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八点开始，不断有电话打来，袁梁的电话设置到了静音，已经就地免职，已经进入破产程序，这些电话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也就不再去接。
袁梁想了想，拨通了陆小满的电话，虽然很难张嘴，但还是给她说，一机厂作为武城深化企业改革试点，已经进入破产程序，严世清要货和发货的话，希望他自己斟酌，看看情况再说。陆小满肯定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说不要着急，保持镇静，总归是有办法。袁梁放下电话，心中空落落的。
杨国庆打来电话，连续打了三次，袁梁只有接起电话，杨国庆张口就道：“你怎么不接电话？不是占线就是不接电话，你赶快到厂里来吧。”
袁梁骑上自行车，来到厂里，工厂的大门紧闭，正在值班的顾辉看见是袁梁过来，打开小门让袁梁进去。
袁梁顺楼梯而上，竟然不知道要往哪个办公室去，漫无目的地还是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办公室里坐着杨发东、杨国庆、周伟明。
见袁梁进来，杨发东说：“袁总，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啊？”袁梁怼到：“还接什么电话呀？就地免职了，又没什么事，还不都是骚扰电话。”杨发东说：“袁总，现在进入企业破产流程，许多事情还需要原来的企业领导班子配合，现在财务处有周伟明带来的两个人在那里，其它的地方也需要有人值班，刚才我和杨主任商量了一下，车间、仓库、办公楼、业务口总要有人值班吧。保卫处的全体人员二十四小时排班。你看看怎么安排人员，有情绪是正常的，有想法是正常的，但配合市委市政府的决议，我相信这个觉悟还是有的。”
袁梁说：“财务处已经有人了，出口处安排出口内勤朱雪梅，销售处那边杜文艺应该过来，再让杜文艺安排一个人就行。办公楼各部门，企管处来一人就行了。已经进入破产程序了，安排谁过来值班，人家也未必愿意来。”
杨发东白了袁梁一眼，和杨国庆商量着，两个人最终确定，暂时留守人员为：保卫处全体人员、原总经理袁梁、副总经理杜文艺、出口处朱雪梅、销售处李金荣，企管处副处长李慧仙。全厂的钥匙集中在杜文艺、李慧仙处。
几个人坐在那里，不一会，杜文艺来了，杜文艺说：“既然来了，总得管饭吧，总要有烧水做饭的，我建议把唐汉平叫来烧水做饭。把成品库的曲莹莹叫来，有客户付款发货的话，总得有人照应着。”
杨发东、杨国庆表示赞同，杨国庆就给每个人打电话。陆续，李慧仙、朱雪梅、唐汉平、曲莹莹、李金荣来了，杨国庆又给大家讲了一遍。
桌子上，放了两堆钥匙，一堆是办公楼的钥匙，一堆是车间仓库的钥匙，杨国庆把办公楼的钥匙给了李慧仙，把车间、仓库的钥匙给了杜文艺。几个人都沉默不语，唐汉平拿了钥匙去烧水。李慧仙、朱雪梅、李金荣去了总机室，在那里可以接收外来电话、传真。曲莹莹去了仓库。杜文艺走了，杨发东也去了财务处，房间里只剩下了杨国庆。
往日的办公楼，就像一台紧张有序运行的机器，每一个房间大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都在忙活着，都在干着自己的活儿，而如今，整个办公楼寂静无声，即使是在白天也像睡着了一样。
杨国庆低着头没有看袁梁，说到：“刚才，杨发东安排，让我给你谈话，你和缅甸签了四千万元的业务合同，客户已经预付了三百万的预付款，账户上怎么没有看到。”
袁梁暗笑一声说：“我和缅甸是签了四千万元的合同，你也看到了，但客户传真过来，我没有回传，根据国际贸易惯例，四十八小时之内没有回传，就意味着合同作废。至于三百万的预付款，合同都没有确认，合同作废了，人家当然就不会给付预付款。现在一机厂的账户已经让周伟明冻结，他们随时能看到账户上资金进出，如果预付款到了一机厂的账户，那就不用问我，他们一看就清楚了。如果是没到一机厂原账户，现在一机厂已经破产，我曾经给你说过，人家就是给一机厂的预付款，现在你让人家给谁？我把电话给你们，你们看着办，你们给林嘉华联系要款吧。”杨国庆没有再说话，走出了办公室。
袁梁关上门，拨通林嘉华的电话，告知林嘉华，一机厂进入破产程序，暂时终止合同履行，其它的事项袁梁会妥善处理。
杨发东、周伟明又上来了，周伟明张口就说：“袁总，怎么没有看到国外客户的三百万货款到账啊？”袁梁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一机厂账户上到款，财务告诉我，我才能知道，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这笔业务，我没有把合同回传给客户，早已经过了合同回传的截止期，合同也就作废了。昨天宣布一机厂破产，客户就是和一机厂做业务，我把电话给你们，你们联系吧。”袁梁说着，把电话号码写下来，交给了周伟明。
周伟明接过来，看了看，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杨发东。杨发东看着地面说：“袁总，我比你年长十几岁，你是小老弟，现在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也和你说说心里话。这次一机厂改制，成立驻厂工作组，蒲志来是组长，我是副组长，日常工作由我处理，从内心来说，我不想一机厂进入破产程序，因为一机厂是武城最好的企业，生产经营一切正常，这样的企业怎么能进入破产程序呢？武城需要破产的企业太多太多了，为什么不去抓那样的企业？我是有个人想法的。但我的个人想法，在市委市政府的决定面前，我只能服从，我只能保留个人意见。昨天晚上，马虎腾给我打电话，问你们厂领导班子安排的问题，当然主要是问他自己下步怎么安排，我给他的回答是上面一点都没有布置，我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我很茫然。对于市领导参加省深化企业改革会议后传达的内容，有些内容我是持保留意见的，把国有企业卖光，这样的做法我是不认同的，卖光不意味着就能解决问题，其中有卖光的企业，后遗症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但是没有人能够拿出万全之策，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案，可以说是摸着石头过河，而一机厂成了武城的试验品。你担任一机厂总经理这几年，我看着你带领厂领导班子，你们的成绩是有目共睹，就这样让你们下台，我也于心不忍，但你我都是这历史潮流中的一分子，都挡不住这个大趋势，我服从，你也只能服从。我来的时候，也是非常突然，上午开会，下午就进入到你们厂了。今天一大早安排，让我给你要这个三百万，从我内心来说，三百万别说在你们企业，在武城也不是个小数目，我是希望这三百万能为一机厂所用，能为武城所用，我不强迫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袁梁说：“一机厂有一千八百人，一千八百人的背后，还有几千名家属。对于社会，对于武城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大的社会包袱，就这样说让回家就回家，说让破产就破产，说让下岗就下岗，几千人呆在家里，这最起码的社会责任呢？我们什么都不要你们管，我们遵纪守法，我们合法经营，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这样下去呢，为什么非要把我们推向破产，推向社会呢？这种改革不是进步。我们马路对过的工厂，几年没有发下来工资了，员工都是自谋生路，你看看门口摆的几个摊子，有卖包子的、卖土杂品的、卖食品的、卖烟酒的，为什么不让这样的企业破产呢，偏偏选中我们。企业改革深化的初衷是什么？你作为市发改委主任，我想杨主任比我应该更清楚，我觉得我再说就是废话。我们不是企业的主人，员工不是企业的主人，我们当不了自己的主，我们当不了自己的家，工人阶级不是领导阶级，这是改革的目标吗？我在一机厂十几年，我的一切都是一机厂给的，我愿为这一千八百人奉献一切，但为了其他人，我谁的都不欠。如果说是为了武城的话，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这个三百万，如果是为了一机厂，为了一机厂一千八百名员工，我现在就能马上拿起电话来，打给客户，明天我就能赶赴缅甸，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我管不了啦。”
这时，门外的跑步声、喧闹声响成了一片，很快，二十多人闯到了袁梁的办公室。站在前面的有于奎志、甘新亭、杜兆平、刘凯、罗喜林，徐有才、唐汉平、蒋蔚秋跟在后面。
于奎志看看袁梁、杨发东就喊到：“袁总，还在这里喝茶，好自在，你不是总经理了吧？”不待袁梁说话，甘新亭喊道：“不要和他说别的，就跟他要我们的工资，我们欠发的工资不给，我们今天就不走。”
袁梁站起来说：“于师傅，你说的没错，我不是总经理了，我已经行使不了总经理的权力了，我不是到这里喝茶的，我是被工作组的人喊过来的。给我要工资，财务处有工作组的人在那里，我说话管用吗，你们要工资的话到财务处找工作组。”杜兆平说：“你不要往外推，去年的工资就是你欠的，就要你发。”徐有才挤到了前面来喊道：“我知道去年的工资欠发了一个月，我一直记着呢。那天，我拿回来六十万元货款，袁总让我交到财务处发工资，结果朱卫彬就在财务处等着，让张煜春付钢材款，把他的011车抵回来，张煜春说袁总安排发工资呢，朱卫彬说不付这个钱就撤张煜春的职。张煜春在财务处，咱去问他去，就是朱卫彬把钱转走了，欠的这个月的工资，咱去家属院找朱卫彬要去，走。”没有人跟着走，罗喜林喊着：“还有上个月的工资呢，这个月也都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这工资怎么说？”
袁梁说：“每月厂里发工资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如果不是工作组进厂，昨天就该发工资了，昨天没发工资不是我的事，工作组一大早就进驻财务处了。不管是后勤，还是车间，所有的工时单、工资表我都已经签字了，都在财务处，昨天没有发工资，工作组的人不归我管。我让他们发，他们不会发，他们只会听从市委领导的通知。”
唐汉平拉着罗喜林：“罗师傅，你不是嫂子拉着地排车来的吧，我看你上楼比我跑得还快，走，咱到财务处要工资去，谁先跑到那里就先给谁工资，看看你比我跑的快不？”几个人哄笑起来，徐有才说道：“老罗的腿脚比谁的都快，一听到要钱，脚上跟装了马达一样。”
刘凯喊道：“别扯没用的，就要工资，我们欠的工资怎么发？”袁梁还是那句话：“我和你们一样，我现在也下岗了，也欠发了工资，我和你们一起到财务处去要，我们一起找工作组。”
朱雪梅、李慧仙、曲莹莹听到喊叫，也过来了，朱雪梅冲到前面，拉着杨发东：“这不是市发改委杨主任吗，杨主任，我们欠发的工资怎么办，你的人把着财务处呢，钱都是你们掌握着，你说怎么办？”杨发东举着手：“大家静一静，不要闹，总会有办法的，肯定不会欠大家的工资。”
蒋蔚秋挤了过来，和朱雪梅一起，一边一个胳膊，架住了杨发东，大声喊着：“走，把杨主任拉到财务处去，他的人把着财务处，把着钱，他是驻厂工作组副组长，他当家就跟他要钱。”杨发东大声喊叫着，唐汉平、徐有才推开前面的人，让出了一条道。曲莹莹、李慧仙喊着：“走，到财务处，要工资去。”
虽然不情愿，但有人开始跟着往外走，唐汉平、徐有才往外推着人：“走，还是工作组组长管用，他管财务、管钱。”刘凯、杜兆平看着往外走的人，恨恨地看着袁梁，也只好跟了出去。
人走了，李慧仙上来就拉着袁梁往外走，往人流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一直跑到四楼的档案室，打开了北面的房间，把袁梁推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李慧仙拿着办公楼所有的钥匙，她当然能打开门。
袁梁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愣愣地呆在那里。李慧仙放下钥匙，转身就抱住了袁梁，不管不顾地亲起来，一边亲着，泪水也顺着脸庞流下来。
一会，李慧仙停止了亲吻，理理头发，对袁梁说：“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他们肯定会找你，肯定有人闹事，闹事的就那几个人。你就在这里待着，中午我给你打饭过来。不要出去，他们愿意找谁就找谁。我出去看看。”
李慧仙提着一大串钥匙走了，袁梁站在窗户前看着窗外。曾经的这个位置，袁梁和王美春一起，许多次从这里看过去，那一条小路街角，演绎了多少故事多少欢笑，如今都已成往事云烟。如今，在隔着围墙的大院里，在这里凭窗看着风景的人，成为了风景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