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骤近,传来玉佩相击的清响。
几乎就在片刻,陆佑安挺拔的身影便裹着一阵清风卷入帘帷。
他跃下马来,身形未稳,即刻躬身行礼。
“事出紧急,在下贸然而至,惊扰尊驾,实在罪该万死,还望公主与昭仪娘娘恕罪……”
他微微垂首,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药瓶。
文嘉凝视着他浸透汗水的鬓角。
原来,薛绥所言的“送药人”,是陆佑安。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尚未理清这其中的千头万绪,薛绥已然伸手接过解药,神色凝重地仔细甄别一番,小心翼翼地倒入婉昭仪的口中。
“娘娘,解药来了,您张张嘴。”
此时的婉昭仪,已然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薛绥迅速取出金针,刺入她的膻中,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总算把药粉灌喂下去。
“让娘娘休息片刻……”
说吧,她转头看向陆佑安。
“此番可还顺利?”
陆佑安微微垂目,“托夫人的福,还算顺利。”
去平乐公主的府邸里拿药,怎么可能顺利呢?
当然,薛绥叫陆佑安来送药,原也不是为了抚平他对文嘉的歉疚心,而是——为了让平乐更痛心。
于是她不多问,只微微点头。
“陆公子一路奔波,辛苦了。”
又望向文嘉,轻声说道:“你们二人叙话,我去那边稍作歇息,待昭仪娘娘苏醒,唤我一声。”
文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晕头转向。
她缓缓走到陆佑安的面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陆佑安朝她行了一礼,“是夫人派人前来,告知我昭仪娘娘身中剧毒。那解药,就在平乐公主府中。”
文嘉满脸疑惑,“平乐给你解药?”
平乐不是心善之人,从前都未必肯轻易施药,何况如今陆佑安已然与她和离?
“我……”陆佑安眉头微微蹙起,犹豫片刻后,低声说道,“偷的。”
文嘉满脸错愕。
在她心中,陆佑安一身清正风骨,行事光明磊落,一个“偷”字从他口中说出,实在令人震惊。
“陆某愧对圣贤教诲。”陆佑安满脸羞惭,见文嘉怔怔地看着自己,并未出声,又自嘲地笑了笑。
“公主可是觉得……我变了?”
文嘉看着他,思绪不禁飘回到那年琼林宴后,众人簇拥下的状元郎,捧着御赐金花说要为大梁守疆拓土的意气风发。
再看而今,他在车辕边低垂着脖颈,脸上布满热汗,好似一张被雨水泡过的宣纸,浸透了无奈与沧桑。
文嘉的心猛地一酸,轻声说道:“人都会变。并非出自我们本心。而是这世道,逼得人不得不变。”
陆佑安苦笑。
“满腔抱负,终成泡影。”
文嘉问:“陆公子往后有什么打算?”
陆佑安道:“原本我近日便要带着儿女前往西塞戍守。可家母突然卧病,实在无法远行。无奈之下,只得先在育英书院谋个教书先生的差事,暂且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打发时日。”
教书先生离他曾经的凌云壮志,相去甚远。
命运弄人,他也有很多的不甘吧?
文嘉并未开口询问,只是轻声致谢。
“今日的事,实在有劳陆公子。”
陆佑安惨然一笑。
“应当的。平乐所造的孽,我也有责任。”
他神情低落,噙着未散的歉意。
文嘉静静看着他,忽然懂得了慕娅,为何临终前死死攥着那个褪色的狼骨笛——
握不住的手,触不到的痴恋。
他们都是被命运嚼碎了的可怜人。
“陆公子言重了。”文嘉压下那些复杂难明的情绪,到底保留了几分体面,朝陆佑安微微一礼,吩咐丫头。
“冬序,你快端些茶水,给陆公子解解渴。”
“无须麻烦。”陆佑安拱手婉拒:“在下这便要回京了。公主此去行宫,还望多多保重……”
话音未落,车轮突然重重一震,拉车的骏马嘶鸣而起。
文嘉急忙返身掀帘,正要去查看婉昭仪的情况,却见路旁浓密的山林里,骤然窜出二三十匹膘肥体壮的黑马。
马背上的汉子皆用黑巾蒙面,手持利刃,吹了一声尖锐的哨子,二话不说,便朝着他们砍杀上来。
毒害不成,又行刺杀?
陆佑安脸色一变,下意识拦在文嘉面前。
而文嘉却是毫不犹豫地扑向马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昏迷不醒的婉昭仪。
一时间,兵刃相交之声此起彼伏,响彻四周。
随从前往西山行宫的护卫军,原本只有十二人,这些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趁着护卫军休息之时,毫无预兆地发起攻击,一上来便径直朝着婉昭仪的马车冲去。
薛绥原本坐在不远处的山石上歇脚,树叶沙沙作响之际,她已迅速起身——
而小昭先她一步,顺手拔出一个护卫军的腰刀,朝刺客迎了上去。
那护卫军低头一看,佩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刀柄,吓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呼道:“姑娘……”
薛绥连忙安抚他:“不怕。大不了刀砍出缺口,赔你便是。”
话音未落,只见她身形如电,旋身一脚,精准地踢飞迎面而来的袖箭。
那袖箭被踢得倒飞出去,“嗖”地一声,钉入一旁的树干之中。
“小昭,带人往林子里撤!”
“明白!”小昭迅速回防马车。
薛绥许久没有亲自与人博杀了,冷笑一声,在路边抽起一根结实的木棍,与刺客们周旋。
“哐当!”
一枚透骨钉突然钉入马车的厢板。
薛绥回头,乌头粉的气味飘散在风里。
她心中暗叫不好,急忙扯住小昭的胳膊,裙裾扫过车辕,朝着右侧急速翻滚躲避。
小昭怒骂:“卑鄙!”
薛绥吩咐小昭。
“你去包袱里拿避毒丸,一人一颗,捂住口鼻。”
小昭应了一声“是”,便见薛绥迅速撕下裙摆,捡起一把掉落的刀,身姿如狐,灵动地冲入混乱的战阵之中。
文嘉掩住口鼻爬上马车,将母亲紧紧护在怀里。
忽然,一道寒芒如闪电般直冲过来,她不及思索,下意识地便扑身护住母亲——
预料的剧痛没来,等她转身看去,只见陆佑安伸出手臂,挡住了那一枚透骨钉。
胳膊上的血花,溅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
“陆公子!”文嘉惊呼出声。
“无妨。”陆佑安虽只是个文弱书生,但他并不愚笨,迅速观察一下战局形势,说道:“这些刺客训练有素,恐怕是早有谋划……”
他看向小昭,急急地道:“姑娘,你和平安夫人护送公主和昭仪娘娘先走……我们留下来断后。”
小昭塞一颗药丸在他手上。
“你手无缚鸡之力,你断什么后?快上车——”
说着,小昭猛地伸手,硬生生将陆佑安推上马车。
众人大惊。
一个小姑娘,力气竟然这么大?
小昭来不及与他们多说,将剩下的药丸交给一个护卫军,而后挥动马鞭抽打马匹,对车夫大声喊道:
“快走!”
“小昭,你跟公主一起走!”薛绥架开两名刺客的攻击,刀锋用力割断一个刺客的喉咙,左手同时扬起一把沙土。
“这里有我殿后。”
她不放心文嘉,小昭又怎能放心她?
“不行!”小昭坚决地道:“姑娘在哪里,小昭就在哪里……”
“听话!”薛绥将小昭推向车辕缺口,反手迅速扯开一个刺客的粗布短打,从里面抽出几根透骨钉,用力一甩,直直插入一名刺客的咽喉。
她这一套动作,看得文嘉和陆佑安目瞪口呆。
“六姑娘、平安夫人……保重!”
马车疾驰而去,几名刺客追了上去……
血腥气愈发浓重,弥漫在空气中。
浓郁的夜色笼罩过来,原本那一轮散发着余晖的红日,此刻已被大片墨色的乌云层层叠叠地掩盖,仿佛要将人吞噬。
风也愈发猛烈,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
薛绥的出现,成功吸引了几名刺客的砍杀。
她身姿骄键地躲避一招招凌厉的攻势,身上衣衫已被划破数处,发丝凌乱地飞舞,如独自奋战的孤狼,虽身处险境,却毫无惧色,每一次腾挪闪躲都带着战神般决然的气势。
噼啪!
一道闪电,如利剑划破云层!
遥远的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
大地在颤抖,仿佛要将这个世界撕碎。
薛绥下意识望了一眼,眼前突然寒光闪过,几名蒙布刺客好似出闸恶犬,杀向薛绥,数枚透骨钉如流星一般,朝着她的方向迅猛射来——
一枚撞在她发间的青玉簪上,激起碎星似的火光。
“姑娘当心!”小昭红着眼眶,在车辕前大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片玄色披风仿若自九天之上垂落的墨色天幕,裹挟着凌厉劲风,将那数枚夺命透骨钉尽数笼于其中……
薛绥只觉腰间一紧,身子一个旋身便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清冷的声音带着龙涎清香,清晰地闯入耳膜。
“孤来迟了!”
此刻,官道上响起一片金戈铁马之声。
只见东宫卫率俞千山率着一队东宫铁骑,雷鸣般呼啸而来,马蹄扬尘,东宫旌旗在马后猎猎作响。
薛绥:“你来作甚?”
李肇低头:“平安唤我来,孤敢不来?”
让他派人来,不是让他亲自来。
他是太子。
是储君。
怎能轻易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薛绥秀眉一蹙,“殿下万金之躯,不该以身涉险,落人口实。”
李肇剑穗之上,串着沾血的碎布,闻言,他斜睨了薛绥一眼,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光。
“平安布局如此精妙,孤不来亲自落子,岂不可惜?”
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薛绥耳边划过,见她满脸冷冽,又轻嗤一笑,朗声叱喝道:
“东宫卫率及众禁军听令,孤奉皇后懿旨,前来护送文嘉皇姐和婉昭仪,哪路宵小敢在孤的眼皮底下找死——杀无赦!”
薛绥一惊,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留活口!”
李肇微微挑眉,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
“慌什么?孤心中有数。”
他手腕轻转,挥剑斩开那迎面劈向薛绥的凌厉刀锋,同时臂弯轻揽,带着她向后撤去。
“护卫队遇袭,东宫及时营救,待明日朝会,少不了几份请功的折子……”
薛绥挑眉,“殿下是想说,赚着了?”
李肇缠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一紧。
“孤赚大了。”
薛绥用力推开他,却觉掌心黏腻,低头一看,满手皆是鲜血。
她心中一紧,抬眸望去,这才发现他的肩膀上的云龙纹晕开了一片血色——原来,方才李肇为了护她,硬生生地挨了一记透骨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