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寂冷的山路上,骆世杰对前方那手到擒来的“猎物”并不过多专注。
今“顺利完差”之际,心中不觉复盘着整个差事的过程,难掩遗憾失落。
稍早之前,本想着凭一己之力完差,便可回京复命,大功一件。自信若是与老何一对一单挑,定会强过他。哪知道中了老何算计,令他脱身而走。
之后,本想着利用江湖上的一些关系尽力而为,或能挽回功劳。即便不成,功劳让何大辅拿去,皇帝面前王公公受赏,魏公即便不快,也难知事件详情,他骆世杰自可说是晚到了一步,被何大辅抢了先。
至于何大辅如何得知许瞎子的讯息,那就不是他骆世杰可知的了。
而许瞎子之死自是何大辅下手,反正没有对证,怪罪不到他骆世杰的头上。或者就是许瞎子与何大辅勾结也说不定呢。
骆世杰从来以为离京办案的好处便是耳目少,许多事情都可以自作主张,大多时候都能落个“死无对证”。
如此想来,这趟差事“成”既是大功,“不成”也能落个无过。
便在他心中盘算功过之际,那陶公公却不期而至。所有的算计都化为无用。
陶公公的到来,好处是可以轻松拿下那只脱逃的“兔子”,弊端便是如此一件大功旁落在那陶公公身上。而此前的一系经过,也难以令他随口述说,毕竟他不知道那陶公公是初来便现身,还是暗中旁观,见事不成才从暗中走出来。
更令他心中难安,继而惊悸的是:陶公公的到来,正说明魏忠贤对他并不信任,无论是能力还是忠诚。
由此推想,或许此前外出办“暗差”,都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只是他从不曾发觉罢了。
想到此,骆世杰打了个冷颤,背上一阵阵发凉,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
骆世杰如此想着,已经走过了大半山路,天上又淅淅地下起雨。
他心中一动,脑中一时惊醒,暗自道:“这条山路早已经探知,尽头是悬崖绝壁,整条路径并无岔路可走。正如此,陶公公才放心说出那个‘交易’,实属百分胜算。那小子拿着半部书册先一步走上这绝路,惊慌之际,定然会奋力疾奔一程,那此时应该已经走到尽头,看到绝壁无路,便只有返程。若如此,两人很快便会迎面碰见。”
骆世杰心想至此,收束心神,加快脚步,想着立时捉到那乡野小子,夺下半部书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二)
骆世杰加快脚步,拾阶而上,一步步接近了尽头的绝壁山崖。
越往上走,心中初时有些纳闷,继而生出一丝惶恐,脚下的步子便更快了。
直至走到山路尽头,暗夜中,悬崖绝壁便在前面,立于崖边,俯视下看,黑漆一片,不见一物。
“那乡野小子去了哪里?怎会莫名失去了踪影?”
骆世杰心中惊诧,一时万难相信。
提气快步在这条不长的山路上重又走了一遍,路边几处荒草杂处之地都已探过,仍不见半点人迹。
骆世杰心中慌乱,方才那纠结于心的功过得失早被抛到脑后,只想着快些找到那莫名失踪的乡野小子,好得以向陶公公复命。
若是这样一个“猎物”都能在自己手里走脱,撇开没有脸面之外,那上头降罪是逃不掉的。
陶公公为人一向刻薄,自不会为他分担半点罪责,定然还会怨恨他干事不力,令到手的功劳溜走,说不准还会向魏公夸大他骆世杰的过失,以求卸责。
以魏公处事,即便念其过往辛劳,开恩免他一死,也定会严刑惩戒,夺他半条性命。甚或就让陶公公对他处刑。
陶公公的手段,他是有所耳闻的。
思至此,脑中闪出陶公公那张干瘪枯朽,没有半丝表情的面容,骆世杰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打颤,惊恐难以自制。
骆世杰曾想过那乡野小子慌乱之中于这黑夜陌生之地坠落悬崖。真若如此,反而倒是幸事。
这崖壁大致数丈之高,算不得绝壁。但若失足落下,以那小子的普通之躯,定也是难逃一死。下面山石树木杂处,左近并无住家,也不必担心那半部书册失落。
即便如此想,骆世杰仍是不能有半点安心,回想自己搜寻途中有无遗漏,心中自问那乡野小子若非坠崖,这条绝径又有哪里可供他藏身。
骆世杰怎么也没有料到那小豆子会如此大胆,竟又回到土地祠断墙出口附近,更爬到了树顶之上。
便在骆世杰惶恐苦寻无果时,被陶公公惊吓逃出祠堂的何大辅已经沿着山道匆匆而来了。
(三)
何大辅被陶公公一句疯癫之言所吓,惊慌逃出祠堂,沿山路而上。
奔出十几丈远,小雨落在头上,夜风迎面袭来,身子一阵寒意,头脑便从此前的混沌之中清醒过来。
“我如此痛骂那陶公公,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只想死前一吐胸中恶气罢了。而此时非但并未身死,更逃出那祠堂,全然出乎意料。以陶公公睚眦必报的性子,面对锥心恶言,自是定然要取他性命,且还会于死前慢慢折磨消遣他一番。若单论手上功夫,一对一出手,自忖应该逃不过陶公公三招。而今对方竟目送他离开… …唯一解释就是陶公公自身出了岔子。”
何大辅心中想着,慢下脚步,一时思索着转身回去一看究竟,或许可寻机拿下陶公公,取回半部书册。
何大辅只犹豫了片刻,便打消了回去的想法,拖着断臂,继续朝前快步行去。
无论陶公公放他离去的原因为何,何大辅一想到那瘦小的身子,枯朽的面容,刺耳的声音便绝难提起勇气返回了。
在心底怯意的掩盖下,小豆子那张仍带着稚气的面庞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何大辅的脑中。
“陶公公的“交易”实为一个临时起意的陷阱,走在最先的小豆子应该已经落入圈套。骆世杰随后跟去,以他的狠辣手段,那小子或已凶多吉少了;现在过去,必会与骆世杰相遇,况前方是否有埋伏也未可知,如此前往,凶险难料。”
何大辅如此想着,却还是管不住向前的脚步。
夜风夹着雨滴打在老何的脸上、身上,本就湿透的衣衫更加湿冷。断臂之痛却已经不觉。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人。
老何心底默念着,身子沿着山路一侧,贴近石壁,脚步放轻,朝前摸去。
心底知道那老骆就在前方,且对方手中持有兵器,而自己的短刀在祠堂院中被那老阉人打落。
两人身上功夫本就不相上下,此时空拳对长剑,便是落了下风,何况还折断了一条手臂。
唯一寄望,便是抢先发现对手,占得先机。这多少要凭了运气了。
从稍前的仓惶中渐渐平静清醒的老何,与本来成竹在胸,却忽而事出意外而惊慌失措的老骆,两个心境相左之人在狭窄的山道上一步步靠近。
许是运气,或是凭了山上吹下的风,何大辅最先听到了前方山道上的声息,断定没有旁人,必是骆世杰。
如此想着,身子紧紧贴着岩壁,一步一挪地向前行去。前方山路上便显出一个人影,手中长剑在握,正是那骆世杰。
老何停住身子,屏息静气,两眼紧盯着那在山道上来回踯躅的身影。
骆世杰正自彷徨,心中想着若是找不到那小子,得不到书册,后果实在难以预料。心中一阵阵发凉,对身边的危机毫无防范。
老何看着骆世杰的仓皇之态,心中纳闷,眼睛前望,并不见旁人踪迹,耳中也不闻其它异声,知道此时不容多想,当下打定主意,不能再等,看准骆世杰转身背向己方之机,吸一口气,跨步朝骆世杰身后奔去。
即便惶恐之间,精力分散,骆世杰仍是察觉身后有异,转身之间,已经不及。
何大辅奋力一掌正中骆世杰当胸,“咯”的一声,前胸肋骨断裂几根,口中喷出一口热血,后退两步。
骆世杰应庆幸何大辅在废园中失了手中短刀,若非此,当已命丧当场。
昏暗中,骆世杰辨出偷袭之人正是何大辅,心中惊诧。
眼见何大辅迈步欺身上前,顾不及多想,团身倒地,借助山路坡度,朝山下滚去。
何大辅眼见骆世杰如此逃离,心中暗自佩服其伤重之下,仍能借助地势如此求生,手段及反应都非常人可及。
何大辅与骆世杰相识多年,本是好友,后分道疏离,此时互为死敌,凭借对这“老友”的了解,何大辅深知其心思手段,而陶公公正在那废园中,若任由骆世杰逃走,与陶公公合在一处,想来便令人心惊胆怯。
如今趁其伤重,便一举夺其性命。除去此一恶人,总多少安心一二。
心中想着,何大辅脚步不停,回身朝骆世杰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