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探春由侍书伴着,款步回至自己寝宫。
一跨进那朱漆宫门,便觉倦意袭来,慵懒地倚于榻上,神色间难掩疲惫之色。
侍书见状,赶忙吩咐小宫女:“快去,沏一盏滚热香茶来。”
不多时,小宫女轻手轻脚捧来一盏茶,热气腾腾,茶香袅袅。
侍书接过,递与探春,关切道:“姑娘,先喝口茶,歇歇乏吧。”
探春接过茶盏,浅抿一口,暖意顿生,徐徐问道:
“侍书,你说大姐姐可愿留在这宫中?”
侍书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依奴婢看,大姑娘必定是乐意的。
如今这后宫,与往昔大不相同。
林姑娘母仪天下,贵为皇后;
姑娘您位尊皇贵妃;
二姑娘是顺妃,四姑娘为宁妃,
宝姑娘封贤妃,云姑娘成华妃,
尤姑娘做宜妃,秦姑娘居荣妃之位,
琴姑娘亦是宜妃,香菱姑娘封康妃,
晴雯姑娘为丽妃。”
说着,掰着手指细细数来,模样甚是俏皮。
数到香菱与晴雯时,不禁咋舌艳羡:
“香菱和晴雯姑娘,真是好命。
原是丫头,只因有了龙种,便一步登天,成了主子。
原先三爷屋里的平儿姐姐她们,也都封了嫔,当真是一人有福,带挈一屋。”
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为探春捶腿,又笑道:
“如今这宫里,倒似当年贾府一般,都是自家姐妹,亲亲热热的。
大姑娘若留下,咱们这些旧相识又能常聚,平日里说说话,做做针线,岂不快哉?
再说,大姑娘在这宫中生活多年,外头的日子,怕是早就生疏了。”
探春活动了下发酸的胳膊,笑道:“照你这么说,这宫里头,可不就是个更大的大观园?”
“姑娘说笑了,奴婢哪能想得这般周全。”
探春嘴角噙着淡笑,将青瓷茶盏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盏底与案面触碰,发出玉磬般清响。
“对了,你方才数来数去,可曾漏了那两位新封的贵人?”
侍书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掩口笑道:
“姑娘说的可是前儿刚承宠的入画和莺儿?
她们原是四姑娘和宝姑娘的陪嫁丫头,虽说封了贵人,到底资历尚浅,在这宫中,还得慢慢学着呢。”
话犹未了,只听得珠帘外环佩叮咚。
侍书连忙迎出去,只见廊下立着一位身着藕荷色宫装的佳人,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在暮色中泛着温润光泽。
“二姐姐来得正好。”
探春已起身相迎,亲热地挽住迎春的手,笑道:
“我方才正和侍书念叨,咱们姐妹可有好些日子没一处做针线了。”
迎春莲步轻移,在湘妃榻上缓缓坐下,鹅黄裙裾如春水般在青砖上流淌。
她从绣囊中取出一方未完工的帕子,上头绣的并蒂莲才半朵,银针在指尖顿了顿,轻声道:
“三妹妹,你可知道,昨儿林妹妹给凤藻宫送了两筐新贡的荔枝?”
探春拈着绣绷的手微微一紧,手中五色丝线在暮光中轻轻颤了颤。
她自然晓得,凤藻宫住着元春,自新皇登基,元春便迁居于此。
按规矩,前朝废妃该移居冷宫,可当今圣上念旧,倒让这旧宫殿成了尴尬之地。
“林姐姐向来考虑周全。”
探春不动声色地将绣绷转了个面,金线勾出的蝶翼在暮色中流光溢彩。
“二姐姐,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来寻我,不会就为说这个吧?”
“还是三妹妹通透。”
迎春垂眸,将丝线穿过针眼,藕荷色广袖滑落,露出腕间碧绿的翡翠镯子,轻叹道:
“是岫烟的事儿。
她原本在我院里好好的,前年家里没了人,便回姑苏去了。
如今大太太来信,说又把人接回来了,还想送她进宫。”
探春秀眉微蹙,手中绣活停了下来。
如今新帝登基,正值后宫大换血,每个入宫名额都成了香饽饽。
年初,太上皇诏令天下为新皇选秀,眼下内务府已派太监到各州府初选。
新皇刚及弱冠,年富力强,又是昔日声名远扬的冠军侯,民间响应者众多。
那些世家大族更是挖空心思,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宫,求一门荣耀。
听说江南等地,为争一个初选名额,各大家族明争暗斗。
有暗中贿赂内务府太监的,有攀扯姻亲走后门的。
甚至有两家为争名额闹上公堂,闹得满城风雨。
林黛玉贵为皇后,统摄后宫,又大方放权,所以身为皇贵妃的探春,在最终秀女选定上有话语权。
此刻,探春心里明白,邢夫人怕是想借迎春,把岫烟的名字塞进秀女名单。
提及邢夫人,探春实在没多少好感。
那邢夫人行事糊涂又自私,从前在贾府就尽出糊涂主意,没少添乱。
可念及亲戚情分,加上邢岫烟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探春虽有顾虑,却也不忍直接回绝。
她轻轻放下绣绷,幽幽叹道:“岫烟姐姐品行没得说,只是这年龄,怕是超了。
此次选秀,内务府规定,参选秀女需在十三至十七岁。
我记得岫烟姐姐只比二姐姐小一岁……”
肌肤微丰、鼻腻鹅脂的迎春,刚过二十五岁生日,此刻听探春拿自己年龄打趣,白皙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愈发显得腮凝新荔。
她伸手在探春额头轻点一下,凑近小声道:
“岫烟在府里多年,咱们在外头铺子的生意,都算她一份,这些年下来,她也存了几千两体己。
按理说,就算年纪大些,也不愁嫁。
大太太托琏二哥给她寻了门好亲事,可岫烟死活不肯,还说宁愿出家当姑子。
琏二哥心善,不强迫她,又觉可疑,便让二嫂私下打听。”
大观园里,就迎春老实,平日只爱读《太上感应篇》。
其余探春等一众姊妹,仗着贾环,早将各类书籍都看了个遍,对男女情事心里透亮。
听迎春这么一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脱口而出:
“岫烟姐姐莫不是和哪家公子私定终身了?”
迎春闻言,脸上闪过惊惶,下意识左右张望。
见四周无人,才稍稍安心,忙捂住探春的嘴,压低声音道:
“可别乱说!
二嫂私下问岫烟,她起初不肯说,后来经不住二嫂好言相劝,才哭着道出实情。
那年大观园内,云丫头见我院里菱角花开得好,非要我做东道,摆宴相聚。”
探春也回忆起那天紫菱洲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