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五粗粗看我一眼,没好气道:“你姘头。”
秦君遥道:“东陵赢玉。”
冯五嗤笑一声,“我管你姘头叫什么——她叫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一张老脸也跟着抖了抖。
秦君遥看他一眼,颇关怀道:“你聋了?”
冯五奔到我面前,“你叫什么?”
我看这个老头并不讨厌,便耐着性子道:“东陵赢玉。”
他倒吸一口凉气,“你,你有什么证据?”
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有人问我,我如何证明我是我。
有点好笑。
他比划着说:“传闻赢玉公主三岁识千字,五岁作诗词,随手一作便是千古名句,更有咏鹤调为千古绝唱。不过现今流传下来的咏鹤调只有下半调,你若能对得出上半调,我便信你。”
咏鹤调?
千古绝唱?
我?
我惊呆了,梅镜玄到底在史书里是怎么说我的?
梅镜玄便是那位与我关系极佳的史官,东陵文采最妙的大学士。
同时也是我的教书先生。
他教赢玉公主明事理、知善恶,同时也负责记录赢玉公主的生平。
我这人有一点偏科,能歌善舞,武学也过得去,丹青也尚可,唯有文采一事……
实在惭愧。
我若真的写咏鹤调,那必定会这样写:
此鹤甚美,此鹤甚妙。
能飞能跑,实在奇妙。
呃……无论从哪个角度开始品鉴,我都不是能作出千古绝唱的人。
我实在没想到后世的人会夸我文采,受之极其有愧。
梅镜玄,你害得我好苦。
冯五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个檀木香盒,他毕恭毕敬地打开,捧出了一卷明黄的卷轴。
我好奇地凑过去,随着他缓慢地打开,我的求知欲也涨到了最高。
我倒要看看,所谓的千古绝唱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看,这便是赢玉公主的咏鹤调,乃公主亲笔所写,是这世间仅存的唯一真迹!”
卷轴展开刚露出了词头,我便看清了。
事实证明,有的人就算早就死了,一想起他,也会恨得牙痒痒。
这落笔的遒劲风骨,不是梅镜玄的字迹又能是谁!
好你个梅镜玄,这一招偷梁换柱用得好,用得高明,赢玉公主输了,自愧弗如。
我淡定道:“这算什么证明,这真迹都只有半调,我就算是胡编乱造,你也不会知道。”
他一怔,“这,这倒也是。”
我说:“其实我有个办法。”
冯五茫然,“什么办法?”
我从怀中摸出一枚玲珑印章扔给他,“赢玉公主的莲花印章,你且看看,与你那咏鹤调上的印章能不能对得上。”
“好办法。”他慎重比对了一番,脸上的表情从专注转换成了震惊。
他突然跪到我面前,一张老脸抽动几下,两行浊泪汩汩而下,“属下凤吾为,叩见公主殿下。”
我一愣。
凤氏,乃东陵第一大姓。
凤吾为这个名字,更是令我耳熟。
“殿下。”他哽咽道,“我终于等到您了。”
他流着泪的模样,倒是与我记忆之中某个人重叠了。
我突然惊道:“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你,在你满月酒宴上,你娘是昌平
!”
凤吾为满月那时,我刚从新建的青州行宫赶回国都,还没回宫向父皇请安,便被几个相熟的世家小姐拉去看昌平郡主生的小世子。
凤吾为道:“正是,没想到公主你还记得……”他扯着袖子擦干眼泪,又哭又笑,表情奇怪的很。
“等我……你说等我,你知道我还没死?”
“原本我也以为您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来了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他告诉我,您还没死,有朝一日必会出现,让我静候殿下归来。”
他所说的那个人,会是那个将我做成僵尸的人吗?
“那个男人是谁?”
他摇摇头,老实道:“我不知道。”
……我凝噎一阵。
想来也是,若是想表明身份,又何须戴个面具。
凤吾为跟我讲了很多事。
其中大部分是关于他的娘,我的好姐妹,昌平郡主。
昌平侥幸从那场遮天的大火中逃了出来,一个人将凤吾为养大,想必日子过得艰难。
我忆起昌平,我与她的缘分还颇深,她所嫁的那位凤伯侯,正是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凤诀。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凤诀的血脉,我与他那些逍遥自在的日子在仿佛还是昨日,转眼间他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儿子老得我几乎都认不出了,我却容貌依旧。
只道是物是人非。
彼时我们三个同在皇家书院听学,昌平自情窦初开之际开始,便有意无意向我透露,什么凤伯侯少年封侯,文武双全,实乃真英雄也。
我听得耳朵起茧,凤诀是什么样的人我可真是太清楚不过。
我们从小一起偷鸡摸狗,干的净是缺德事儿,他能算得上什么真英雄。
后来敕云族逼宫,我想,他确实是真英雄。
这场灭国灾难,国都死伤无数。东陵落难,国土便被其他国家瓜分,侥幸活下来的东陵遗民也隐姓埋名,流离到了别的地方。
凤吾为还告诉我,昌平郡主死后,凤氏一脉,他是最后一个活着见到我的人了。
我恍然惊觉,距离东陵灭国,已过去了整整一百二十年。
东陵如万千更迭的朝代一样,湮灭于历史的尘埃里。
所有人都死了,到最后,留下我一个人,孤独的在这个世上苟且。
凤吾为想要跟在我身边侍奉,我只得无奈又委婉得告诉他,我对如何照顾老人实在是不擅长,况且我也没有丧心病狂到要一位百岁老人反过来照顾我的程度。
我离开时,他百般不舍,双眼含泪,嘱咐我如有需要,一定要来这里找他。
我应了他。
也不知他有什么养生秘方,身子骨倒是硬朗得很。
我其实动过一点心思,想将他带离那个深不见底的地下长街。可我连自己都无法做到光明磊落,与其让他陷入未知危机,倒不如留他在此地安度晚年。
临走时,他赠了我一把纯银的机械伞,朝行了东陵古老的尊礼,“凤吾为誓死守护殿下。”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百般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