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口流动率极高的工厂里,很多人,见过一面之后,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与幺姐的一面之缘,使我那因情场失意而千疮百孔的内心慢慢痊愈了些,那晚过后,我的心,不再无缘无故地抽痛;我的胃,不再因极度的悲伤、绝望而排山倒海,我的目光;我开始自主地把目光从自己的悲伤中转移到身边来来去去的陌生人,我好奇地张望着外界的世界,听着每个人背后独一无二的故事。这时候,我发现,一个人如果能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是十分幸运的;而一个无聊的人,如果能够有人陪你唠嗑,是十分幸福的。
工厂的生活,是无聊的,那无聊带来的苦闷,能把任何一个有志气、有情调的人磨成一个双眼空洞、精神空虚的行尸走肉。每天,除去吃饭的时间,我们满打满算工作十来个小时,即使下早班,也会有九、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每天六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漱、吃饭,七点准时下车间;每天7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吃饭、洗澡、躺床上玩手机,十二点之前准时睡觉。所有人都在虚空中,拿着手中的作业工具混完了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月,甚至一年、十年。工作虽无聊,感受不到任何成就感,可我们心里都明白:
能挣着钱就好。
是的,就凭着这一信念,我,其他的工友从五湖四海而来,相聚在这昏暗、干净、洁白的厂房里。我们穿着统一式的蓝白工衣,我们的脸上戴着统一式的浅蓝色防尘口罩,在这机器发出吱吱呀呀的嘈杂声中,交头接耳、忙里偷闲,说着只有彼此才能心领神会的故事。
二哥的工位,在我正对面,这一整条拉,就属他话多,一唠嗑起来,根本停不下来。二哥是南方人,全身皮肤黝黑,看得出来,他出生的地方日照充足。二哥的双眼看起人来色眯眯的,尤其是看新来的学生妹时。他年龄不小,二十九岁了,单身汉一个。来车间有半个多月了,看起来却像在这儿混迹了十来年的模样,待人接物毫不畏惧,面对这条拉的老大,他也敢于据理力争,他的座右铭就是:
怕什么,你没做错事,他(组长)不敢怎么样你。
许是有大哥这个前辈这句话鼓励,我渐渐放开了对周围人的恐惧,尤其是对那吆五喝六的组长。
“小妹,你哪儿的?”大哥露出了那色眯眯的神情,友善地透过那个黑色方框眼镜望着我。
“小南市的。”我拘谨又有所顾虑地回答。
“小南市嘛,都是南方耶,离我们那儿近,嘿嘿。”说完,彼此又默契地结束了话题。只因在我们的周围,随处有监视你工作情况的摄像头以及具备摄像头功能的组长和科长,或者更上一层的领导者老板。我们可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说话,就像现在二哥和我说话,尽管我们的嘴巴都在口罩下挡着,看不出来有没有说话,但我们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不敢把嘴巴张得太大,毕竟那口罩抖动的幅度太大,很容易引来别人的注意。
我低下头,左手拿着两脚金属杈,把显示屏后面的电线插进卡槽,右手从挂在身旁的转轮中撕下三块黑色的胶布,从左往右依次贴上。就这个动作,每天得做上千次,没有一丝休闲的时间。有时候速度慢了,组长便扯着嗓子高喊:
“快!快!快!你们后面怎么回事,慢吞吞的,做完就向下推!”
组长的话,比“老虎来了”的恐吓更加激发斗志,常常给他这么一喊之后,所有人的后背统一式地冒出细密的汗珠,站稳了身体,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中,那速度,堪比机器生产。
“小妹,待会儿去哪儿吃饭?”每天中午到十二点,是我们一个小时无薪吃饭时间。
“不知道呢。”我一心都在紧张的工作上,根本无暇顾及吃饭的事儿。
“我知道A区那窗口饭好吃,待会儿一起吃去?”大哥那笑眯眯的眼神又流露了出来,看得我后背发凉。
“啊?待会儿看看吧。”面对这个认识了还没一天的陌生人的邀约,我心里顿时生起了警惕。
“好,嘿嘿。”
下班后,我忘了这事儿,独自摘下了黄色橡胶手套,大跨步往前走,穿过一个又一个待检测显示屏货架的放置区后,来到门口。我排在中间,按着前面的人的动作,摘下口罩和帽子,轮到自己时,我站上了扫描门,双手呈一字敞开,保安是一名三十来岁的女性,她举着扫描枪从我的胸前到脚底来来回回扫了两边,机械般地说:
“下一个。”
这时,我的午休时间便开始了。下到一层半的柜子放置区,我透过密密麻麻的人,找到了自己的衣柜,蹲下去,在一股难闻的臭脚丫味道下,打开衣柜,塞进工服,又把脚下的黑色橡胶拖鞋换上了我的白色板鞋,憋着气,迅速站起身,往大门走去。
“小妹!小妹!”不知是谁,在后面叫起人来,出于好奇,我转过头看了下,二哥正笑眯眯望着我。这时,我忽然想起他说的一起吃饭的事儿,我突然尴尬起来,内心想要拒绝他,却实在说不出口,况且人家已经在我面前了,再怎么说,俩人肯定是一前一后走去食堂吃饭的。
“吃饭啊?”二哥明知故问。
“嗯。”我冷漠地回答,随即拿起手机,看着,试图打破与并不熟的人打交道的不安。
“走啊,一起。”二哥说着,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同我一起慢慢走。
“哦,好。”我还是看着手机,俩人不紧不慢地往左边的食堂走去。
“妹子,你是学生工吗?”二哥好奇地问。
“算是,也算不是。我刚刚辞职出来了。”
“算是?是什么意思呢?还在读书吗?”
“嗯,九月份就要去读本科了,刚考上的。”
“读书好啊,就要多读书,不像我,小学没毕业就出来。12岁混到现在,做过那么多份工,还是来工厂了。”
“工厂也挺好的,可以挣钱,现在外面工作那么难找。”我平静地说,手拿上了打饭的餐盘,来到自选区,要了一份麻辣鱼、一份辣子鸡还有一份土豆丝,来到称重区。
“你好,一共14块,请刷卡。”工作人员说道。
“不好意思,我新来的,刷码可以吗?”我怯怯地问。
“可以,这里扫码。”
我打开手机往黄色的机器上一扫码,那响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已到账,14元。”
我端着餐盘,眼神四处搜索,透过一群密密麻麻低头干饭的工友,我的目光锁定在右方最里面的一张干净的桌子,二哥紧跟我后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