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豆子回到许瞎子的草屋时,何大辅正紧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
小豆子心中一紧,以为老何已经死了,手上抱着的刀具包裹“啪”地掉落在了地上。
躺椅上的何大辅慢慢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开口道:“小豆子,你终于回来了。”
小豆子见老何没死,心中一喜,俯身去拾那刀具包裹,只觉腿上一阵疼痛钻心而来,“啊”地一声,坐在地上。
直到此刻,小豆子才觉出腿上伤口的疼痛,此前全部心力都放在如何逃得性命,将刀具带回来,对腿上伤势早忘了个干净,便是每走一步都能感觉疼痛,却并不在意。
此时,见到何大辅,心中一阵松懈,那伤口处的疼痛便立时剧烈起来,竟令他站立不住。
“你将那包裹递给我。”何大辅躺在躺椅上说。
小豆子咬牙站起,将手中包裹递到何大辅手里。便一歪身子,坐在炕上,借着烛火,看见自己裤子上已经被血水浸透。
何大辅从包裹中挑了两把趁手的刀子,也不再让小豆子掌灯,只凭感觉,在自己那伤口处用刀切割,不大一会儿,便将那枚透骨钉挑了出来,甩手扔在地上。
“许瞎子这些刀子真个好使。若没有这些,今日我这条性命都难保全了。”何大辅口中感叹,拿过伤药,均匀撒了一些在伤口上。
“小豆子,你掌灯代我看着,我现在将伤口缝合。”
小豆子咬牙忍住伤口疼痛,立起身子,端起烛台,低头看着何大辅缝合伤口。
除了第一针和最后一针的位置得了小豆子提醒外,其它皆凭何大辅自己感觉,竟分毫不差,甚是熟练。可见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处理伤势。可想而知,此前他经历过多少腥风血雨。
待到何大辅缝合完毕,小豆子已是满头大汗,端着烛台的两手不住地颤抖。
何大辅知道小豆子此去一个来回,那腿上的伤口定然已经挣开。待到处理完自己的伤势,便让小豆子躺在炕上,褪下裤子,露出腿上伤口。
何大辅深吸了几口大气,挣扎着从躺椅上坐起,低头去看小豆子的伤势。
小豆子腿上已经缝合的伤口非但已经挣开,那伤口处与裤子反复摩擦,已经成了一块烂肉。目之所及,甚是骇人。
“你救了我性命,却废了自己一条腿。”何大辅口中念念道。
小豆子仰躺在炕上,耳中听得清楚,除了伤口处传来的阵阵疼痛,心中反倒没有什么太大波澜。近几日的连番遭遇令小豆子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对一条伤腿,无论其存废,仿佛已经不是什么大事。
何大辅见小豆子瞪着两眼,直视昏黑的屋顶,脸上甚是平静。
心中一痛,不再迟疑,用手中小刀将伤口周边的烂肉切去,又重新涂抹了宫廷伤药,重新缝合包扎。整个过程,小豆子都是咬牙坚忍,不吭一声。
午后,两人吃了何大辅带来的肉脯干粮。吃罢饭,仍是一个躺在躺椅上,一个歪在炕上,各自沉默。
(二)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烛火早已熄灭,一片黑暗。
何大辅一觉醒来,从柴门透进的光亮,知道外面天色已经昏沉下来,已是傍晚时分。
自感精神好了许多,便起身去院子里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喝了。抬头见自己的坐骑在院中散放着,正啃食院子角落里的败草。
“你本就行动不便,怎地还将马匹牵回?一个人取了包裹回来,不是更方便么?”回到草屋内的何大辅见小豆子两眼瞪着,并未睡着,便开口问道。
“我碰到了那个杀人凶手。”小豆子眨了一下眼睛,却仍是盯着漆黑的屋顶,口中说道。
“你见到了骆世杰?”何大辅脸上变色,话中满是惊讶,慢慢躬身,又躺在那躺椅上。
“没见到,是碰到了。”小豆子仍是歪在炕上,动也不动,口中纠正着老何的说法。
“你快说说,怎么回事?”老何不想去纠结一字半句,只想尽快知道事情原委。
小豆子闭上眼睛,将此前山上的见闻与老何说了一遍。
“你怎地不早说?”何大辅心中气愤,口中说话却甚是和缓,毕竟面前这个半大小子刚刚拼着废去一条腿的风险换回了自己一条性命。
“早说能怎地?”小豆子口中怨怼道,心中不是对何大辅不满,只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怨气充斥胸中。
何大辅知道小豆子心中所想,以两人伤势而言,确实难以逃离。
“我们不能逃,非但不能逃,还要在这里好好生活几日。每日三餐,都要让那灶台上冒出炊烟来。”何大辅轻声道。
小豆子不知其何意,却也不问。
“我不是埋怨你,没有你,我这条性命早就折在骆世杰手里了,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会怨你。”
何大辅叹息说道,仿佛一个经历了生活磨难的老人面对自己正值青春叛逆不通世事的儿子。
“你有事一定要与我说,我与那骆世杰认识多年,深知他脾性。他绝对不会放过你我,今日能否脱身,便看我们每一步的计算。若有一步偏差,你我都难以活命。即便计划周祥,也要运气相助。故而,你有事定要早早与我说,我们好早做准备。”
何大辅话声恳切,丝毫不带埋怨责怪之意。
小豆子看了何大辅一眼,低垂双目,没有吭声。
“那骆世杰也负了伤,可惜伤势不重。他这人一向谨慎,没有完全把握,不会轻易涉险。你我便装作无恙,每日就在这院子里吃饭养伤,他反而不会冒险进来。我们此时身上伤重,也无法逃离此处,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在这里待上几日,待伤势好转,再做打算。”
“你若猜错,那恶人便在今日来了。我们如何应对?”小豆子翻着眼睛问道。
“如何应对?哈哈,那就是你我运气不好,死路一条了。”何大辅面色平静地说。
小豆子不再多说,忽地眼圈一红,掉下了眼泪。
“怎地哭了,是怕死了么?还是腿上伤口又疼了?”
小豆子摇摇头,轻声道:“我想我爹娘了。”
何大辅不再出声,过了半晌,看到屋外天色已全黑,便挪动身子,从躺椅上起身,走去外面。
不多时,院子灶台烟筒里冒出青烟。
“我煮了一些野菜杂米,伴着那干肉,晚上多少吃些。天黑了,那骆世杰一定会过来探看。说不准,现在他就在院子外面隐秘处,窥视着我们的动静呢。”何大辅重又躺回到躺椅上,喘着气说道。
“他就一直等在外面,等我们出去,再对我们动手么?”小豆子看着老何,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莫名怨气。
“我不知道。”何大辅想说什么,却又收回,只摇了摇头。
(三)
夜晚,两人盛了野菜粥,伴着干肉,在屋内吃。或许是知道山里艰苦,何大辅带来的干肉足有十来斤。这真正成了救命的干粮,可够两个人几日的吃食了。
晚饭前,何大辅将自己的坐骑牵到草屋内。这多少费了些力气。毕竟,柴门狭窄低矮,幸好,那马也不算高壮,且很温顺,最终竟从那柴门钻入了屋内,便卧在外屋。
老何口中念念着:“马儿,你先将就些,等过了这道坎儿,再给你找补。”一面将院中杂草割了一些,喂马吃了。
吃过晚饭,两人便仍旧一个在炕上,一个躺在躺椅上,黑着灯,各自休息。
说是休息,却俱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屋外的些微动静。除了秋虫鸣叫之声,并无其它异声。
第二日,两人仍是如此。大多时候都是待在屋内。饭食仍旧是野菜粥和干肉。只是晌午前,两人费力在院子中挖了一个浅坑,将院内的两具尸体拖到坑里埋了。
午后,何大辅坐在外屋,借着柴门外射入的光亮,将许瞎子刀具包裹里的刀子仔细看了一遍,挑了其中几把在外屋的磨刀石上逐一打磨了,收束在一起,放在自己贴身包裹里。
傍晚时,何大辅先给自己换了伤药,又给小豆子换了药。
给小豆子换药时,口中发出惊疑感叹之声。原来小豆子腿上伤口一日一夜之间,非但没有溃烂流脓,反而竟可见新肉长出,竟有了愈合的趋势。声言他见过无数伤者,以小豆子如此伤势,恢复之快,从所未见。
如此,第三日,第四日,两人皆是如此度过。小豆子的伤势明显好转,走路已经没有大碍。老何的伤势也有痊愈的迹象,但伤在小腹,若是与骆世杰交手,定是难以持久。
这几日,何大辅时时戒备,但那骆世杰毫无任何现身的迹象,便是特异的声响,也不曾听闻半点。仿佛那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当心。我那老朋友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此时,他定然在盘算着什么花招,来窥探我们的虚实,只要他知道我们伤重,便会立即出手。这几日,他身上的伤应该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吃过午饭,躺在躺椅上休息的何大辅闭着眼睛,口中念念说道。
话说的有些莫名,像是提醒睡在炕上的小豆子,又像是自我警醒。
几日无事,却令何大辅面色愈加凝重,说话也有些神经质。可见那藏在暗处的老骆着实令何大辅走心了。
“我们还要一直等在这里么?”小豆子躺在炕上,动也不动地问道。
“不能再等了,这几日,我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有诸多方法探知我们的消息,我们却处处被动。现在你我的伤势都有好转。那人的伤势应该已近痊愈,再多待,便只有凶险。今日收拾一下,咱们明日便走。那人白日里应该不敢在村里公然露面,我们便在白日走。”
“我也要随你同去?”小豆子或许心中已经知道答案,问话的声音甚小。
“你若留下,只会给你家里带来祸患,你愿意如此么?”
小豆子低头,沉默不语。
“我知你舍不得离家,你不必担心,等我们过了这道坎儿,你自可回家与家人团圆。”
小豆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个老骆太过谨慎,给了我们活命的机会,我们一定不能辜负他的‘好意’,定要好好活下去。”
“小豆子,快开门,你李大叔来看你了。”门外传来猎户头李福的喊声。
小豆子一惊,口中道:“是李老大来了,他是村里的猎户头。”
“他经常过来么?”何大辅低声问。
“是李大叔送我来这里拜许瞎子为师的。自那次送来后,再也没来过。”小豆子瞪着眼睛说。
“是我那老朋友来了。”何大辅站起身子,回头看了一眼外屋卧在草垫子上的坐骑,“准备东西,你将炕上的吃食收在包裹里,你有什么要带走的,自己准备好。我出去应付那李老大几句,我断定那老骆现在没在院子外,我们就趁这时机,先跑出村子,再做打算。”
何大辅说罢,也不等小豆子回应,迈步走出草屋,朝院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