夫二人无能。尚书大人本就心神损耗过甚,加之年事已高,不堪重负,随时可能病倒。
倘若没有这一摔,或许还可以通过修养慢慢调养回来。
可就是这一摔,使得尚书大人精气神俱损,恕我等无能,告辞。”
话音落下,保定知府面色惨白的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完了!全完了!怎么会这样啊!!”
黄锦老大人自陕西回京,一路旅途劳顿,准备在保定府休息一日,明日再行启程。
本来知府还很开心,认为这可是个机会,高高兴兴的领着全体官员迎接黄锦老大人。
可就在老大人准备下马车的时候,马匹不知怎么受惊,马夫竟然拽都拽不住!猛的向前一跃。
黄锦老大人重重栽在地上,不省人事。
当时保定知府吓的魂都飞了。好在后面黄锦老大人醒了过来,但状态却不怎么好。水饭用不进,情况也越发严重了。
朝廷内阁首辅、礼部尚书,文武百官第一人路过他的辖区时出事。
不管有没有阴谋诡计,他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不止是他,保定府全体上下官员,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难辞其咎。
就在众人乱成一锅粥时,外面衙役来报:“报!!京中钦差大人奉命前来探望尚书大人,现就在府衙外。”
师爷连忙搀起瘫软在地上的知府:“大人,事已至此,还是赶紧面见钦差大人吧!免得去晚了,惹恼了钦差啊!”
府衙门口,薛虹亮明身份后便直接带人往里大步走去,迎面碰上了一群出门迎接他的官员。
“下官等不知钦差大人驾临……”
薛虹神情严肃,抬手示意对方打住:“繁文缛节便免了吧。尚书大人何在?情况怎么样了?”
就在薛虹说话间,衙门外传来一阵阵嘈杂声音,马千户捧着东西快步走了过来:“大人,下官已经奉大人之命将保定府府兵的指挥权接管。特来复命。”
薛虹从马千户手中,将御赐的扳指取回戴在手上,又将虎符收回怀里:“辛苦了。知府大人,速引我去见尚书大人。”
调兵一般只用虎符便足够了,但有些时候也有例外的情况。
士兵是不认识虎符的,有且只有高级将领才见过虎符。
之所以让马千户带上御赐扳指,便是在告诉保定的都指挥使情况的重要性。你小子想扎刺可别挑这个时候。不然包满门抄斩的。
“是是是,请随下官来。”
……
衙门后院的一间上房中,浓烈的药味远远的便传了过来,一群人忙忙碌碌的门口踱步推敲着药方。
“依我之见,不如用猛药,死马当作活马医医吧?”
“不可!尚书大人身体已经呈现油尽灯枯之态,此时若用猛药,只会如蚁蛀堤坝,一溃千里。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若是求稳的话,时间上也来不及啊!!”
“这可怎么办呐……见过各位大人。”
门口的几名大夫见到一群身着官服之人簇拥着一个青年往这边走来,看官员们战战兢兢的模样,便知道青年恐怕是京中来人。
薛虹单手虚扶:“不必多礼,尚书大人情况如何,可有补救的办法?”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薛虹知道了答案,但心中仍旧存有一丝丝侥幸,暗自镇定而后问道:“尚书大人现在可醒着?”
“回大人的话,自今日中午救治后,尚书大人便一直清醒着,甚至还能言语。只是这脉搏……唉!”
薛虹挥手示意众人退避,整理了一下心情而后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黄锦老大人正闭目养神,看起来仿佛一如昔日休息之时一样。
“座师,薛虹奉圣命前来探望您了。可还能听到?”
黄锦的眼皮抖动几下,过了片刻后才终于睁开,老大人往日清澈若水般明亮的瞳孔,今日竟也黯淡浑浊了下来。
黄锦老大人的眼神似乎也出现了问题,伸手摸索着拽住薛虹的衣袖,往自己面前带了带:“是景瑜吗?哈哈哈!到底是人老了,眼神就不好了。
是知道老夫要走最后一段路了,特意过来送老夫一程吗?”
薛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笑道:“座师莫要玩笑,您还要为陛下继续分忧几年呢。
只不过是摔的伤了些筋骨,所以浑身无力,等太医过来,开几副药,您用了养些日子就好了。”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景瑜啊景瑜,没人告诉过你,你不擅长说谎话吗?
老夫实话告诉你吧,早在到保定之前,老夫便感觉天命将至了,就算没有这一档子事,恐怕也是……”
一边说着,黄锦老大人一边费力的抬起手,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的衣服。绯红色袍服里面,居然是一件石青色的寿衣。
薛虹一时间失语。
“景瑜,你虽博闻强识,但有些东西没经历过,恐怕是不会信的。人在要走的时候,是会有所感应的。
只是我心底还有执念未散,所以不甘心。现在你来了,正好。”
黄锦示意薛虹将手伸进他的怀中,竟然摸出来一本温热的折子。
“这疏奏中,是老夫最后的遗表。只能托景瑜你将他交给陛下。
陛下可以算是老夫看着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其中辛酸滋味,千言万语难说一二。
哈……呼……”
似乎是最后的意愿已解,黄锦的呼吸竟然开始乱了起来。
“景瑜,老夫料定我走后,太上皇和勋贵一脉,乃至于部分文脉会有所动作。
你到底年轻,要知道一时的胜败不足以定论,一切以保全自身为主。十年、二十年后,才是你们这代人大展宏图之时。
还有就是,连年天灾,恐怕地方有心之人以此为由煽动无知百姓谋反。
若真有那一日,请你代老夫转奏陛下,万民无辜,乃奸人蒙蔽。请陛下以君父之仁慈,宽恕万民。严惩主犯。
百姓们虽然愚钝,但也是最通透的。陛下待他们如何,心底不会没有杆秤……咳咳咳……
再有就是,陛下虽与我说过,耳顺之年便传位于太子,要为子孙后代做个榜样……可那个位置,到底牵扯甚大。
倘若陛下来日失言,你不可做那出言之人,还要努力劝谏、维护陛下、太子的关系。
一国一朝,三代之中,有一代圣君已是滔天之幸。今本朝陛下已有圣君之实,太子更有圣君之质。
然自古以来,为圣君者,必然霸道、独断,如双日凌空,若无人制衡,恐祸乱苍生。
你……要居中调和,万不可使父子君臣,离心离德……”
黄锦老大人费力的咽了咽口水,似乎渐渐有了些力气,便继续道:“一国一朝,人祸之害,大于天灾,党争更胜于兵戈。
景瑜,虽说君子不群,但若想维持朝堂的安稳,减少党争。你必须做到横压群臣,若想做到这一点,光靠一人之力事不可为。
我此前已和大师兄通过信,你虽非我嫡传,亦可授我衣钵。公羊一脉,会全力相助。”
“座师,弟子何德何能,受您如此青睐。”薛虹看着眼前一生为国为民的老人,终于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珠滴落。
“你啊,自以为藏的不错,殊不知在我们这些老家伙眼里,一颗心和赤裸裸的露在外面没有什么区别。
老夫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养成了这般性情。但……很好,很好啊……”
“恩师,您别说了,我替您把脉,太医马上就……”
薛虹撸起黄锦的衣袖,正要把脉,忽然觉得手中一阵黏腻。
薛虹来不及多细想,顺着黄锦老大人衣领向身后摸去,入手如浮油。
脉如雀啄,绝汗如油!!
黄锦老大人眼睛的浑浊渐渐褪去,恢复些许明亮,气息也开始稳定了。
“老夫这一生,足够了。只是可惜……没能再和师兄弟们相聚。
大师兄,今年的桂酒,我恐怕要失约了……”
说完后,黄锦老大人闭上了眼睛,一生过往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七尺草庐之处,年光催度,笑论大丈夫。
红缨烈烈在缚,游历四处,万民痛哭。
自此习文弃武,身着官服,漫漫长路。
何惧生死匹夫,天下何辜。
值北元再出,旌旗翻覆,旅途起此处。
虽承知遇荣珠,道路相殊,安能合污?
车轿下白骨,千里无户,斑驳河山几人无?
幸龙章凤目,天命怜吾,再逢明主。
岂肯空老林泉渡,君臣相得载史书,恰逢帝弓过路,在那日停住。
见百官戏宝珠,见铁蹄犯疆土,终见大明朗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