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坤骑马飞驰到后院,挛鞮依居住的宫殿群前。
年迈的他,身轻如燕的跳下马,好像找回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单于,你回来啦?”
门口聚集了许多郎中,拓跋尕听闻额格其(姐姐)病重,他立即从乌兰察布赶回来。
因为在这个世上,他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挛鞮头曼早在三年前,遗憾的离开人世。
为了治好挛鞮依的病,拓跋尕寻遍了勍朝的名医,甚至还高价从秦朝聘请。
他不在乎花多少钱,只希望能治好额格其(姐姐)的病。
虽然两人,在初相见的时候,闹出过不太愉快的冲突。
拓跋尕被还不是姐夫的独孤颂绑过来,他跪在地上,脱光上身,被挛鞮依用马鞭狠狠地抽打。
但是,他心里还是真心当挛鞮依是挚爱亲朋的。
中原有句古话:“长姐如母。”
拓跋尕深知,如果没有挛鞮依的身份地位,凭自己的本事,他很难做到左贤王的位置。
“虽然我打仗不行,指挥不行,管理不行......不过,我有个好额格其(姐姐)。”
拓跋尕内心无比感恩,在过去就时常提着大包小包的,过来探望挛鞮依。
当他注意到独孤颂回来的时候,立刻冲上去,直接跪下磕头。
“胡日根阿哈(姐夫),求求你,一定要治好额格其的病,好吗?”
宋坤的注意力压根不在他的身上,径直的擦肩而过。
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小声低头呼唤“伟大的腾瑞单于”,以示尊敬。
宋坤直接推门而入,在昏暗的烛光下,见到一个消瘦的人影。
挛鞮依此刻正蜷缩在床的角落里,眼神惊恐的望着房间里的郎中。
“怎么回事?”宋坤沉声询问。
“伟大的腾瑞单于,小阏氏她,似乎是丢了魂。”
古代称呼“失忆”为失魂,三魂六魄的原理出自道家。
宋坤不语,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接近那张床。
这张大床,承载着两人夜夜笙箫的回忆,还有各种美好的过去。
“阿依依,你还记得我吗?”
挛鞮依注意到他,眼神从惊恐渐渐柔和,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
不过,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
“唉——”宋坤抿嘴,然后重重的低头叹了口气,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在屋内回荡着。
这一幕吓到众人,他们纷纷劝阻。
“单于,不要啊!”
宋坤走过去坐在床边,挛鞮依缩了缩脚,把被褥抱紧,看得出来,她有些害怕。
“怪我,全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离开你的身边。”
宋坤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悔过。
如果他没有离开伊吾那么长时间,挛鞮依会不会就一直好下去?
从她的神情动态,宋坤大概猜的出来,她应该是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这种症状,常在50-80岁之间发生,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属于不治之症。
基本无解......
挛鞮依的灵魂已经丢了,只剩下一副残缺的躯壳。
宋坤别过头去,紧紧揪住床单。
他感觉双眸火辣辣的,仰头使劲的眨了眨眼皮,却发现无论如何,泪水都掉不出来。
他不是情绪麻木,而是极致的悲伤。
......
挛鞮依渐渐放下了被褥,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来,戳了戳宋坤。
“你,你的眼睛好红。”
宋坤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她慌乱的躲过。
还是没有放下防备心啊。
“文茵姒,你去给我在这里备一张床。”
“啊?”
姬馜推了推女儿,小声说道:“还不快去?”
接着,她询问:“夫君,要不我留下来照顾吧。”
“我来。”
简单的两个字,透露出宋坤的坚定。
宋坤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他曾经照顾过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
他的外公,在他七岁的时候,就患上了这种病。
与挛鞮依不同的是,外公情绪变得异常暴躁,也不知道从哪里掏来的屎,天天跑到路上就往人家脸上糊去。
宋坤父母只能一遍一遍的向路人道歉,赔偿。
外公的精力十分旺盛,以前走几步就说累得不行,结果患病后,经常偷偷溜出去,在马路中心狂奔五六个小时都没停下来。
有车辆为了闪避,引发车祸,父母能怎么办?只能赔偿啊。
除此之外,随地大小便是常态,每天凌晨三点准时起床,一边敲锣打鼓一边大喊大叫,被邻居们投诉。
外公记不得所有人,又把所有人都看作仇人,宋坤很记得,当时他天天看见,外公拿菜刀追着他父母砍。
面对这样的病人,儿女们真的是心疲力竭啊,实在是太折磨了。
随着宋坤一天天长大,当他从一个儿童长大到二十五岁。
哈哈哈,没想到吧,外公还活着。
真是太讽刺,得了这种病,居然能让老人大吃大喝,还力大无穷,甚至长命百岁?
在这十年里,父母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时常在家里吵架。
父亲无数次想要送外公去养老院,就连片区民警都这样劝说。
这样地狱般的生活,请问谁能忍受得了?
过去请过护工,人家照顾两天直接跑路。
可是,宋坤母亲是独生女,她妈走得早,完全是外公一手拉扯长大的。
如果她都不管她爸了,真的对得住过去的养育之恩吗?
无可奈何,于是换成宋坤接班照顾。
宋坤终于体会到父母的不容易,外公经常莫名其妙的破口大骂,骂得很脏,还动手打他。
有时候,他被搞得情绪崩溃,含泪举起手,在空中却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想起来,小时候外公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又不忍心。
真的是,又气又可怜的老人。
最终,外公还是走了,他站在马路中心跟别人吵架,结果被车撞死,赔了一大笔钱。
......
相比之下,挛鞮依的病状已经算是好的了,最起码不是狂躁型老年痴呆。
阿尔茨海默病,按照宋坤的理解,应该是变相的“返老还童”,除了身子是老态龙钟,脾气和智商等等,全都回到幼儿时期。
而挛鞮依呈现出这种模样,可想而知,她小时候应该是天天被人欺负的。
不知不觉的,又心疼了。
宋坤在挛鞮依的房间里住下,他睡在外头,她在里头。
第二天醒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跑到自己床上的,紧紧抱着自己睡觉。
“???”
宋坤的头被她双腿夹住,差点被闷死。
然后正在睡觉的挛鞮依说了一句话,让他当场破防。
“彪哥,抱抱。”
宋坤无奈苦笑,原来是把自己当狗了,不对,当成一头狼。
不过,他可以确定,挛鞮依的记忆应该不是回到小时候,而是两人初见的时候。
当年,宋坤还是一个放羊奴隶,身为部落统领的挛鞮依,见到他怀里的小狼,立刻抢了过去,好几天后才还回来。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是,按道理来说,应该记得自己才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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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半夜,宋坤被冷醒,挛鞮依竟然偷偷的起床了?还把他盖着的被子给带走。
他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知道她去干什么?
最终,挛鞮依停下脚步,她来到羊圈里,给一个草人铺上被褥。
“???”
不远处的宋坤,震惊得呆立在原地。
他回忆起过去,当年他还是放羊娃的时候,由于身份是奴隶,经常在羊圈里抱着羊羔睡觉。
外面鹅毛大雪,他冷得缩着身子。
只是每次醒来,身上都会多了一层暖和的皮毛。
以前宋坤还以为,是好兄弟巴依,或者是姬馜偷偷送过来的。
没想到,居然是她?
“我,我应该早点想到才是......”
不远处的挛鞮依,在怀里掏了掏,找到几块牛肉干,塞到草人的怀里。
宋坤再次沉默,怪不得以前总觉得自己有吃不完的牛肉干,原来一直有人在投喂。
挛鞮依做完这一切后,她凝视一眼,裹紧了身子,悄悄地又回去了,恰如当年。
......
第二天,清晨。
宋坤听闻动静,发现挛鞮依早已起身,一如往常那般锻炼。
他有些不太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
记忆中,好像她是在与自己确定关系后,才每日跟着运动。
一开始的她,只是挫劣模仿,令人意外的是,不到三天就能完全跟上。
宋坤依靠在门框,静静地望着她。
朝阳余晖斜斜的照耀进院子里,一男一女的影子近在咫尺,却始终没有相连,显得有些孤单。
宋坤低头浅笑,他转身离去,到旁边的庖厨里端来羹和馕,轻轻地放在石桌上。
“等等。”
这一幕,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记得以前,分明是挛鞮依做着他现在做的事情,如今却换成是他。
宋坤的心里,忽然有些触动。
看似很微不足道的小事,眼前这位女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持了整整二十八载。
或许,对于挛鞮依而言,这不辛苦,反而她乐在其中,简简单单的幸福。
她不爱说话,性格有些沉闷,不如姬馜那般,整天嘻嘻哈哈的,每天都能给宋坤带来无限的欢乐。
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若脱兔,两人形成鲜明的差异。
就宋坤而言,他或许更喜欢姬馜的性格,因为相处起来很轻松愉快。
所以,他发自内心的问自己,在这两个女人之间,陪伴在他身边最多的,会是谁?
毫无疑问,就是姬馜。
宋坤现在才后知后觉,原来挛鞮依一直以来,都在用她的方式去爱他。
清晨,他晨练的时候,她默默地为他准备早食,躲在门内看他吃完后,才放心的前往王庭。
中午,她有些乏了,按按太阳穴,小抿一口羊奶酒,强撑着精神继续工作,为他的事业默默付出。
下午,黄昏初现,他站在门口,她先是小跑,最后忍住步伐,低头走到他的身边,默默地被他的手牵着,低头抿嘴,微微用力的勾住他的小指。尽管回家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她的脚步如同小女孩般轻盈。
晚上,她看着他和另一个女人坐在秋千上聊天,她没有妒忌,而是在一旁悉心准备酒菜。有时他的身边是自己,她会开心一整晚。尽管她不会笑,但是眼里的光彩,楚楚动人。
挛鞮依从来都不争不抢,她只希望他没有忘记自己。
.......
“可是现在,你忘记了我。”
宋坤重重的叹了口气,他是无数人的人生导师,与许多人说过同样的话。
“珍惜眼前人,不要让离别成为遗憾。”
殊不知,他自己都做不到。
宋坤自嘲一笑,现在说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他与姬馜举办过一场盛大的婚礼,和挛鞮依却没有,从来都没有。
当时她说:“草原人不注重那些繁文缛节,只要你对我好,我就愿意做你的额和呢儿(妻)。”
天为媒、云为裳、地为桌、河为酒,即为永恒。
关键是,他竟然信了?
“阿依依,这一世,我会让你幸福的。”
“嗯。”
这就是两人故事的开始。
......
自从宋坤回来后,挛鞮依似乎变得正常了。
她不再害怕,准确来说,她只对他一个人不害怕。
如果多了另一个人,她就会立即缩到角落里。
两人在这段时间里,没有过任何交流,却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单于,要不要通知两个王子回来?”
宋坤摇摇头,因为他知道,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不说长命百岁,至少一时半会死不了。
除了个别案例,不仅忘记了身边人,还忘记了时间,到最后连吃饭都忘记了。
如果让独孤华和独孤夏两兄弟回来,可能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精神折磨,索性隐瞒下去吧。
宋坤甚至以为,挛鞮依得了这种病,或许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过去的她,实在太辛苦了,整日窝在王庭忙里忙外,经常加班到天亮,对于她的健康,是一种损耗。
还不如现在呢,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就不用去烦心。
拓跋尕见独孤颂回来,并且额格其(姐姐)害怕自己,便回去乌兰察布了。
姬馜没有吵闹,她寻来许多珍稀药材,学着做药膳,偶尔过来询问一下挛鞮依的情况。
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挛鞮依没有感觉不适,或许她习惯了。
只是两人,依旧没有交流,成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宋坤为了不刺激她,一直刻意的保持着距离,就在远远地看她。
“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他浅浅一笑,说出了真心话。
就在宋坤转身准备去端来姬馜特意熬制的药膳时,突然感觉后背被人戳了戳。
他回眸一望,只见挛鞮依扭扭捏捏的,羞红了脸站在那里,她犹豫许久,好不容易才说话。
“一直没有问你,你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宋坤从怀里抽出纸笔,想了想,又将纸丢掉,他蘸了些墨,拉起她不再光滑的手,在掌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宋坤】
因为,这才是他的本名。
当初他用“独孤颂”的化名,欺骗了她。
“记住了吗?可不要再忘记哦。”
“嗯。”
挛鞮依认真的点点头,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牛肉干,结结巴巴的说。
“给,给你吃。”
宋坤愣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