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放亮,平易县城门外的那片空场上便热闹了起来。
当日正逢初八,是平易县城郊集市之日。早起的临近乡民,外来的行脚商人便都早早沿着官道两边摆好了摊位,大多是些四时家用之物,也有几个小食摊位间隔其中,吆喝声中,一片烟火之气。
随着日头升起,来往的路人渐渐多了起来,城里出城赶集的人们在这沿路摊位前停停走走,看好了得意之物,便少不了在那价格上与商贩争执一番。分毫之间,仿佛各不相让,却又大多能两方欢喜,交易顺遂。此种争执,原本就是早出赶集的人们乐享的过程。
一切都与平素无异,直到城门内走出五个人来——仿佛在这片喧闹而平常的风景画中插入了一笔凌厉的杂色墨迹,那般突兀,那般刺目。
五人前后散开,前面两人官差打扮,手上提着哨棒,二十多岁的样貌,眼睛四处扫看着周遭摊贩,仿佛被那摊位上琳琅的货品吸引,而忽略了自己正被摊贩路人所注目。
中间走着一个高大汉子,明显的囚徒装扮,脖颈上,手上,脚上俱都拖着锁链,辫发凌乱,一片散开的乱发遮住了半张面孔,令那张颧骨高耸的面孔更显出一丝令人胆怯的寒意。
后面跟着两人,也是官差打扮,两手空空,只在腰间悬着腰刀,并不似前面两个年轻人那般四下打望,只看着前路,对两旁路人仿如未见。
五人便如此走出城门,在两旁路人的关注下,沿着官道直朝前走去。直到五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身后的路人于啧啧称奇中,四处打问那犯人来历,所犯何事等等。却并无人知晓。
活捉山匪金二一事在平易县就如未曾发生一般,街巷之间不闻半丝风声。或许是此一路山匪在泗水犯案较多,总要押解去泗水受审,与平易县关系不大;或许是平易县主事县官近来身体有恙,无暇顾及。
总之,与前些年捉到山匪,总要大张旗鼓地游街示众,张贴告示大肆宣扬一番不同,这次的事情便如一只飞虫的翅膀扇过无际湖面,没有激起半丝波澜。而这波澜不兴的背后,自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谋划安排。
相互打问无果后,商贩路人便将那路过的五人抛却在脑后,心神从那方才一幕中收回,自顾专注在各色货品间。
喧闹之声重起,一切都如往常。若有人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高颧骨”便是方圆百十里地令四方闻风丧胆,手上沾了无数无辜鲜血的悍匪凶徒“金二”时,不知该会作何反应。
(二)
日头渐渐升起,一早的寒意退去,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走过城郊集市,向前几里地,经过了两个近郊村庄,路上行人便渐渐稀少起来。
“行了,都放慢些脚步,路还长,不着急这一会儿。”李钟仰着脖子说。
“慢些,慢些,年轻人就是体力好,这走起来倒像是前面有好酒好肉等着,大步流星的,真正是赶路了。”老斧头附和着。
前面走着的王大龙听了后面两位“前辈”说话,便慢下脚步,嘴上应承道:“小子我是第一次担上如此大事,心里兴奋,就不知不觉中走莽撞了。两位爷多担待。”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想看看“前辈”的步伐,想着自己要如何协调一致,却不觉与身处四人中间的罪囚金二眼神相触,见那金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地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忙转回头,避过金二的眼神,心中却仍是突突直跳。
何关将一根哨棒横在肩上,脚下放慢了脚步,对于身后两位“前辈”的话,并不回应。
“哎,王大龙,你小子少来那套逢迎,在衙门里自有个尊卑长上,出门在外,走在路上,就不必讲那些衙门里的俗套了,你心里拘束膈应着,不难受么?”李钟嬉笑着厉声说。
“出门在外,就别讲那些礼数了,都是给公家做事的,无非辛苦着混碗饭吃,别弄得像是个刚入门的学徒一般。”老斧头附和着说。
“小子本就是个学徒,您们经过多少风浪了,当得起师傅,小子我自然有许多要向两位爷请教的,理应恭敬。”
王大龙想回转身对身后的两位说,想起方才金二的眼神,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便没有回头。正是如此,心中便隐隐生出了些怒气。又前行了几步,忽地扭转身到了李钟与老斧头身边,过程中刻意不与金二眼神相触。
“哎,你小子怎地,想做什么?”李钟瞥了一眼来到身边的王大龙。
“走在前面总是不知快慢,容易莽撞。还是跟在两位爷身边稳妥。”王大龙点头笑道。
“你倒是挺会说话,行,年纪轻轻的,识得路数。”李钟伸手拍了拍王大龙的肩膀。
王大龙忙躬身道:“今后在衙门里,还要多承两位前辈关照。”
“哈哈… …”中间拖着铁链行走的金二忽地发出一阵笑声。
“奶奶的,你个该杀的,你笑个什么?”李钟伸腿踢了一脚金二的屁股。
金二站住身子,扭转头,两只眼睛瞪着李钟,撇嘴笑笑,转头继续朝前走去。
那王大龙看着金二的眼神,虽那眼神并非看向自己,却仍禁不住心中狂跳了几下,而那早已经生出的愤怒之火更蹿升了几分。听到李钟呵斥金二,更自勾动心中怒火,忽地大吼一声:“你个死囚徒,你张狂个什么,看我教训你。”嘴里说着,抡起手中哨棒,“啪”的一棒打在金二的后背上。
这一棒打下,令李钟、老斧头俱都吃了一惊,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王大龙。
前面走着的何关听得身后声音,停住脚步,回转身子看着身后四人。
反倒是挨了打的金二,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过了片时,慢慢转过头,两眼看着王大龙,抬起铁链锁住的两手,竖起右手的大拇指,脸上忽地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道:“打得好。”
金二如此神情令王大龙意料不到,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很快注意到三个同伴看向自己的眼神,迅即为自己显露的怯懦而自愧,进而对罪囚金二怒火更盛。再次扬起哨棒,却被身边的老斧头抢身一把抓住。
“你要给自己惹麻烦,不要饭碗了么?”老斧头将王大龙手中哨棒夹在肋下,两眼瞪着王大龙。
王大龙眼睛看着老斧头,心中那怒火被老斧头的呵斥瞬时浇灭,嘴上诺诺道:“爷… …我… …他… …”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老斧头松开哨棒,推搡了一把王大龙,嘴上斥道:“你自回前面去吧,好好溜溜你那两条腿,年纪轻,就是火气太旺了。”
王大龙知道方才行为失当,听了老斧头呵斥,不敢多说,便自低头走回到何关身边。走过金二身前时,那金二又沉声说了一句:“打得好。”王大龙听了刺耳,便只当不闻。
“他奶奶的,你这小子真是个雏儿,突地这一棒,吓了我一跳,他奶奶的。”李钟看着前面的王大龙,口中念念说道。
五人一时无话,继续在路上走着。
(三)
行至近午,来至一处路边小店。四五张方桌四散摆放在树荫下,十几条板凳围在桌旁,几个黑色的粗瓷坛子排成一排横在路边,坛子上贴着高粱酒、米酒、腌菜、酱肉等字样,两个五十几岁的农人装扮的老夫妻忙着招呼着过路客人。
“来几碗好酒,一盘子酱肉,果腹的吃食有什么尽管上来。”
李钟当先坐在一张方桌旁的板凳上。老斧头与王大龙、何关也随着坐在桌旁。
王大龙侧头对那金二斥道:“你在一旁蹲着,一会儿有你的吃食。”那金二却理也不理,自顾走到一张方桌旁,大喇喇地坐在板凳上,一双拖着铁链子的手放在桌上,一副静等着上菜的模样。
王大龙脸上变色,看着李钟,等着李钟一声吩咐,便要出手给这没有规矩的囚徒几棍子教训。
那李钟也是脸上变色,当差十几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强横的犯人,自是不能容忍。李钟正要起身过去,却被老斧头一把拉住。
“等到了清净地方,再给他些苦头吃,这里人多眼杂,不好处事,便是教训他,也难得痛快,前面自有清净所在,他还不是任咱处置。”老斧头朝李钟眨了眨眼睛。
李钟点点头,忍着心中火气坐下。老斧头悄声道:“我过去那边,安抚他几句,不能让他过多造次,平白给咱惹出麻烦。”
李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老斧头起身,走到金二所坐桌旁,在一侧板凳上坐下,先是扬声将那店家叫来。那庄户模样的店家老汉在五人初到时,便一直偷眼旁观着两桌惹眼的客人。见那囚徒一副强横样子,那个带头的衙役也是一脸恶相。店家心中便一直打鼓,生怕生出麻烦。待听到召唤,忙高声答应着赶了过来。
老斧头扬声嘱咐店家给两桌上些吃食。店家连连点头答应着,正待回身去准备,却被李钟叫住。
“给我这一桌上一壶酒,有些事情,喝了酒才做得痛快。”李钟朗声念着。
那店家汉子侧头看看老斧头。老斧头点头道:“快些准备吧,我们还要赶路。”那店家便自去准备了。
王大龙料不到老斧头如此处置此事,满脸不解,见那老斧头去到旁桌,便凑到李钟近前,低声道:“李头儿,咱就任由这山贼如此张狂?”
李钟“哼”了一声,斜眼看了看王大龙,嘴角撇了撇道:“你身上的力气先攒着,总有用到的时候。”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王大龙又抬眼瞪了瞪另一张桌旁的金二。那金二身子挺直,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对王大龙的怒目或是并无察觉,或是根本毫不理会。
店家汉子恭敬地先给李钟这一桌端上了吃食:一盘六个馒头,一盘酱肉,一壶酒。又回身给另一桌端上四个馒头,一盘酱肉。
李钟抄起筷子,夹了一口酱肉放在嘴中,大口嚼了起来。
王大龙心中郁闷,却还是立时醒转,端起桌上的酒壶给李钟斟满了一杯酒。
李钟点点头,冷眼瞥了一眼另一侧手拿馒头大口吃着的何关,收回眼神,抬抬下颌,示意王大龙也给自己斟上一杯。
王大龙忙欠身道:“李头儿饶过小的吧,我酒量不行,别一会儿路上误事。等到晚上,我再陪李头儿喝两杯,这顿我就在一旁伺候您。”
“也成,年轻人,确是不能喝酒误事。”李钟嘴上说着,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两眼又扫向金二。
那金二也不用筷子,只用手指捏着馒头、酱肉,低头大口吃着,嘴上吧唧有声,吃相甚是难看。老斧头在一旁并不理会,自顾吃着。
“大龙,你初入咱这一行,就是个雏儿。”李钟低声对身边的王大龙念道。
“愿听李头指点。”王大龙瞪大了眼睛听着。
“像这种贼人,便是在牢里面少了管教,才会如此狂妄。那咱在路上便要想法子将他调理顺了,让他学会怎么做一个囚徒。”李钟斜眼看着王大龙,继续道,“但有一样,如果弄得他遍体鳞伤的,咱也交不了差,平白给自己惹许多麻烦。”
王大龙瞪着眼睛,低声道:“既要调理他,又不能让他身上有伤,这可有些难了,那要如何行事呢?”
“嘿,当了十几年公差,总有些手段是你们这些后辈小子所不知道的,我说你是雏儿,你承认么?”李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脸上一副得意神色。
王大龙点头道:“我们自然不行,要向您这些前辈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您快些给我说说。”
“嘿,这说来没意思,等到了僻静处,我便做给你看看,如何既调理教训了那贼,又不让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李钟仰头将酒饮尽,“嘭”的一声将酒杯放在桌上。王大龙忙又端起酒壶将杯子斟满。
另一侧的何关对身旁两人的言语毫无反应,已经自顾吃下了两个馒头,打了一个饱嗝,算是吃饱了。站起身,抄起桌旁的哨棒,背起放在一旁空桌上的包裹,走两步,在一棵树身上摘了枝杈上的几片绿叶,拿在手里,放在鼻端吸了吸。仿佛这两片绿叶的味道比之李钟两人的谋划更令他在意。
“刘师爷怎地招来这般呆子,能做成什么事?”李钟将身前的酒饮尽,嘴里念念有声,毫不在意何关听见。
已过正午,太阳挂在头顶,大路上行人渐稀。
“走,上路了,前面还有好风景等着咱呢。”酒足饭饱的李钟起身伸了伸手臂,嘴里念着。
那囚徒金二也吃足了,站起身子,身上的铁链子“哗唥”声响。声音并不刺耳,却在这艳阳高照的午后,听来莫名有些隐隐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