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凌晨四点，晨雾从码头蔓延至居住区。
今天是西元庄园银钟被敲响的最早的一天。
清晨微凉，果木园的农奴在穿上作业服出门时还被凉风吹得抖擞了几下。他们不必也不打算加衣，因为今天将会是最“火热”的一天。
住在南庄园的司黎艾翻了个身，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软枕里。
只是那银钟震耳欲聋，是不可能再睡着了。
司黎艾双耳贴枕：“啊……好吵啊……”
外面的银钟实在尖亮，简直比公鸡打鸣还要恐怖。门外，已经自觉戴好草帽，准备出发去采摘葡萄的广禄敲了敲司黎艾的卧门：“小先生，该……”
“滚！”
广禄愣了愣，“可……小先生，若是滚了，就赶不上比赛了。”
司黎艾忘了广禄这非人的脑回路。让广禄滚，他可能真的会在家里滚一圈。
他眯着眼睛，看了眼床头柜上的小挂钟，懒洋洋地对门口的广禄说：“跟叔叔说，他先摘葡萄，下午我帮他赢。”
广禄说：“好的，我会转述的。小先生，请您记得最晚七点四十五要起床。”
司黎艾刚刚看了钟，现在已经七点了，他猛地翻了一个身：“为什么啊？！”
广禄说：“司二先生听说您逃了两个月的马术课，为您预约了老师。”
那些课又不是没上过，会骑马不就行了。司黎艾低骂了一句：“不去。”
广禄似乎是知道司黎艾会这么说似的——其实是司景旭知道，他无感情的说：“今天与您同去马场的，还有贵族家的女公子们。”
虽说贵族不掌权，但祂们依旧是城内身份尊贵的存在，支起的是西元的文化内涵。
最重要的是，长得好看，人脉也广。
司黎艾立马向门外喊道：“艾琳！把我新定的马术服拿出来！”
沐浴后，司黎艾着一身黑色双排扣燕尾服，提着礼帽，神清气爽地来到了马场。去之前，他还专门去自己的小藏品库里挑了几把进口的象牙折扇。
然而到了马场后，除了加训喂马的骑士班大男人和几位跟他一样逃课被抓的小先生之外，就再也见不到哪家女公子出没。
司黎艾白了一眼，肯定是叔叔说给广禄的鬼话。
“司黎艾！”
换了身轻便骑装的司黎艾刚结束完障碍项目，正打算骑马回去就被卢子煦叫住了。
卢家也是行会的大户之一，小先生卢子煦平时跟司黎艾和予鑫交情都不错。
司黎艾掉转马头停下：“吼那么大声作甚，听得见。”
卢子煦御着马：“这不怕你先走了么。”他骑着自己的小棕宝马停在司黎艾旁边，“切尔特又跟那群贵族公子吵起来了，闹到最后偏要打一场，喊你一起。”
切尔特也是是西元行会的小先生，他的父亲是前几年刚转源城籍的外城人，因为“切尔”这个姓与当今某家的贵族姓氏相似，所以常被挑衅，嚼舌根子。
“打一场？”司黎艾知道说的肯定不是打架，他看了眼不远处喂马的骑士班，想了想：“我出门没带马球杆和护具，我算了吧，一会儿还得去帮我叔叔酿酒。”
他一路上只想着穿着礼裙的女公子，不可能拿进口的象牙扇当棍使吧？
远处，已经戴好防具的切尔特向司黎艾和卢子煦这边挥手。
卢子煦对切尔特抬了抬下巴，示意马上就过去，他见司黎艾那纠结的样子“啧”了一声：“绅士运动你不参加，跟农奴搅和作甚？”说完，又靠近司黎艾，悄声对他说：“哥几个赌了欧斯特，赢了咱们分。”
他拍了下司黎艾的肩膀：“我有备用装备，快来啊！”说着，他调转马头奔向马场外围，让自家斯特克人把球杆和护具都拿出来给司黎艾。
少倾，穿戴完毕的司黎艾已经准备好了跟叔叔说自己是乖乖多上了两堂马术课，所以迟到了的一整套说辞。
“哟，这不是司小先生么？”一位御着跟司黎艾一样的黑马的贵族公子调侃道：“怎么，今天想起来要上课，而不是跟小淑女玩啦？”
外边谁不知道司家的司小先生手里握着几家福利院，还喜欢跟女公子、淑女们混在一起。这公子一说这事儿，跟在他旁边的公子们都暗暗讥笑起来。
切尔特刚想帮司黎艾骂过去，谁知司黎艾却淡淡：“那您是今天没刷牙就来补课了吗，怎么嘴这么臭呢？”
“哈哈哈哈哈哈——”
富商家的小先生可不像贵公子，他们笑才不遮着掩着。
那骑黑马的贵公子似是受不得辱，当下就口吃：“你、你……你这个……”
卢子煦接到：“你你你、你能别口吃了吗？小心一会儿咬舌头咯，公子。”
跟在黑马公子旁边的人御马向前一步，他倒是稳：“我们就打一场，正好卫骑士长练兵结束，一会儿就让他当我们的裁判！”
司黎艾顺着这位公子的视线看去，见不远处的神殿骑士长卫褚裕刚好取下了头盔。
卫褚裕身形健硕，骑上马后更显得高大。
他黑棕色的发被头盔闷湿，汗津津地滴落在银甲上。
他一回头，刚好与司黎艾对视。
那眼睛微微眯起，确认后又睁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是看得司黎艾后背一凉。
切尔特御马到司黎艾旁边：“哎，怎么不见三金来？”
“三金”是他们给予鑫取得花名。司黎艾总觉得卫褚裕盯着自己的目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你喊他他也来不了，”予鑫的马术学得极好，一旁的卢子煦知道切尔特是想多找个帮手，他说：“我今早听我爸说，予家好像因为什么事被查了，现在被禁足呢。”
“禁足？”司黎艾皱了皱眉，“犯了什么事？”
卢子煦说：“不清楚，好像是烟草铺子的事儿吧……嗨，反正他家也不是第一次因为这事儿被关了，你清楚的。”
之前，司黎艾老爹还在的时候执政官们就爱找茬。司父是行会长，予家当时只管码头，货也就只从码头走船运，一旦执政官找茬就是两家人一起关。不过一直到最后，负责案子的骑士都找不到证据，两家人总是能清清白白地出来。
关禁足，不过是前车之鉴，免得卸了脸面。
司黎艾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小先生和小公子两队已经准备就绪，卫褚裕将轻甲卸了，御马向前：“领队向前一步。”
司黎艾和那位黑马公子缓缓上前。
卫褚裕说：“行礼。”
按正常情况，司黎艾应该右手伏在心脏上，稍稍低头以示敬意。然而他就轻轻闭了眼睛，下巴都没怎么动。
那黑马公子当下就不愿意了：“你这算什么！”
司黎艾冷笑一声，“那公子您方才嘲讽我，又算什么？”
“你……！”
见状，卫褚裕微微侧头：“司小先生，还请先尊重对手。”
骑士长的声音深沉而威严，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他不像别的中年男子，他胡子刮得干净，硬朗的五官也就不显老成。
司黎艾当然不能不给骑士长面子，作为与平民同阶的人，他向黑马公子离行了全礼：“友谊尊上。”
那公子心情舒爽，右手伏在心脏上，干脆利落：“友谊尊上。”
然后刚开局，司黎艾携一众人等开始“暴力”攻击。
贵族一向穿戴干净整齐，就连御马也要防着泥，最怕身上哪儿哪儿的脏。那公子看上去就是没体验过“乡村教育”的，见自己长靴和白色马裤被对面一帮人等连续甩泥，立马就啊啊口：“你、你们，你们这些——！”
司黎艾御着马冲至最前，与那公子离擦马而过，他笑道：“咬到舌头了，公子！”
这一声“公子”喊出去，抓在手上的马球棍借力一抽！
射门！！！
同队的小先生皆道：“好球！”
……
另一边，南庄园里，一筐一筐的葡萄被农奴分类从果木园里抬出来，一部分趁着九月还未降温太多，午时太阳又大，打算晒干做成葡萄干；而另一部分，便是做成葡萄酒。
使用杯型整枝法种植的葡萄藤树狂野不羁，在还没有葡萄花穗遮盖的时候，那葡萄树像一只骨折的鸡爪，随着心情就这么摆着各种奇葩姿势从地里钻出——但其实，即使现在有了葡萄花穗遮盖，人们稍一弯曲腰板，它那“曼妙”的身姿还是会被一览无遗。
卞邪半弯着身子，嗅着面前这棵歌海娜葡萄藤树上的果味。
闻起来像有点像蓝莓，还有点像覆盆子。
“这片是我们这儿最老的葡萄藤树，”在果林工作的老妇人一边剪着葡萄，一边为卞邪介绍到：“虽然不比前面那些年轻的藤树结果多，但这些啊都是精华，酿酒绝对上乘的极品。”说着，她熟练地从一串葡萄上摘下一颗，正想问卞邪要不要尝尝的时候却又打量了他的衣着，一下子不知该给还是不该给。
他今日穿得是西元青年间常见的休闲西服，风度翩翩，身份地位不言而喻。
庄园的葡萄在今日可以随意试吃，但年轻的士官和贵族都爱干净，一般不会直接摘来吃。卞邪见老妇人的模样便懂了，他拿出手帕说：“能给我尝尝吗？”
老妇人立马把葡萄放到了手帕上：“哎哎，公子请。”
葡萄表面长有一层薄霜，卞邪拿起时差点就落了地。果皮呈深紫色，入口时能感受到果实十分结实，咬下去多汁而饱满，十分甜腻，而后还能品到甘草味。
跟疫城的很不一样。
疫城盛产橄榄和柑橘，但卞邪都不太爱吃。虽也产葡萄或是其他水果，但产量少，糖分也不高，若是等其他城运来的水果，经过奔波也不那么新鲜了。他又尝了一颗，甘甜盈满了口腔，幸福极了。
竟是那么一刻不太想回疫城了。
老妇人见这位年轻士官勾起唇角便知是其满意，她又说：“公子如果喜欢，我可以为您多摘几串，酿酒的和食用的分开。”
卞邪摇摇头：“不必了，上品本就不多，酿酒的足够便可。”况且他也不住在这儿，摘了又没冰鉴保存也是浪费。
老妇人笑着应和，想着这平时要是哪家纨绔过来，恨不得把树上的都摘完了，这公子还挺有怜惜之情的。
“对了，”卞邪随着老妇人回到酒庄，想起那任务：“那邀请卡片上写着的‘最好的红酒’，就是一会儿用这些葡萄酿的吗？”
老妇人顿了顿，“……这‘最好的红酒’确实是用老藤树的葡萄酿的，但卡片上指的‘最好的红酒’是需要比赛才能拿到的。”
卞邪皱眉：“比赛？”
“是的公子，”老妇人说：“那‘最好的红酒’又叫烈桃，属于葡萄酒里的天然甜款，是咱们总督大人上任时亲自酿的，分装在橡木桶里，然后每年的这个时候装封一瓶作为比赛的奖品，啊……到今年应该是最后一瓶了。”
卞邪不懂酿酒，刚来时听说葡萄酒节的主要活动是酿酒他还有些忧虑，但现在听说比赛就能赢到那瓶烈桃，他便放松了些：“是什么比赛？”
老妇人面色有些尴尬，她说：“公子可带有家役？”
卞邪想自己散心便没有让亲卫跟来，他摇摇头，见老妇人一脸为难的样子，他说：“您直说便好。”
老妇人说：“午后那场比赛是关于酿酒的，比的是……榨取的葡萄汁。”她见卞邪点点头，示意继续，她便解释，“比赛是要组队参与的，在规定时间内，看谁榨取的葡萄汁最多。”
卞邪了意：“无妨，我不嫌脏累。”他来时看到了外面有穿着常服，外套作业服的士官，想来他们除了亲自酿酒，还是为了这瓶烈桃。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净的衬衣马甲，想了想，又说：“你们这儿有多的作业服么？”
原来招待卞邪的园主去准备比赛相关事宜了，但听说卞邪要参加比赛还要一套作业服时，赶忙地为他准备了一条龙服务。卞邪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还有些不太明白，不就是准备一套干活儿的衣服吗？榨汁应该不难吧？
直到比赛前，卞邪被推进了盥洗室。
“洗脚？！”
套上了亚麻布衣的卞邪坐在木椅上，为他讲解的还是那位老妇人。他见老妇人要脱他的长靴，他立马后撤，问：“榨汁为什么要洗脚？”
老妇人说：“公子，葡萄榨汁用的是脚踩啊……”
卞邪一时哽咽，耳畔甚至有“你给我洗干净一点”之类的声音——不，这不是幻觉，那是另几间盥洗室的士官被伺候洗脚的声音。
净后，卞邪趿拉着园主准备的编织凉鞋站在木桶前思索另一个问题。
园主上前，问：“公子啊，比赛马上就开始了，谁跟您一组哇？”
参加比赛的人纷纷讨论战术，想着这十分钟该如何取得胜利。卞邪说：“不必了，我一人即可。”
园主有些尴尬：“这规矩是要两人一对共同完成，您看这参赛的人……”
卞邪左右看了看，确实，就算是士官亲自参与也没有单人的。他是外城人，不好如此霸道坏了活动氛围，他淡淡：“随便为我挑一名搭档吧。”
园主更加惶恐：“啊这……”这怎么能随便挑啊！这公子怎么看都不是像是普通人家的公子，这要是搞不好，别说活动搞不下去，第二天说不定人都凉了！
他正紧张不安，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嗓子骂声。
一匹黑色汗血马迎着热烈的阳光疾驰而来。
御马者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郎，他熟练地拉扯缰绳，一甩额前沾着汗水的茶发，马稳稳地停在了葡萄园门口。
一声马鸣后，司黎艾翻身下马，将辔绳递给门口的仆从。
“司黎艾！”司景旭看着司黎艾满身大汗、衣裤沾泥的样子，都不用多想：“让你学马术，不是让你去打马球！”
司黎艾随意地擦了汗，假谦虚道：“我骑术不精，马术课堂堂都沾泥巴！”
要不是见周围还有人，碍着面子，司景旭肯定当下骂一句“放屁”。他早已让广禄将亚麻作业服准备好，就等着司黎艾来：“快去洗一下，这比赛都要开始了，看谁愿意跟你组队。”
这比赛的奖品司景旭年年都惦记的，今年最后一瓶了，他是铆足了劲要拿到的。司黎艾本想问自己难道不是跟叔叔一起？但一看，林长康就站在不远处跟他微笑，这才懂得他们上回在饭桌上聊的事情——原来是要分两组，谁赢了都一样能将酒带回家。
他看了看周围，正打算找园主问问有没有落单的，谁知他眼色极佳，立马就找到了人。
谁说没有人跟他组队？司黎艾向园主的方向喊道：“糖罐儿！”
园主唐冠听到有人喊，一回头便看到了司黎艾在跟他打招呼，他还不及开口，就又听到了司黎艾的声音。
司黎艾指着那位在阳光下显得更白皙青年：“我要跟他一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