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会客厅内。
“阿昭。”南苏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卫昭听清了,“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
她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到沙发背上,典雅端庄的南家千金、卫家夫人,第一次在长子面前露出了疲惫:“我以为她不会愿意再见到我了。”
恍若惊雷在他耳边作响,一时震得他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南苏的手指在膝上蜷缩又松开,眼睛无神地垂向地面,她似乎没有听到卫昭问了什么,只是盯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直到眼睛看得酸涩,她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回忆那段她绝不愿意再度提起的日子——
“在那里的每一天都是昏暗的,像在很沉的噩梦里,惊醒之后却发现我仍然在噩梦里,没有办法保持清醒,也没有办法脱离。”
“我在那里生下的女儿,就是她。”
“她出生时和你一样,白白软软的,很乖,也很少会哭,大部分时候她比我想象中还要懂事,也更坚强。她很明事理,懂事又乖巧,特别聪明——真的, 我教她很多东西,她一学就会。即使是在那种地方,在……在她的前十年里,她都是一个温雅明理的孩子。”
这些话南苏说过很多遍,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告诉身边的人,她还有一个很爱的小女儿。在丈夫卫行止面前,她说的会少一点,但是在卫昭面前,每当看到那双与女儿几乎如出一辙的眼睛时,她就会想起那个在她身旁待了十几年的女儿。
卫昭沉默着,忽然想到了三年前,他第一次知道卫斓的时候——
南苏回到卫家后,常常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在她刚回到家没多久就出了一次车祸之后。当时的车内除了司机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对方逆行超速撞过来、司机躲闪不及时,她连呼救的欲望都没有,只平静地坐在原位,甚至坦然地闭上眼迎接死亡。
当然她没有死成,只是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昏迷了两天之后,在重金医疗保养下很快恢复到了之前的健康。
但是她好像失去了微笑的能力,每天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待在最靠墙的房间里,长久地盯着拉上的窗帘发呆,任何人包括卫行止和卫昭在内,只要与她距离过近,都会引起她的不安和下意识的躲避。
南家数代书香名邸、京城望族,南苏还未成年时就崭露头角,风华初现名动一时,在圈内更是同龄同性竞相模仿的对象。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完美无瑕,从未有过任何不妥,情绪管理毫无差错——就像是假人一般。
那时的卫昭心想,母亲大概真的是很难过,难过到她变得和最寻常的人一样,在面临这种痛苦时无法克制感情,只能任由自己沉溺在失去的痛苦中。
也就是此时,卫昭才第一次知道“顾辞”的名字。
南苏不愿意提起其他人,也不愿意提起其他任何事,她只愿意去想顾辞,她与外在交流的所有话题都只能是一个——那个她现在失去的女儿。
饶是卫行止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动用一系列手段帮爱妻找到她的女儿,但是都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那个叫顾辞的姑娘像是忽然蒸发了一般,翻遍每一寸土地都无法找到她。
在停滞了半年后,终于有一天,大概实在是不堪重负,南苏毫无预兆地割腕想要自杀,被佣人发现时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送到医院后,除了割腕造成的几乎致命的伤之外,还有心理上出现的深度创伤,典型的ptSd,重度抑郁倾向。几重因素叠加累计,南苏变得更加孤僻,除了极少数近亲之外,她不愿意接触任何外人。
许斓是个例外。
南苏是在每日固定的散步时遇到她的,很难说这两人之间为什么会碰到,不仅碰到了还能聊到一起。
卫昭想过很多次,许斓真的会和母亲口中漂亮聪明的妹妹一样吗?这两人有任何相似的点吗?
但是他说了不算,等他接到消息说母亲再一次在医院里发病晕倒之后,在医院里,他看到了母亲一直抓着另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女孩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女儿”。
这是母亲说的女儿?
忙中匆匆扫了一眼之后,他已经大概对对面的女孩是什么的人心里有数了。
浓妆掩盖不住的年龄稚嫩,分明还是个中学生的年纪,言行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粗俗,尽管竭力掩饰,但是她眼里的大喜过望是遮不住的——
她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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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在母亲醒来后,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
“你母亲想邀请那个女孩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我已经调查过了,年龄比你小几岁,孤儿。她很久没有去过学校了,来我们家之后也不用安排她进学校念书了,你就当多了一个远房亲戚在家里。”
卫昭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爸,可是她根本……”
没人会愿意有一个全然陌生、还显然是个麻烦的人出现在家里,卫昭当然不例外。卫家突然多了一个没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就算说不是女儿,又有谁会信?
“阿昭,冷静一点。”
卫行止慢条斯理地制止了他进一步开口,“我会把这个女孩改姓卫,也会声明她只是暂住在我们家——更不会声称她是卫家的养女。如果这个女孩能让阿苏的心情好一点,留她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也无妨。”
父亲做好的决定,极少能改动。卫昭不再坚持,只是他心里有另一种想法:
这一招是在稳住母亲,让她别再找那个女儿吗?
很难说父亲没有私心,如果那个女儿真的被找到,看到她的脸,大概第一反应是“罪犯的女儿能是什么好人?”
既然有了一个替代品,就算再劣质,也总比那个出生就是原罪的真品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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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斓来了之后,卫昭彻底把她当成了空气。
如果不是必须的事,他从来不与她单独接触,更别说交流,连“嗯”“好”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仅有几次与好友涉及到关于这号人的对话只有“阿昭你知道吗你家收养的那个妹妹又闹出事了!”
刁蛮傲慢,愚蠢无礼,分明没有自傲的资本但依然能鼻孔看人,仅仅因为改姓卫,她获得的追捧远远超出了她能想到的尽头,因此很快就迷醉在了纸醉金迷里。
南苏对她也没什么要求或者说期盼,她知道是自己昏迷时的絮语让卫行止决定收养这个女孩。尽管卫斓和顾辞一点都不像,但是莫名其妙地,看到卫斓,她就会想起她的阿辞。
算年龄,阿辞与卫斓应该一样大,连生日都刚好是在同一天。好像只要对卫斓好,就能抵消一点她内心的愧疚。
她的孩子不愿意见她。
她的阿辞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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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浔……是我的妹妹?”
卫昭反复确认,心内掀起的是惊涛骇浪:“她居然是我的妹妹?”
前几天在胡同的酒吧里,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就有怪异的熟悉感,得到否认的答案后还没怎么深想,几天后当时的女孩就成了他的妹妹?
难怪……
难怪她的姿态,分明从未见过,却总能让他想起他的母亲,那些举手投足的细节,分明与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您为什么说……她会不愿意再见到您?”
南苏沉默了,她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里。
等她再开口时,声音甚至有些干涩:“大概因为,她很痛恨自己的出身。”
“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原因,也不是那么单纯。”
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
知道自己怀孕后,南苏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想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肚子里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不会受到任何祝福,如若以后她能回去,那其他人会怎么看待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本不应该留下来的,但是就在那思索的片刻时间里,还是涌上了私心——
这个孩子至少会保证她在这里的安全,而安全就能为她未来被救出去或者逃走争取到最大的机会,更何况……
在暗无天日的这里,她太需要明亮来拯救自己了。
这个孩子会成为她在那里的生活里唯一的亮色。
但是不出意外的,等她回来后,一直自欺欺人、遮遮掩掩的真相还是会在某一刻迸裂,以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
“坏种的孩子也会是坏种,那个孩子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撇得越远越好。”
“可是夫人……”
“阿苏只是一时被冲昏了头脑罢了,她现在的生活很平静,我不希望再有任何类似的事来打扰到她。”
……
她的丈夫并不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但是南苏能理解他,她的期望也很低,只要她能每个月能见到她的女儿,为她的女儿安排好一切——就像她在没有被救出来前就想象的那样,阿辞能有正常的朋友,念正常的学校,到了年龄之后会有对她很好的男朋友,过上普通安稳的生活就够了。如果可以,让阿辞以南家远房亲戚的身份在南家住下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阿辞消失了。
整整四年再无音讯,就像是凭空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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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她又重新站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