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把灵鞭拿来翻来覆去地看,灵鞭却已卷成一条干蕨菜了,与寻常鞭子无异,甚至越发颓靡:“那它为何会成了这副模样?”
桑落冷哼一声:“既然它易主了,自是跟着主子的灵力来了。”
但望枯并无灵力。
望枯:“……”
休忘尘的腿甚少规规矩矩放板正,而今却架在桌上当座拱桥:“能把桑宗主的东西拿来为你所用,你当真是不怕死啊?”
望枯:“我只是挣脱,为何会死?”
休忘尘:“灵力随主,既然主子的意愿就是将你绑紧了,这灵鞭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辱使命。”
因此,当初望枯在水里咕咚吐泡并非因为深水灭顶,而是这灵鞭“起了杀心”,要一毁俱毁。
望枯兴致缺缺:“我没有灵力,此物到我手中也聊胜于无,倒不妨给点别的奖赏。”
休忘尘笑着接话:“嗯,诓你的,奖你的银两早已备好了,修葺一间‘望枯苑’应当不在话下。”
望枯吞声踯躅:“……”
她的确见钱眼开,但手头盘缠再多,送不回巫山和藤身头上,就成了本末倒置——
漂泊多日,她也会思乡的。
休忘尘颇有意外:“怎么,银子也不想要?还是说,你嫌太少了?”
望枯:“并非,我只是想回巫山看看。”
纵使岁荣殿十几号人性格迥异,抿茶、擦衣、耳语的窸窸窣窣声却跟着停了,只剩拉长树影的寂静。
柳柯子阴鸷着脸:“《上劫律》有言,若无节庆、丧事,不可擅自出峰,你不是背得相当妥当吗?”
休忘尘仍笑满面:“依我来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是可以,但你能确保,你还想回来吗?”
望枯毫不犹豫:“不想回来,但一定会回来。”
休忘尘轻叹:“光说不做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望枯:“我想过要做,但你们未必看得上。一来,我能押的就只有银子,或是我的命,这二者我比你们还要珍惜,怎会说给就给。二来,能入十二峰属实不易,我当初来过一回大选,也是真心想学点本事,如今哪怕身不由己,也仍留此心。三来,我想当个言而有信的好妖,既然说过要与全宗门切磋,就一定会。”
休忘尘目光滟滟:“好,想去就去,何时动身?三日内归来即可。”
望枯始料未及,但鱼与熊掌她偏要兼得:“多谢休宗主,可惜银子我也想要,您若不愿意,可少给一日。”
休忘尘忍俊不禁,顺手抛掷一袋银子,竟稳稳当当落在望枯身旁的塌上:“不必了,你且宽心,是你的旁人就不会拿走。”
他今日倒是好说话,还收了锋芒,像一只家猫,仰躺一番,投食一二,就已被伺候得服服帖帖。
晓拨雪殷切至终:“既要归山,先把伤病治好,刚好凝丹峰的颜知宗主在此,让他来帮你看看。”
末位跳出一人,衣着上短下长,两旁绣着两个兜,鼓鼓囊囊得不知装了何物。
他年岁二十左右,却吊儿郎当,脖子折弯,伸出一颗王八似的脑袋,双目有白有灰,却混浊不清,颇有西域风情,眼睛深邃,鼻梁与脸庞也有鬼斧神工的痕迹,因此是个“峻岭”面,何处都彰显盛气,一张大嘴更有吞日月之势。
可一开口,却觉畏畏缩缩的,气若游丝也不是,抽抽噎噎也不是,只是话说了前头,总要落个后半头。
颜知:“唉……我又不是大夫,做不了什么……一颗……丹可以罢?味道不佳,但……吃就是了。”
望枯听不真切:“什么丹?”
颜知细若蚊呐,闪躲得脚底打滑:“……给你放旁边了,不忌口,随意吃。”
望枯:“……好。”
望枯越看越觉,这颜知宗主很是怕她。
但兴许不是怕她,而是受不住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因他动,而跟着动这眸子。
颜知不归位,无处安放的手插入两边口袋,人是直挺挺站着的,却像被暑天的热浪灼弯了身形,如何看如何都是小心翼翼:“诸位弟兄们、姐妹们……凝丹峰活儿多,无事我便先走一步了。”
他的双腿非要整个先后,模样诙谐,却也成了落荒而逃——
唯恐什么瘟病会沾染上身。
望枯无意瞥见,休忘尘又笑了。
还是那胸有成竹又不怀好意的笑。
休忘尘:“颜宗主,上劫峰刚好离凝丹峰最近,你不妨,捎带望枯一把罢?”
一颗蚂蚁大的汗珠从颜知额角爬落肩颈,蚀人心骨。
颜知话也打颤:“休宗主……您明知,明知我不会运剑的。”
休忘尘抻个懒腰:“是啊,不会运剑,可适才她说得那样明白,她要打的是全宗门。”
颜知不会运剑。
可差他一个,也非全宗门。
颜知眼眶没泪,却干打转:“我、我认输就是。”
休忘尘:“哈哈哈哈!可你我也以师长自居,要以身作则,怎能让她赢得如此轻易呢?因此啊,即便只是赤手空拳,也要上场打的,知道吗?”
颜知:“……”
肃朝千年,百姓莫非黄肤。而他汗如雨下,脸色褪成宣纸一张,模糊了五官,已分不清是死是活。
望枯揣好银两,跳去他跟前索性解救一把:“颜宗主,我们走罢?”
颜知走是走了,却好似大病初愈,只能飘着走。又险些一头撞去树上,还是望枯好心扶他一臂。
颜知的脸就这么贴着树下滑,树皮先落,脸皮也红,恨不得含恨而终:“扶我做甚!这日子活了也是没意思!不如一头撞死。”
望枯不明就里:“您莫不是得罪休宗主了?”
颜知点头又摇头,声声带泪:“我是个废物,不止得罪了他们,还得罪了整个世道。”
望枯:“您是十二峰宗主,又会炼丹制药,何来废物之说?”
颜知:“你不明白的,我这种不合群的、不喜与人交涉的人,活着,那就是遭罪。”
望枯:“那不送我就好了,休宗主不会知道的。”
颜知手舞足蹈:“这岂是不送便可了事的!你来日要同我比试,我先要寻蒲许荏铸剑!忐忑个几日,就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笑话!简直愁死我了!”
望枯若有所思:“那简单,你随我回上劫峰,我让苍师兄借我一把剑,如今大家都顾及银烛山的灾害,当然无暇顾及你我,现下去比试自当再好不过。”
颜知:“……你倒是雷厉风行,但你这伤,不是还未好吗?”
望枯:“的确没好,但今日受了伤,但来日再伤一次,岂不又要找颜宗主再要一次救命的丹药?”
颜知只叹言之有理:“……”
可勤俭之风,当真赞服。
……
凝丹峰是与上劫峰挨得近,但颜知一心井水不犯河水,不自寻麻烦,因此从未一睹真容。而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被高门上的两条巨龙,吓破胆了,只是跟在望枯后头掐手心,这才敢迈进。
苍寸苑好找,何况苍寸吐字清晰,又时不时“儿”一个,嗓门虽没桑落那样石破天惊,但能让刚至苍寸苑的望枯与颜知寻来,也算绰绰有余了。
——“倦空君!你不听我的!听望枯的也成,您就放我进去罢!这真是我屋儿!”
苍寸苑外也尽是些硕果累累的桃子树,而苍寸,大抵是从银烛山赈灾,风尘仆仆的。门还没迈进就已饥肠辘辘,只得一手叉腰,一手摘个熟透的桃子充饥。
而风浮濯竟鸠占鹊巢,一人携续兰横在门框正中央。
苍寸比风浮濯矮上小半个头,后者还需微微躬身才能立得住。
但傲骨嶙峋,不允他低下头颅。
苍寸见了望枯,可谓他乡遇故知,险些热泪淌下:“看!看!望枯来了!您大人有大量,要真不信!问她即是!”
风浮濯轻瞥一眼颜知,反倒另起疑虑:“他也是这个院子的?”
望枯:“倦空君是在说颜宗主?那倒不是,苍寸苑只是苍师兄一人的院子,是我暂且无处可去,他好心收留,我才住在耳房的。至于颜宗主,只是他要同我比试,我需回来取剑,就将他一并带来了。”
几句话挑挑拣拣,风浮濯只好从重往轻数落:“比试?”
望枯:“比试台切磋而已。”
风浮濯孑然身,又降冷:“为何?”
“赌约”说出来轻巧,但望枯却觉另有说辞:“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无关为何。
风浮濯叹得无声无息:“没有屋子也是优胜劣汰吗?”
望枯:“是了,而且只能我亲手来做。”
风浮濯:“……这回,便是适者生存了?”
望枯:“不错。”
风浮濯并未赞许:“不易。”
望枯:“的确不易,我在人间时,只是敲锣打鼓的活儿都多得是人说,女子不配。”
又道:“可谁说女子不配?巫山雌妖胜过雄妖,做起事来从未喊疼与累。何况,我还为枯藤小妖,风吹日晒不得,瓢泼大雨不得,莫说一砖一瓦,钱袋我都拿不动太多。”
刹那间,万千烽火总有一粒不参石沙的,倒影她眼中:“但那又何妨?弱就弱了,我多跑几趟便是,生而无用也认了,无非要比旁人学得更多,吃更多得苦,只是可惜——我尚且都做得到,旁人却要说那些比我还要强千万倍的女子们百无一用,这世界,当真不公。”
不曾觥筹交错,不曾夙夜呓语。这就像医书里只可记载,却从未医治的疑难杂症。
但又比这些还要轻易太多。
轻易到提及时,麻木不仁,已满不在乎;不提时,更似尘埃一缕,追随的身影也少之又少。哪怕说多了,都会格格不入。
望枯不由堆笑:“又兴许,只是我会这样想呢。”
风浮濯:“……并非。”
风浮濯听罢,自认这一回也帮不了望枯了。
瀚海古今,老弱妇孺都与鳏寡孤独废疾者相提并论。
兴许,他也错了个有始有终。
望枯正是那盏打捞碎星,却咬上弦月的琉璃船。
轻轻触碰,都会淹没在涛声之中。
但轮不到他来渡时,已再次扬帆,向下一个无名港激昂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