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声被黑夜浸泡得越来越淡,直至被鼾声代替。
常遇春看了眼表,10点30分,他关上手电筒,连同课本一起塞到枕头底下,摘下眼镜,听着晚风来去,走廊里脚步声响起。声音很轻,但常遇春能听到,这是他多年来磨练出的本事。
巡夜人走进宿舍,确认了人数,便离开了。
脚步声消失后一两分钟,常遇春重新睁开眼,现在的他没有戴眼镜,左眼暴露出来,他看着眼前的夜晚,这无比清晰的黑色。要是白天的景色也能这般清晰该多好,少年心里这般想着,不由得呼了口气。他并不喜欢他戴的眼镜,也不喜欢每天做的治疗,没有人会喜欢这些。他觉得这一切都没必要,他的左眼可以给他提供一个清晰的世界,与常人无异,这就足够了,不是吗?自己初始的视力还不到0.1,也明明已经过了最佳的治疗年龄,在那些只有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里面,像位长者,格格不入。说好听些,也就是那些所谓专家的话,还得再坚持坚持,说难听些,就是没有效果也不会有效果。可是母亲还是坚持要将治疗继续下去。父母花了大把金钱,自己倾注了所有时间,但那又能怎样?五年了,什么都没改变。
常遇春不知道多少次地和母亲说过不想再治疗了,母亲每次都会哭着说她不怕花钱,再苦再累也要把他的眼睛治好。伟大吧!起初常遇春也这么觉得,可当时间不断推移,理性冲破了感性的束缚,伟大吗?常遇春不禁问向自己。
被情感所蒙蔽,无论这种情感多么纯粹,都算不上爱。
为这种爱而奔波,哪怕付出了所有,也不能称之为伟大。
他很听话,他真的很听话,所以他一直严格地戴着眼镜,就算摘下也会尽可能地遮住或干脆闭上左眼。而那远在家里的母亲,她不知道把身子伏在黑板底下,把头埋进书里的小孩是谁,她没有看到晚自习时教室里空着的座位,他没有听到被被子吞下的翻书声……
纵是如此,但定期的检查结果都稳定得像是一片死湖,毫无进展。大夫问他这期间有没有不配合治疗,有没有偷偷把眼镜摘下来,他那次不是否认,可那些人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次又一次地问,非得他点头才肯停止。于是呀,那些医者仁心的大夫同焦急地母亲谈论起他当下的情况,用词之严重,语气之无奈。这些男孩都能受得了,他可以把掉了的牙齿咽进肚子,一次又一次,但他能只是一个男孩,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他真的受不了,受不了那一声来自自己母亲的,失望的叹息声。那时男孩觉得自己的头好重呀,低下去,再也抬不起来了。
这一切都没必要,不是吗?他对她讲过了无数次,她从不理会,她一直沉浸在付出所产生的感动中,伟大吗?这真的算伟大吗?
黑暗在少年眼里扭曲,少年闭上眼,好累呀。
他很久没哭了,因为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哭了,意识被思绪的洪流淹没,哪里还分得清哪滴是泪。
他满脸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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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将一个小孩捆绑,他像被流放的刑徒,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气温在逐渐降低,寒冷吞噬着小孩的神志。
小孩屈膝坐下,冻裂的双手抱着沉重的脑袋,抵在坚硬的膝盖上。
好累呀,能歇息了吗?小孩无言地问着。
忽有灯光亮起,在远方,在距离小孩不知多远的远方。与其说是照亮了黑暗的灯光,不如说是黑色画卷上突兀的白点,它本不该存在,就像是那个小孩,他本不该来到这里,一个未长成的孩子,能犯多大的错,竟来这里受苦。
命运相仿的二者终将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逢。
小孩抬起头,看向灯光处,就好像本就知道它在哪里一样。
他站起身,骨头嘎嘎的响声撞在了贴身的黑暗上,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有声响,除了出拳的那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个被流放的刑徒第一次有了想去的地方,他朝着灯光走去,他不再流浪,那里像是他家的方向。
光点在小孩眼里越来越大,直至溢出眼眶,如泪般流了满面。
小孩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擦,痒痒的,那是什么?是泪,还是光?
黑暗渐渐被灯光隔离,突如其来的温暖推开了寒冷,光赦免了小孩的罪。
一扇窗,灯光的源头。
光亮让小孩睁不开眼,小孩低下头,依旧朝那边走着。
额头碰了壁,咚咚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小孩抬起头,一堵墙,一扇窗,窗的下沿与他身高齐平。
多么高的窗啊!多么小的孩子啊!
小孩背靠着墙坐下,他累了。灯光刚好经过他的头顶,洒在了他的面前,他重新被黑暗捆绑,寒冷再次降临。
小孩伸出手,堪堪碰到眼前的光便收了回来。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人,向往着光,又害怕着光。
他累了,真的累了,黑暗像是要惩罚他方才的忤逆,他感到了空前的寒冷,能休息了吗?小孩无言地再次询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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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一两分钟,三四天,或是几个月,又或是几年,熟悉的翻书声掉落出窗外,砸在了小孩身上。
那是陪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的翻书声,它永远地刻在了小孩脑海里。
小孩缓缓睁开眼,是睡着了吗?小孩在心里问道。
他抬起头,寻找着声音的源头。那扇窗,声音从那扇窗里传来。
回复了些精神的他站起身,双手勾住窗沿,尽可能踮起脚尖,看向窗内。他重新沐浴在灯光里,他无比近距离地靠近着它,他忘却了黑暗和寒冷。
窗户里是一间教室,教室里坐了很多人,可小孩疲惫的眼里容不下太多,只能容下一个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人,小孩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灯光下,竟是个同他般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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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您好,我是常遇春妈妈,常遇春的状况之前跟您说起过,在学校里还要麻烦您多多关照,这孩子性格比较内向,而且刚换了班......”
冯程程嘴里重复着编辑好的内容,斟酌每一个字和标点,屏幕中央突然出现的电量提醒打断了她的思绪。
已经快12点了,冯程程这才注意到手机上的时间,这个时间老师肯定已经睡了,明天早上才会留意到这条信息,到时候他要是看到发送时间,没准会对自己产生不满,连累了孩子。
冯程程叹了口气,重新打量着信息,好像字太多了,自己要是人家做老师的,肯定会觉得这个家长事真多。
权衡之下,还是删掉了。
她调好闹钟,把手机充上电,揉着被烦心事塞满的脑子。
这是她数不清的失眠的夜晚之一,她回忆着前两天,在开学前,儿子再一次跟她说想放弃治疗,她没忍住,又哭了出来。她实在控制不住,儿子的视力问题像一把悬在心口的刀,每次想到,刀刃都会扎进去一分。
在她眼里仿佛仍是孩提模样的儿子把眼镜摘下,一向听话懂事的他竟把那副眼镜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已经很久没和他的双眼对视过了,她总是严格地让他戴着眼镜,遮住左眼。
那双摘下了眼镜的眼睛让她感到陌生,被泪水稀释的目光里有着伤心,有着不甘......和一丝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丝,一丝对她的,一丝对她的失望,一丝一个孩子对自己母亲的失望。
两人僵持着,谁都没有说话,她真的说不出话来,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先打破僵局的是那个孩子,他把地上的眼镜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又戴了回去,然后离开了。他没有嚷,没有骂,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还是那个听话懂事的样子。
你嚷吧,你骂吧,你说一句话也行。她在心里哀求着,张着嘴,声带被肌肉撕扯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看着他离开,看着他的背影,一个瘦小的背影,她孩子的背影。
自己是不是错了?她不断地问着自己,她让她的孩子失望了?
一个并不伟大的普通人在寻常的夜里抽噎着,像个普通人那样。她真的错了吗?或许是吧,但又或许没有,她不过是做了每个母亲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时针划过钟表上的12点,世界仍未睡去。
2024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