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正全神贯注地在门里偷看,心中暗自惊叹这庄院的精巧布局,忽听得后门内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之声,“哒哒哒”,打破了原有的寂静。他心头一紧,赶忙侧身躲在一旁的柱子后,悄悄探出头观望。只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身姿婀娜,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朱唇轻启,娇声问道:“是甚么人,擅入我寡妇之门?” 声音婉转,却带着几分质问的口吻,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
这一嗓子,可把个大圣吓得不轻,他自知理亏,赶忙从柱子后闪出,慌得个大圣喏喏连声道:“小僧是东土大唐来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经。一行四众,路过宝方,天色已晚,实在是无处安歇,这才特奔老菩萨檀府,告借一宵。还望老菩萨慈悲为怀,行个方便。” 大圣平日里的威风劲儿此刻全然不见,一脸的诚恳与谦卑,双手合十,微微低头,不敢直视妇人的眼睛。
那妇人一听,原本紧绷的面容瞬间缓和下来,嘴角上扬,笑语相迎道:“长老,那三位在那里?请来。” 言辞间满是热情,与方才的质问形成鲜明对比。
行者见妇人应允,心中大喜,连忙高声叫道:“师父,请进来耶。”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三藏在外面早已等得心急,此刻听到招呼,才与八戒、沙僧牵马挑担,缓缓步入庄院。只见那妇人款步出厅迎接,仪态万方。
八戒平日里就爱瞧个新鲜,此时更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一边跟着师父往前走,一边饧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只见那妇人穿一件织金官绿纻丝袄,金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衬得袄身愈发华丽,外面罩着浅红比甲,颜色搭配相得益彰,既显端庄又不失妩媚;系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裙,裙摆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下映着高底花鞋,一步一摇,风姿绰约。头上梳着时样髻,皂纱轻柔地漫过发髻,相衬着二色盘龙发,龙纹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宫样牙梳朱翠晃,在发间闪烁着红绿光芒,斜簪着两股赤金钗,更添几分贵气。云鬓半苍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乌黑亮丽,鬓角飞扬,仿若凤翅欲飞,耳环双坠宝珠排,颗颗宝珠圆润硕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脂粉不施犹自美,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却难掩那份天生的丽质,风流还似少年才,一颦一笑间,尽显成熟女子的韵味,让八戒看得眼睛都直了,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妇人见了八戒、三藏和沙僧三人,眼中的欣喜之色愈发浓烈,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她热情地以礼相邀,款步引领着众人步入厅房。待一一相见,众人依着礼数相互行礼问安完毕,妇人忙不迭地请大家各自入座,又赶忙吩咐看茶。
不多时,那屏风后,轻盈地转出一个丫髻垂丝的女童,模样娇俏可爱。只见她双手稳稳托着黄金盘、白玉盏,盘中的香茶热气腾腾,袅袅升腾,仿若一层薄纱,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茶香,混合着一旁异果散发的清幽香气,让人心旷神怡。女童身姿婀娜,素手纤纤,恰似春笋般纤长,她优雅地擎着玉盏,逐一传茶上奉,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灵动与乖巧。上完茶后,还不忘对着他们一一拜了下去,尽显主家的礼数。
众人轻抿香茶,稍作歇息,茶毕,妇人又分付下人赶紧去办斋饭,招待这几位贵客。三藏心怀感激,却也深知出门在外,凡事多有蹊跷,便率先启手道:“老菩萨,承蒙您的盛情款待,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我等冒昧打扰,还不知老菩萨高姓?这贵地又是甚地名?我师徒四人路过此处,对周遭实在陌生,还望您不吝告知。”
妇人微微欠身,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哀愁,缓缓说道:“此间乃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夫家姓莫。幼年时便命运坎坷,不幸的是,公姑早亡,早早便与丈夫挑起守承祖业的重担。好在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也挣下了一份不菲的家业,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可叹命运弄人,夫妻们命里无子,止生了三个女孩儿。本想着就此平淡度日,谁知前年又遭遇大不幸,丈夫也离我而去。小妇人居孀至今,今岁服满,这日子过得愈发孤寂。如今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身边只剩下我娘女们承领。”
说到此处,妇人顿了顿,目光在师徒四人脸上一一扫过,眼中闪过一丝期待,继而说道:“近些日子,我反复思量,欲嫁他人吧,又实在难舍这祖辈留下的家业。恰在此时,承蒙长老下降,见您师徒四众,皆是正气凛然之人。小妇娘女四人,便意欲坐山招夫,您四位恰好。若是能成,既可保我家业有人继承,又能让我母女有所依靠,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言罢,眼神殷切地望向众人,等待着他们的答复。
三藏闻言,心中一惊,暗道这可如何是好。他赶忙推聋妆哑,佯装未曾听清,又缓缓瞑目宁心,仿若陷入沉思,寂然不答,试图以此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一旁的八戒却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愕,显然是被这妇人的大胆提议惊到了,而悟空和沙僧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那妇人见唐僧师徒几人依旧没有回应,眼神中闪过一丝急切,微微向前倾身,愈发热情地介绍起自家的富足来:“长老有所不知,舍下那可是家大业大。先说田地,有水田三百馀顷,那稻穗饱满的时候,金黄一片,风一吹,麦浪滚滚,煞是好看;旱田三百馀顷,种着各类庄稼,收成也是喜人;还有那山场果木三百馀顷,四季水果不断,春天的桃李芬芳,夏日的杨梅多汁,秋季的柑橘香甜,冬日的柿子软糯,应有尽有。”
她顿了顿,轻轻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接着说道:“家中的牲畜更是繁多,黄水牛有一千馀只,个个膘肥体壮,耕地拉车不在话下;骡马成群,奔跑起来气势非凡,不管是载人还是驮运货物都轻松自如;猪羊无数,那猪圈羊栏里,整日热闹非凡,到了年节,肉食根本不愁。再看这庄子,东南西北,庄堡草场,共有六七十处,规模宏大,管事儿的下人都得有一大批。”
妇人越说越兴奋,眼中闪烁着光芒,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家下有八九年用不着的米谷,仓库都堆得满满当当,那粮食的香气,在仓房里都能闻得到;十来年穿不着的绫罗,一匹匹料子精美绝伦,摸起来顺滑无比,各种花色款式,任人挑选;还有一生有使不着的金银,随便拿出一箱,都能闪瞎人的眼。这般富贵,可比那锦帐藏春要实在得多,说甚么金钗两路,那些个俗物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再次热切地在师徒四人脸上扫过,语气中满是期盼:“你师徒们若肯回心转意,招赘在寒家,往后的日子,自自在在,每日只管享用这荣华富贵,晨起有丫鬟伺候,晚睡有暖床锦被,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却不强如往西劳碌?这一路风餐露宿,还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何苦来哉?”
那三藏心中暗自叫苦,他紧闭双唇,脸上一副如痴如蠢的模样,仿若被这妇人的话语惊到失了神,只是默默无言,不敢轻易搭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陷入这温柔富贵乡的陷阱,断了取经的前程。一旁的八戒早已听得两眼放光,嘴角微微上扬,若不是师父和师兄在侧,怕是要当场应下这桩 “美事”;悟空则微微皱眉,目光警惕,暗自揣摩这妇人的用意;沙僧也是一脸憨态,低头不语,只等师父和师兄拿主意。
那妇人见师徒几人依旧不为所动,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甘,轻轻咳了一声,微微挺直脊背,又开口说道:“长老,我也知晓你们出家人顾虑多,且听我再细细说来。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这生辰八字,也算记得清楚。故夫比我年大三岁,可惜他早早去了,如今我守着这一大家子,艰难度日。我今年四十五岁,岁月不饶人呐,可好在还有三个贴心的女儿。”
说着,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慈爱:“大女儿名真真,今年二十岁,出落得亭亭玉立,那模样,就跟画上的仙子似的;次女名爱爱,今年十八岁,性格温婉,才情出众;三小女名怜怜,今年十六岁,娇俏可爱,最是惹人怜爱。三个女儿俱不曾许配人家,我一心盼着能给她们寻个好归宿。”
妇人轻轻抚了抚衣角,略带羞涩地笑了笑:“虽说小妇人我如今上了年纪,面容比不上年轻时娇艳,显得丑陋了些,却幸小女俱有几分颜色,个个生得如花似玉。而且啊,她们女工针指,无所不会,绣出的花样精美绝伦,缝补衣裳也是又快又好。因是先夫无子,我便把她们当儿子看养,小时也曾教她们读些儒书,诗词歌赋略通一二,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
她微微抬起下巴,眼神中透着几分自豪:“虽然我们居住在这山庄,看似偏远,可一家人知书达理,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类。我思量着,我这三个女儿,料想也陪得过列位长老。若是你们肯放开怀抱,放下出家人的规矩,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往后的日子,穿绫着锦,每日有享不尽的荣华,可比那身着瓦钵缁衣,头戴雪鞋云笠,四处奔波劳碌要强上千百倍!长老们不妨再斟酌斟酌,这可是难得的福分呐。” 说罢,目光殷切地在众人脸上打转,盼着能得到一个满意的回应。
此时,三藏眉头紧锁,心中愈发笃定这是一场考验,愈发不敢出声;八戒却听得心痒痒,喉咙里不住地吞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妇人,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悟空双手抱胸,目光如炬,暗自思索这妇人背后的目的,看她究竟要玩什么花样;沙僧依旧低着头,双手紧攥衣角,一脸憨实,只等师父和师兄定夺。
此时,三藏端坐在上位,面色惨白,神情慌张,整个人好便似雷惊的孩子,猛地受了惊吓,不知所措;又仿若雨淋的虾蟆,呆愣在原地,失了方寸,只是呆呆挣挣,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时不时翻白眼儿打仰,内心被这妇人的一番言语搅得翻江倒海,深知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千万不能乱了心智。
再看那八戒,闻得这般富贵,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金银满仓、绫罗绸缎堆积如山的画面;又念及这般美色,那大女儿真真的婀娜多姿、次女爱爱的温婉可人、三女怜怜的娇俏灵动,更是让他心痒难挠。他坐在那椅子上,浑身不自在,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心中的欲望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忍耐不住。终于,他 “蹭” 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伸手扯了师父一把,急不可耐地说道:“师父!这娘子好心好意告诵你话,你怎么佯佯不睬?好歹也做个理会是。哪怕拒绝,也得给人个说法,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 言语间满是对那富贵美色的向往,以及对师父无动于衷的埋怨。
那师父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八戒这一扯,猛地回过神来,心中的怒火 “噌” 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他双眉紧蹙,怒目圆睁,咄的一声,大声喝退了八戒道:“你这个业畜!我们是个出家人,本就四大皆空,岂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若是如此,还成得个甚么道理!莫要被这尘世的诱惑迷了心智,忘了我们取经的初心。倘若深陷其中,这一路的艰难跋涉岂不白费,又如何能取得真经,普度众生?” 唐僧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既是在斥责八戒,也是在警醒自己,绝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动摇半分。
一旁的悟空双手抱胸,微微点头,暗自赞赏师父的定力;沙僧依旧低着头,双手攥得更紧了,对师父的话深以为然,默默在心底强化着自己的信念,绝不让这突如其来的诱惑乱了阵脚。
那妇人见唐僧师徒几人不为所动,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可怜!可怜!出家人有何好处?每日粗茶淡饭,风餐露宿,还要守着诸多清规戒律,这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有什么滋味可言?” 言语间尽是对出家生活的不解与怜悯。
三藏面色沉静,双手合十,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女菩萨,你在家人,却有何好处?想必也有自己的烦恼与忧愁吧。”
那妇人听了,兴致颇高,抬手优雅地示意三藏坐下,眼中闪烁着几分自得,说道:“长老请坐,等我把在家人的好处说与你听。怎见得?有诗为证。” 说罢,她莲步轻移,曼声吟道: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羞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妇人一边吟诵,一边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之感,似是在向众人展示一幅美好生活的画卷。春天,裁剪精致的方胜花纹服饰,穿上崭新轻薄的罗衣,漫步于繁花之间;夏日,换上轻纱,手持团扇,悠然赏荷,感受那微风拂面的惬意;入秋,新酿的香糯酒香气四溢,小酌几杯,沉醉在丰收的喜悦里;寒冬,躲进暖阁,围着火炉,炉火映照着微红的脸颊,尽享温暖闲适。一年四时,吃穿用度应有尽有,每逢八节,珍馐美馔更是堆满桌案,到了良辰吉日,洞房花烛,锦缎绫罗装饰新房,这般生活,可比那四处奔波、向弥陀行礼的出家人强上千百倍。
三藏听完,微微闭眼,片刻后睁眼,目光坚定,缓缓说道:“女菩萨,你在家人享荣华,受富贵,有可穿,有可吃,儿女团圆,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处。怎见得?有诗为证。” 言罢,同样吟诗以对: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三藏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透着一种超凡脱俗的坚毅。出家之人,立下的志向本就非同寻常,毅然决然推倒往昔沉溺的恩爱温柔乡,不被尘世的情爱所牵绊。远离世俗纷扰,便不会招惹无端的是非口舌,修身养性,自身便能调和阴阳,达到内心的平和。待功成圆满,朝拜金阙,得见佛性,明悟本心,最终返回心灵的故乡。这般境界,远胜过在家人为了口腹之欲、一时贪欲而忙碌,到老来不过是一副腐朽堕落的臭皮囊,迷失在尘世的欲望漩涡之中。
此时,一旁的悟空双手抱胸,目光炯炯,心中对师父的佛心禅意暗自钦佩;八戒却撇了撇嘴,眼神仍时不时飘向那妇人描述的富贵场景,只是碍于师父的威严,不敢再多言语;沙僧则低着头,似在默默思索两人的话语,愈发坚定了跟随师父修行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