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日却是个好天气，晨起时还有些风，天刚大亮，那风便弱了；天上无云，不冷不热的时节，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
匆匆而过的路人经过“春风客栈”前方的大路，大多不会对那不远处的客栈多看上一眼。客栈的招子破烂了，门仍紧闭着，门前也不见了往常那忙碌的跛脚女子。客栈本就不兴旺，食客也非是附近的村人，加之赶早的人们都有着自己的奔忙，自然不会理会这些并不寻常的变化。
四里地外“小王村”买柴火的王大杆子天没亮便起来，推着一车枯枝干柴给“春风客栈”的老窦送来。老窦五天前向王大杆子定了一车柴火，说是要晾晒干透的才好。
天气暖和了，过往的食客总会渐渐增多，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火光是靠自家准备总是不够的，自是要多预备上一些。
每年这个时候，老窦便都会向这王大杆子买上两车柴火，嘴上说是要晾晒干透的，无非是为了能压低些价格。这个时节，随便寻两车干透的枯枝柴草并不容易。
王大杆子知道老窦的心思，嘴上不说，心里有气。有气归有气，这生意还是要做的。年岁大了，王大杆子已经做不来几里外镇上客栈的生意，毕竟没有骡马，光靠自己一人小车推送，身体吃不消。
再者，那镇上客栈要的量大，早有田地多的大户揽过去，不必一根根的捡拾，那大户地里的秸秆便自够了。而镇上普通民户的生意更是难做，一开口，能把你这一车柴火的价格压低成个“玩笑”。
村上的生意倒有一些，但乡里乡亲，大多见不到现钱，更多是以实物抵换，这家一双布鞋，那家半斤小米，一家要一担，三家拼一车，一年下来能换得个温饱便是庆幸。若真想存下几个闲钱，年底时来上一顿酒肉，也就只能靠着“春风客栈”的老窦了。
老窦虽是算计，但还是讲道义的，知道王大杆子卖苦力砍柴不易，价钱上总不会杀得太狠。这也是两人多年往来的根基。
当老窦定下两车柴火的那一刻，王大杆子已经心心念念起客栈里的吃食了。一年中，也唯有与客栈往来生意的时候，才能在客栈里吃上两顿。老窦在柴火上压点儿价，得些便宜；王大杆子扯开肚皮吃一顿白食，抵得上过个小年，两人各取所需，往年皆是如此。于老窦和王大杆子而言，交易之日便算是一年里的“好日子”了。
（二）
王大杆子推车远远看到“春风客栈”的招子时，原本美滋滋的心中便生出一丝疑惑。
往常那招子虽说破旧，但像这样裂开如此大的口子却从未见过。再近些，心中那疑惑便更甚。这个时节，若是无风无雨的，那客栈门定是敞开着的，那跛脚女儿定是在门里门外忙活着。而今，那门紧闭着，也不见老窦一家三口的人影。
“老窦，你要的柴火，我给你运过来了。你快些出来，看看堆在哪里合适？”
或是因了一路疲累，或是隐隐地觉得那一顿吃食要泡汤，心中便莫名来了火气，王大杆子将推车停在客栈门口，朝客栈那紧闭的店门吼了一声。
客栈内，“店主”黄为仁与伙计铁锁刚送走了行脚商人不久，便听到门外的这一声大吼，心中俱是一惊。
伙计铁锁看了一眼店主老黄。那老黄转头看了一眼后厨的门帘，低声道：“将店门打开，随机应变。”
铁锁点点头，走到店门口，开了店门。见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的老汉，手推着一辆装满了枯枝柴草的推车。
那王大杆子见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汉子开门出来，心中更是疑惑万分，大声问道：“老窦呢，怎地不出来？你又是哪个？”
铁锁见是个卖柴火的，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笑道：“这位，老窦将这客栈卖给了我家主人，现今，我家主人是这客栈的老板了。”
王大杆子一听，眉头紧皱，撒手将推车放下，那摞起来一人多高的柴火便将车压得前倾下去，两大捆柴火从车上滚下。
“老窦将客栈卖了，不可能，前几日见他，还不曾听他说起呢。不可能，他若是想卖客栈，又何必向我定下两车柴火。你叫那老窦出来，当面讲话。”王大杆子说着，便直往客栈里走去。
那“伙计”铁锁拦阻道：“原先的店主不在店内，您进去也寻不见。”王大杆子哪里肯罢休，便与伙计铁锁推扯在一起。
“快让人家进来，咱客栈怎能拦阻客人。”门内的“黄老板”说道。
铁锁两手一松，那王大杆子将铁锁推搡到一边，将客栈店门两下里推开，大步抢了进去。
“老窦，出来，有话当面说。”王大杆子看了一眼柜台后面的白面汉子，并不理会，只对着后厨喊着。
“这位老汉，你的柴火我们都要了，价钱好说。”老黄从柜台后出来，拦在王大杆子身前，笑道，“窦老板确实不在店内，他将客栈盘给我，便带着家眷走了。”
那王大杆子横了“店主”老黄一眼，大声道：“不见到老窦，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铁锁跟在后面，怒道：“我家大爷已经说了，你的柴火我们要了，你怎地还如此不通道理。”
王大杆子转头看了一眼铁锁，又侧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白面汉子，大声道：“我是来卖柴火的，但不明不白地卖可不成。若说是老窦将客栈卖给了你们，我确是一万个不相信。我还说是你们抢了老窦的客栈呢，想说清楚，便让老窦出来，当着我的面说。”
铁锁与老黄都是面色一变，两人对视一眼。
“您若是真地不信，便亲自去后面寻找，看看我们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老黄收起脸上的笑意，面色沉如死水，两眼盯着王大杆子说。
王大杆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理会身边的两人，迈步走到后厨的门帘前，伸手甩开门帘，口中喊着：“老窦，出来见我。”大步走进后厨去了。
老黄眼神示意铁锁去门外守着，铁锁点点头出去。老黄面色凝重，走到后厨门前，并不进去，只站在门帘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
只片刻间，后厨先是传出一声惊呼，继而一声闷哼，“哗啦”一声，盘子落地的声音。之后，便归于静寂。再之后，传出几声轻声的咒骂。
老黄挑门帘进了后厨。那后厨并没有点灯，门窗也是紧闭着。老黄走到后门口，将门打开，外面的光亮便照了进来。
后厨原本便充斥着一股酸腐青菜的气味，而今，这酸腐中又夹杂了一些血腥之气，混合成了一种说不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后厨原本面积不小，只是堆了一些杂乱家什，便显得有些逼仄。早上的日光照进这简陋脏乱的空间，仿佛那丑陋的伤疤暴露在外面，而这伤疤上，却正实实地淌出血水来。
那刚刚闯进来的王大杆子正躺在地上，眼睛圆睁着，两只手在脖颈上用力地抓挠着，身子不住地挣扎颤抖，脖颈上正“汩汩”地流出血水，身下迅而便成了一洼。那血水顺着黄土地面一直向屋外流去。
黑瘦的老赵从角落暗处走出来，被外面透进的光亮晃了眼睛，伸手遮挡，那手上拿着的一把匕首正滴着血水。
“老赵，你怎地还动了刀？这一地的血水，满屋子的血腥味，你不怕坏了我们的事情吗？”老黄看着角落中走出的老赵，满脸的质疑之色。
“我倒是想不动刀，可一个如此高壮的家伙就这么闯进来，你要我如何对付？若是徒手治他，将这里打个稀巴烂，那咱们还怎么做生意？”
老赵蹲下身子，在王大杆子仍在挣扎的身子上擦拭着刀刃。王大杆子瞪着一双眼睛，直视前方，口中发出“呵呵”之声。脖颈下淌出的血水已经将衣衫前襟洇湿了一大片。
“他一个砍柴的，你徒手还制服不得？”老黄低头看着王大杆子。
“我怎么知道他是个砍柴的，还是个江湖人？”老赵将匕首收在绑腿里，“你若是对我的作为不满，那你便缩在这后厨里，我去前面做那客栈的老板，怎地，忍着这里的酸臭之气，还要被你黄大爷斥责？”
“老赵，别见怪，我是一时心急，胡乱说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老黄伸手拍拍老赵的肩头，低声道，“咱现在先要将这人弄到院子里，速速埋了。这事只能麻烦你和铁锁了，铁锁在门外守着呢，若是有人来，他未必应付得来，我去替换他，让他过来帮你。”
老赵点点头，低头看着那王大杆子。王大杆子两眼还是睁着，两手仍是停在脖颈处，却不再抓挠，口中还在“咯咯”不时发出声响，两腿已经不再抖动。
老赵抬脚踢了王大杆子一脚，嘴上骂道：“他奶奶的，挺能扛，还他娘的不咽气。”
老黄不再理会他，直走到前面，让铁锁去到后厨，与老赵两人将尸体拖去院子里掩埋。
老黄从柜台内自带的包裹里寻出两根熏香点燃，两手擎着，在正堂里晃了一遭，随便寻了个破碗，在门口抓了两把黄土，将熏香插好，放在正中一张方桌上。
忽地想到，日头已经升起，客栈仍是门窗紧闭，没得让人生疑。心想至此，忙将正门推开，卸下左右两扇窗户的挡板，正堂内便亮堂起来。
一口吹熄了柜台上的油灯，伸手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微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未曾等到要等之人，便已经杀了一个，既是无奈，又在计划之外。所幸有惊无险，小插曲并不妨碍接下来的正事。
老黄忽看到门口停着的推车，及那车上、地上放置的几大捆柴火，便走出去，将那推车推到客栈一侧隐蔽角落里，将散在地上的两捆柴火拖到墙角码放。
站在门口，打眼朝店内四下看看，见看不出可疑之处，方才长吐了一口大气。
（三）
“店家，我在你店里等个朋友，可能要多待上几个时辰。”一个声音从老黄身后传来。
老黄一惊，回身朝身后看去。身后，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汉子正站在距他丈远之外，手上还牵着一匹马。
老黄心中一动，暗道：“看此人装束打扮，不像是平常的行脚商人，倒像是个江湖人。不好，看来这趟活儿兄弟几个是想得简单了，其中的变数并未思虑周全。”
“这几日家里有事情，店里的吃食准备的不足，这位爷还是另寻他家吧，前方不远镇子上便有客栈、酒楼。”老黄朝那黑衣汉子拱了拱手。
“我与那朋友约定的就是你这家‘春风客栈’，去了别家，我又怎能遇到我那位朋友。”黑衣汉子说着，牵着马便走到了老黄近前，“这马你牵去后面，添几把好草料，我走时，人吃马喂一并算钱。”
老黄知道请不走这位客人，便抢先走进店内，大声嚷道：“铁锁，出来招呼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