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察烛私,劲直矫奸。
——赵旺
……
小镇最为高耸的高楼,是枯楼。
楼内尽皆红粉骷髅,并非修辞,而真的就只是字面意思。
楼中已死的女鬼以白骨生肉的奇异法门生出骨血,个个貌美非凡,纵使那远隔千万里的王都也有达官显贵来迦持院上过了香,非要走一趟枯楼才肯心满意足。
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前些日子曾在某个日落时分带着侍女走过一遭迦持院的妇人正依着栏杆,远瞧镇子界碑。
那里正有一道金光落地,天地激荡。
罗睺蹲在馄饨摊子前,也在观望。
——
却说住持无胜,撇下瘦竹竿守着寺门,独自一人下了山,拦在了界碑处。
正有一队阴兵过境,煞气凛然。
半空中有只大手,遮天蔽日,有声如洪钟响彻住持心间:“佛门清净,是非不多。佛友且退后,听我大阿鼻敕令!”
随后就有个大碑从天而降,砸入地下,偌大一座小镇也随之颤了三颤。
无胜笑道:“死去之人,该去何处?”
大手掌道:“地狱。”
无胜又问:“活着的人,该去何处?”
“阳间潇洒。”
无胜大笑,指着天道:“我那徒弟好生生在阳间活着,你凭何断定他已死了?”
大手掌道:“生死贫富,大阿鼻地狱一言决之!”
无胜豪气道:“你要决之,我偏不听!”
半空中似有一声叹息,无奈道:“大僧何须如此?我来自未来,亦见过他的转生来世,同样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苦仍执着于这一世?”
豪气干云的住持也叹了气,不曾开口,却已用行动回答了他。只见他单掌作佛揖,口诵一声“佛来”!随即有金佛自四面八方而来,大有万佛朝宗之势,浩荡荡挤压向一众阴兵,阴兵不堪其负,霎时间作云烟消散。
半空的大手掌亦作佛揖,亦诵“佛来”,亦有金佛自四面八方涌来,铺天盖地杀向无胜。
无胜双臂一振,冲天而起,一拳似有万钧重,直击大手掌,喝一声“退”!
大手掌应声而碎,散作万千金块落地,落地之际化作了丝丝缕缕的气运,消散于小镇中。四面八方而来的金佛也随之消散,天地复归清明。
无胜落地,把腰佝偻起来,恢复了迦持院貌不惊人的住持模样,轻声道:“我的徒弟,连骂都不行,你要捉他走,我能舍得?”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白衣僧望一眼东海小镇,笑了起来。
——
本有一场凶险捉拿针对于无忧无虑的迦持院两位弟子,却在未接近镇子时就已被住持扼杀于摇篮中,新近步入仕途的二弟子一地蹲在墙角,忧愁道:“老爷,问了附近住户,没人认得死者,兴许是个外来户。”
赵旺沉吟道:“外来户怎会死在咱们镇子?附近没人认得他,甚至都没人见过他,这样的一个空白人,不该因为仇杀而死,或许有别的隐情。”
一地道:“听仵作讲,死因是割喉,要杀死这么个大男人,女人做不来,凶手定然是个男人。”
“嗯。”赵旺十分认同,“先回衙门,下午升堂与众捕快商议,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擒住凶手!”
“是!”
死者尸体早运回衙署,捕快与仵作也随县令回了,一县父母官胸有成竹,定可捉拿住凶犯,可众人却不会想到,另一场谋杀已在夜里悄然降临。
——
天未亮,鸡鸣此起彼伏。
一地抬头,月亮暗淡无光,却拼命挂在天穹,不知在坚持些什么。
小镇子的清水衙门内,连夜升堂。
赵旺连声呵欠,睁着惺忪的眼,强自压下震怒,“说吧,怎么又是你?”
老王皱着脸,沧桑面庞像个搓澡巾,“大人,老地方,老时辰,你说巧不巧,又有个人死那啦!”
赵旺举起惊堂木,就要朝他脑袋扣下,骇得老王大惊失色,所幸只是吓吓他,“死人且不谈,你与本县说道说道,为何连续两夜同一地点的凶杀案,你都在场?”
老王懵道:“老爷明察,我也不知道啊!”
赵旺冷笑道:“依老爷看,该否就是你在贼喊捉贼?”
老王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老爷明察,昨夜我又见着那女人了!哎呦,我当时义正辞严地呵斥她,要她速速来自首投案,她也不言语,我一扭头,就又见着了个死人。”
“就这样?”
“是啊。”
赵旺冷下脸来,思虑要如何揍这家伙一顿,一地如今做些听堂笔记的活计,闻言停下笔,问他,“那女子形貌如何?”
老王咧嘴,极尽猥琐,“美呐,那樱桃小嘴,叫人忍不住咬一口,还有那小腰,好像一手就握得过来,老王要不是喝多酒,早带她回家啦!”
赵旺喝道:“你闭嘴!”
一地奏道:“老爷,女子貌美,往往身形瘦弱,要杀死一个男人,通常不易。小吏以为,若非凶手另有他人,那便是这女子会些妖术抑或幻术,这才轻易杀了一个男人。”
“另有他人。”赵旺沉吟半晌,又将目光投向老王,“你说,究竟是不是你?”
老王叫屈道:“老爷明察!我若杀了人,早逃之夭夭,哪有胆子来贼喊捉贼?”
赵旺心内烦躁,挥手遣退他,咬牙道:“我就不信了,捉不住你!”
这一头,县令头疼,不知破案方向,另一头,迦持院。
天已放亮,早饭盛上了桌,一云蹲在板凳上,叹气道:“从我出生至今,可从没听说过谁杀了谁,这下子可好,居然死了两个。这个凶手真是胆大包天,师父,咱们去替天行道,如何?”
住持埋头扒饭,对此不加理会,宋来愁道:“老大,二师兄说县衙都没办法,咱们能有啥办法?”
一云神秘道:“你有所不知啊,今早我去打听,听说是在同一地点,据说还是同一个时间,这必然是一个连环凶杀案啊,今夜守株待兔,还愁抓不着人?”
宋来单纯,从不想内中缘由,高喊一声“老大威武”!
一云念及一事,奇怪道:“徐大发那几个小子还是不来?”
“是啊,肯定还在学墅呢,有了媳妇忘了住持,真是见色忘义!”
一云哼道:“徐小子就是傻,人家夫子年轻貌美,凭啥看得上他?你等着瞧,最终叫这小子财色皆失,老老实实呆在东山村,哪也别想混。”
住持一筷子敲来,气道:“混个屁,吃完去挑水,再买几斤面粉回来,晚上包饺子。”
一云摩拳擦掌,点头道:“好!吃饺子好!饺子好吃,咱们吃饱去捉凶犯,个个有力气!”
宋来也喜欢饺子,住持厨艺那是没得说,嚷一句“住持威武”!
过了早饭点,徐大发一行人准时来上课,瘦竹竿不解道:“大哥,夫子明明拒绝你了,咋还要来?”
徐大发笑道:“你小子就不懂了吧,有句话叫日久生情,我呢,之前的确不学无术,可是现在就叫夫子瞧瞧,我徐大发认真起来那是十里八乡头一名,这样的一个俊小伙,她不嫁我能嫁谁?”
“大哥好算计啊!佩服佩服!”一众扛把子溜须拍马,一路欢声笑语进了学墅,见书童小来在拖地,夫子仍在奋笔疾书,徐大发招呼道:“夫子还在写小说?”
夫子不理他,徐大发凑近前来,道:“写完了,是不是要交给村头王先生?”
“不给他。”
“那给谁?”
夫子笑道:“我写的是莺莺燕燕,儿女情长,姑娘们喜欢看,便给姑娘看。”
“姑娘?”徐大发顿悟,做个了然于胸的表情,拍拍胸口,“懂了,都懂了,是男人都懂!”
就听夫子喊道:“小来,捆上!”
徐大发忙告饶,乖乖坐好,今日学乖,笔墨纸张都带了来,要争一争三好学生大红花。
上午课业结束,徐大发带领一班兄弟走街串巷,来到一处恢宏阁楼,瘦竹竿擦干口水,眯眼道:“枯楼的女子白日里都不见客,往往夜间营业,我是没见过如何貌美,不过听有钱的刘员外说,那真的是个顶个赛天仙,就是死在楼里,也心甘情愿啊。”
徐大发道:“现在没钱,看看就好,待将住持老儿那一袋金子都给赚来,咱们兄弟天天快活。”
瘦竹竿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撺掇道:“学墅夫子写好小说,都让那小来送到枯楼,咱们不如抢了小书童差事,天天跑这枯楼,就算摸不着,过个眼瘾都好啊。”
这下子群情沸腾,纷纷叫好,徐大发亦有此意,便回转学墅,拉着小书童合计此事,小来百般推诿,奈何徐大发拳头大,不得不屈服,哭哭啼啼去了后院。
……
一天即将平平淡淡过去,迦持院内其乐融融,师徒三人围坐一桌包饺子,宋来不会包,趴在桌上看一云秀技艺,最终大师兄包出个大铁饼,挨了住持好大个板栗,小崽子捂嘴大笑。
包好饺子,就要下锅,住持喊一云:“去县衙喊你师弟,吃饭就要一家人整整齐齐,清汤寡水还算罢了,既然吃饺子,就要一起吃。”
一云懒得动身,推脱道:“县衙伙食好多了,不差咱这一顿饺子。”
住持拿勺子敲锅台,声音震天响,“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
一云无奈,拉着宋来一起出了寺门,下山去寻师弟。来至县衙,见一地要出门,一问之下,原来是仵作查验尸体难有进展,主张再探案发现场,县令老爷亲自压阵,如今已早早去了,偌大一座县衙如今只剩他一人,现今也要赶去,做个后勤保障。
一云道:“离案发时辰尚早,回寺里吃了饭,师兄与师弟一起陪你守株待兔,小崽子可是夸下海口,要生擒活捉了那贼犯。”
宋来瞪眼道:“我没说!”
“你说了。”
“我就是没说!”
二人打打闹闹,一起向山上跑去,一地缀在后头,心里有些开心。
吃罢饭,三人打着饱嗝,欢天喜地下了山,要去捉拿连环杀人凶犯,路上凑巧遇见徐大发,见他独自一人,不禁有些好奇,细问之下,原来是为学墅女夫子去枯楼送小说,一云顿时来了兴致,扯着小崽子去凑一凑热闹,独留一地一人下山去案发现场。
来到小巷子,赵旺大老爷蹲在巷口发呆,一地便陪他一起。
接连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辰害死两个人,一地看得出,这位父母官心情并不轻松,王朝亦有官员考评法,据说一位外放地方官若在任期内无法破获死亡超五人的大案,不但革职,更要往那断头台挨上一刀。
赵旺县令是位好官,一地不愿见他离任,更不能见他身首异处,于是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助他破了这件惨绝人寰的案子,还逝者一个公道。
已过酉时,仵作仍在勘察现场,一地不清楚他们在找些什么,县令赵旺貌似亦不清楚,不过却仍旧陪着众人留在现场,独自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一地不知如何劝慰,却仍旧将一云的主意道了出来,“老爷,如果凶犯仍要犯案,说不得今晚的这个时辰,今晚的这个地点,咱们于此守株待兔,能捉他个正着!”
县令皱眉道:“我想过,可是时间地点咱们都清楚,那么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已死的两个人是否存在联系?如若凶手今晚突然不动手,抑或转换了地点,转换了时间,又去哪里捉他?”
“这就是老爷深夜守在此地的原因?”
“不错,我一定要弄明白两位死者的联系。”
一地胡乱猜测道:“或许都是男人吧。”
县令玩笑道:“万一今晚死了位女子,可是打了咱们的脸。”
一地心思活泛,脑海中灵光乍现,“老爷,杀的都是男子,若非是男人犯案,就定然是女人下的毒手!”这是一句废话,县令抬手就来打,一地忙讨饶,续道,“男人犯案,定然是有深仇大恨,虽说死者并非本地人,可是死于本地,或许正是与镇子的某人起了争执,只要咱们细心,定能找到蛛丝马迹。可若是女人犯案,要么是家庭纠纷,要么可就是风流情债了,说到这个,那枯楼肯定要算上一份,跑不掉!”
县令倒吸一口气,茅塞顿开,“牵扯到枯楼,倒是一个突破口,本官听说,那楼里都是些红粉骷髅,这可不是什么修饰语词,而是真正的骷髅啊!”他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事出反常定是有妖,你想想,骷髅何处来?可不就是人死后皮囊腐蚀,徒留一堆白骨,既然死了,如何还能兴风作浪?除却妖法魅术,还有什么其他缘由?本官早就想见识一下,奈何以身作则,不可轻易涉足风月所,此番可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一地道:“老爷明日要探查枯楼?”
“不,今夜就去!”
二人当即动身,赶赴青楼,皆换上便服,好叫人认不出,路上,一地总有些奇怪,案件虽有了苗头,可这位县令老爷并不至于如此开心吧?
他却不知,青楼一会,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欢乐事,不经人事,不知其味。
来到枯楼,入眼便是恢弘壮阔,传闻此楼乃王朝得国时候就已斥巨资修建,惹来民众诸多不快。
赵旺亦有耳闻,眼中所见,的确有些感慨,低吟道:“早晚要拆掉,伤风败俗,不服教化!”
二人进楼,来了位妙龄女子引见,言谈举止端庄,巧笑嫣兮,一地几时遇见这般聪慧美貌的女子,小脸一红,嗫喏不知所言。赵旺虽不曾涉足风月,却早是个老道的男人,端坐起来,旁敲侧击道:“楼里姑娘都是夜间接客?”
女子笑道:“可不是,夜间风趣多,酒入愁肠,笙歌欢愉,早忘了前尘往事,管甚烦忧?”
“倒也是,不曾出过楼?”
“外出采办自有小厮张罗,姑娘们都是金枝玉叶,哪能受风吹草动。”
“嗯,咱们的姑娘琴棋书画皆通?”
“可不是,官人要文采,自有锦句生花,若要旁些情趣,姑娘们也能叫官人乐不思蜀。”女子有意无意瞥一眼一地的小光头,心内暗笑。
赵旺查案是真,假公济私一回亦是真,心动难耐,忍不住问起来,“我兄弟二人囊中羞涩,不知姑娘们价位如何?”
女子娇嗔,白眼道:“那有官人如此直白询问?不过有钱自有有钱的乐趣,无钱也有无钱的乐趣,钱多钱少都有乐趣,只看乐趣多寡。咱们楼里最低得是这个数。”她拿手比划,是五根手指。
赵旺心内松口气,“五十两?”
“五百两。”
一地倒吸一口冷气。
赵旺毕竟老江湖,不失礼貌地微笑着,左右张望,最终低头看向椅子,笑问一句,“坐一坐,要不要钱?”
“不要。”
“好,我们坐一坐。”
女子瞬间领会其意,皱眉道:“官人囊中如此羞涩?”
赵旺捶胸顿足,眼中几乎挤出泪来,叫苦道:“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初来乍到,腹有诗书,却不知卖与何人,听闻枯楼多绝色,个个气质出众,故前来一睹芳容。你看,我二人不是毛手毛脚的登徒子,就坐着看看,姐姐若是有情有义,不如喊一位姑娘从楼上走过,咱们看一眼也余生知足,死了无憾啊!”
女子掩嘴笑起来,怪道:“没钱还这般有理,你且先坐着,我去问一问妈妈。”
赵旺忙拉起一地,郑重作揖,十足的派头。
又惹来女子一阵银铃般的娇笑。
经此一事,一地对这位县太爷愈发刮目相看。
不知过去多久,桌上茶水都喝到没了味,这才有位雍容妇人姗姗下楼,坐于二人身侧,道:“楼里面姑娘多,我是管事的妈妈,官人要看姑娘,没钱可不行。”
赵旺伸手比划,眉眼低落,“只有五十两,不敢再多。”
妇人望一眼桌上茶壶,笑道:“一壶茶,五十两,刚刚好。”
这下子不但一地倒吸冷气,赵旺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愤然离场。却不想忽有人出声劝阻,扭头一看,竟是一云。
迦持院首徒,年轻的小和尚。
一地惊讶道:“你怎会在此?”
一云大笑道:“我早在楼上偷看你许久,你说你,不学些好,非要来青楼逛荡,叫师父见了,非把你屁股打开花。”
一地不解道:“你又怎会在此?人家说最低也要五百两,你哪来这多钱?”
一云搂过身旁绝色佳人,亲昵道:“有句话,叫熟人好办事,这位宫丽姑娘认得我,请我入内喝酒,美人在侧,我哪敢拒绝?”
一地脸皮薄,方才迎客的小姑娘便不敢多看,此刻愈发不敢看那宫丽,脸庞红彤彤,嘴硬道:“小心我回寺里告你一状。”
一云大笑,对那妇人道:“妈妈,快快请他二人上来,你有所不知,我面子不好使,可我师弟身旁那人,面子可比天大,县令老爷,你说是不是?”
妇人闻言,大惊失色,慌忙告罪,赵旺心内舒坦几分,故意推辞几番,这才与一地同上阁楼,见了宫丽姑娘。
方才一地只顾羞赧,此刻见了一云身侧佳人,不禁惊讶莫名。因为这不但是个熟人,还是个绝对出人意料之外的熟人。
竟就是前日夜里曾上庙烧香的美艳妇人。
席间,又请来三三两两美艳女子作陪,直叫县令老爷陶醉其中,笑呵呵。
一地不敢饮酒,喝了杯兰花茶,问一云,“咱们都是见过宫丽姑娘的,可姑娘与咱们并无交情,怎么就肯青眼相加?”
一云尚未答话,宫丽已接过了话头,“奴家不但与一云师父熟识,还与一地师父相熟呢。”
一地大奇,“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你不要胡说!”
宫丽道:“生死有命,轮回无常,咱们的相遇,就要从奴家上一辈子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