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酒足饭饱的，让我参观参观你的家。”
那个只放了一张床的小屋，又何以叫家？
不过俊超哥不是外人，从小一起长大，除了有家人在旁边时候两人是仇人，其它时间还是蛮有兄妹感情的。
小屋有十几平米，一张床、一张小饭桌、两个小矮凳子，门口有个煤炉子，一些锅碗瓢勺，虽已入秋，可这么小的空间，房间里仍是燥热，可连个风扇都没有。
整个家，就这些东西。
看着这些寒酸的无一件家具的家，俊超心疼极了，用手使劲拽着头发，低声道：“丫头片子，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你看你，我都多大了，还丫头片子丫头片子的叫，在咱们老家，凡是叫人家丫头片子的，都是嫌弃人家是女孩，以后不许这样叫我了。”
这个丫头片子的称呼，还是颇有些来历的，在老家年庄，重男轻女的思想极是严重，但凡哪一家添丁，如果是男孩，村里的接生婆都会开心的大叫生了大胖小子，如果是女孩，那个接生婆都会满脸愁苦的说是个丫头片子。
在俊超嘴里，丫头片子的称呼代替了除夕，被他从小叫到大。
“那不行，我叫惯了，到老了我也这样叫你，叫着甭提多亲热了，不过丫头片子现在长大了，那以后改改口，就叫丫头了。”
“丫头”这个称呼，曾被那个叫振飞的男人在耳边轻轻叫了四年。
如今再听到这两个字，除夕竟感到脑口堵的慌。
执拗如俊超，说也没用，只有任由他这样。
“我感觉挺好的，比以前好多了，没觉得苦。”除夕故作轻松道。
“挺好，哪里挺好的？冰箱没有，空调没有，电视没有，就一张床，一箱泡面，这也叫好？这也叫家？”
从深圳逃离后，俊超就猜到她肯定回了老家，果真如此，这丫头回来后，参加了县里的公选考试，考了个第一名，并且还做了领导秘书，感觉一步升天似的，可俊超万万没想到，她的居住条件竟然是如此的艰苦。
“好了好了，只要努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除夕安慰俊超，想起中都、深圳那噩梦般的生活，这里虽然有点苦，可心里却是踏实的，“倒是你，家里深圳两边跑，挺辛苦的”。
“我有什么辛苦？没事，我好着哪！”是呀，他一个大男人，什么苦都能受，可是他却看不得除夕受一点苦，他曾发誓要让她过上公主般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他做到了吗？
看着表情凝重的俊超，除夕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转移着话题道：“你在球场打个工，这一段隔三差五不停的回来，你请假了没有，老板有没有意见？”
“我的事我能搞定，你别操心，对了，天气还是这么热，没有空调怎么可以，我明天给你买个空调，再买台电视，晚上下班回来这空荡荡的小屋总得有个电视陪陪你吧，还有，这个手机你留下用。”俊超从口袋里取出个手机，放在小餐桌上。
“这怎么可以？你一个在外也不容易，这些我都不能收。”
“你没个手机我怎么找你？家里人怎么找你？还有万一孩子有事了我上哪找你？”
一句孩子戳到了除夕的痛处。
心没来由的绞痛起来，疼痛一层层的叠加，她终于承受不住，抱着双手，使劲的嗯着。
她的心绞痛又犯了。
俊超一个箭步冲上来，抱起她把她平放在床上，那杯还未入口的温开水放到她嘴里。
“丫头，你不要这样，你别吓我。”
“我没事的，都习惯了，过一会就会好的。”除夕强忍着疼痛道。
自从去年，她被扫地出门，晚上孤零零的被抛弃在中都大学宿舍门外，就患上了心绞痛的毛病，只不过回县城上班后，每天忙于工作，有一阵子没犯了。
今天听到俊超提起儿子，这疼痛又如魔鬼般的钻进心里，撕咬着她的心。
疼痛如抛物线般，到了顶点又慢慢缓解了下来，喝一杯热水，感觉好了一些。
“俊超，我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让你把孩子送人，你，你为什么要把他留下？你，你说呀，你为什么要把他留下来，你傻呀，你知道不知道，他会拖累你一辈子的，一辈子的呀！”
“丫头，他是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你忍心把他扔掉？我不忍心，我不管他父亲是谁，从抱回我李家那一刻起，他就是我李俊超的儿子，拖累我一辈子，我，愿意。”
俊超的犟脾气是全村出名的，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孩子都抱回了他的家，李婶宝贝似的养着这个孙子，这一切都成定局，她又能怎么办？
泪水从除夕的眼角流入发际，他忙伸出手，轻轻的拭去。
除夕伸出手，压在他粗壮有力布满老茧的大手上，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道：“哥，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替我养孩子？那是别人的孩子，你醒醒吧，那是别人的孩子，你个大傻瓜，你知道我的心死了，活不过来了，欠你这么多，你告诉我，我怎么还？怎么还？”
“丫头，你放心，他是我的儿子，和你无关，你只管安心干工作，绝对不会因为孩子影响你的，影响你前程的！”
除夕无语，背负山一样的深情，她什么也回报不了，除了泪水还是泪水。
俊超最看不得除夕这样，忙哄她道：“对了，你上次回老家是不是也没见到孩子，你不知道这孩子有多可爱，我妈有多喜欢这孩子，整天抱着孩子满村炫耀，你们看看呀，我有孙子了，我孙子长的多好看呀。”提起孩子，俊超疲惫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我，还真得感激你呢，要不是这儿子，我妈见我除了逼婚还是逼婚，现在孙子都有了，天天忙着带孙子，哪还有时间催儿媳妇的事，见到我也给好脸色看了，是我该谢谢丫头你。”
笨嘴笨舌的俊超哄起人来，还真是煞费心思，帮别人养孩子，倒是替他解了围，又尽了孝心。
一句感谢的话听得除夕那亏欠的伤感的心如被一束阳光照耀，温暖多了。
刚才那一阵心绞痛也慢慢消退，不那么疼痛了。
“说正事，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家里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我妈说孩子身体有点弱，晚上经常哭闹，也不知道啥原因，还有，孩子得上户口了，这结婚证、准生证都没有，乡里不给上户口，我明天得回去，看看有没有办法？”
这事？
除夕听完也是干着急，指定帮不上忙。
俊超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相信他有办法，“你回去找找村支书怀山叔，让他给你想想办法、出出主意，对了，上次你回老家，带走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怎么安置了？”
“你放心，我在深圳还是有些朋友的，都托人安排到工厂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想带着他们自己干。”
“自己干，干啥？”
“我一时还没想好，想好再说吧！”
夜更深，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
这样的夜晚，这样两人独处的机会，是俊超多么渴望的场景呀！
他多想拥她入怀，可他明白，她的心碎了、死了，是需要时间慢慢去捂、去暖，他不能冲动，不能吓着她。
“对了，你坐一天车，明天还得往家赶，我去宾馆给你定个房间吧。”一天的劳累，除夕困了，俊超从深圳赶车回来，他肯定也困了。
“定什么房间？我累了，不想动了， 就睡这了。”他真的舍不得离开，开玩笑道。
“耍赖里不成？好，好，好，你睡这，那我去办公室，办公室有值班的床，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早餐回来。”
他本想开个玩笑，然后去外面定个房间，听除夕这样说，他顺势就耍赖一次，不能拥着她，就躺在她的房间，躺在她的床上，闻着她的气息。
除夕拎着包，正要掩门而出，眼看着她要消失在自己眼前，俊超大脑一热，伸出大手，一把把她拉回来，她娇小的身体打了个趔趄，倾斜着倒在他怀里。
除夕下意识的站直身子，他就这么盯着她，眼里满是火，要把她烧化。
他多想把她留在这屋里，可，他不能，“天黑了，我，我送你过去吧。”
“送什么送，不用不用，就几百米的一段路，再说，又不是偏僻小路，一会就到了，你赶快睡吧。”俊超的心意她怎么会不懂？此刻，她急着逃跑她的小屋。
“那，你路上小心点。”再不舍，他也得看着她走。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房间，朝楼下走去，头也不回，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多少个夜晚，他都梦见他拥着她甜甜入睡，早起睁开眼又能看到她，就那么安静的躺在他身边。
这个梦，自从他情窦初开就一直做，日复一日的做，年复一年的做，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过。
当年她考取了大学，他去深圳打了工，她像天上的嫦娥般距他越来越远，大学四年，她交了男朋友，每次见面，她口中都是那个振飞，那时的他，真想跑到中都，杀了那个振飞。
可老天有眼，他做梦般竟在深圳的医院见到了她，她独自一人，骨瘦如柴，面目憔悴，却挺个大肚子。
如今孩子成了他的儿子，有儿子在，她这一生都逃不脱，她总有一天是他的。
梦想离他越来越近了。
闻着床上她残留的气息，从来没有这么踏实的，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