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漆麻黑的织骨棺里,藏着六名女子。其间,两个近似一团气,一个可拆骨头,两个是妖怪。于是乎,后三人便拧巴个上身,抻直两腿,让前者坐怀,能相安无事淌到奈河。
浊浪排空。
失危长了嘴,就没想耽搁一刻:“我适才往外偷瞄一眼,眼下已到奈河,我们该选去处了罢……我提议,就去若生录。大伙都熟络,既能看乐子,又能晚让新鬼给我们挡挡灾。”
白缰愕然:“……你这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想也别想!”
苗狸狡黠笑:“不妨就去残枳窟罢?真打过来,我们就吸食游魂,成那正儿八经的女魔头!”
茴:“更,不可。一来,游魂稍有,不慎,就会反噬。二来,佛士,超度,只会,再赶去,若生,录。”
望枯一头雾水:“何处?为何?”
“这一个个光顾着说自个儿的了,新来一月的,你们是半点不在乎啊?”挽莜先鄙夷,后清嗓,“望枯,且听我说。”
“无垠集为魔界第一市集,小贩哪儿的都有,买得东西也稀奇古怪。诸如从人界、妖界来的新鲜脾脏,从仙界偷来的灵丹妙药……除开这些,就是生死簿上记了名的住户,沿静水建房。静水连通万苦殿,多数时候无风无浪,你大抵是从此地汇来的。”
“若生录也好解,听闻你去过人界,那此地正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阴曹地府了。一千年前,万苦辞来此冥界,总觉‘地府’二字过于苦闷,就更替成‘似死若生’的牌匾。什么意思我不甚明白。总归是死人的必由之路,功德、投胎,也都有相应的差使来管。”
“至于残枳窟,原先叫‘残肢窟’,都是些缺魂少魄的游魂。再拿人间作比,如若无垠集为富商之家,那残枳窟就是只有气儿才去的臭街。万苦辞却没想治理,放任他们去。有些并无道义的魔修,专靠吃它们助长阴气——苗狸正是有这心,没这胆的魔修之一。”
苗狸住嘴:“……”
望枯心下了然:“多谢挽莜。”
挽莜:“话未说完呢,除开这三处,魔界还有三处。”
“第一个,听泉岚,荒原野境,听闻有魔兽出没,我是不曾见过的;第二个,莫欺谷,魔修聚首之地,山谷浸在没过脚踝的池水里,水温极寒,没有活物,水底只长青苔,已成魔的魔修引魔气造了场试炼,以三魂六魄为介,闯完十三关则就地成魔;最后,还有一个失桥峡。”
她略带迟疑:“虽叫峡,却只有山,无流水,雾气倒是厚重。听闻,此峡高耸入云,五界里无论是谁,徒步行近便会就地魂飞魄散。万苦辞贪生怕死,从未踏足此地。”
失危大惊:“你跟在万苦辞后头,还真能学点儿本事啊?”
挽莜失语:“……他再蠢也是魔界之主,不至几处领地都分不清。”
茴:“如此,该去何方?”
话起,棺椁缓停礁石岸。
苗狸一抛话矛:“望枯,你意下如何呢?”
望枯:“我不走修炼老路,莫欺谷先搁一旁。”
苗狸蔫了:“罢了,望枯不去,也总有人想去的。”
挽莜泼盆凉水:“除了你还有谁?莫欺谷空荡荡,只有试炼,且留不住人,若试炼败了,也是九死一生,如今危急存亡,何必总把修为当命呢?”
望枯又道:“听泉岚也不必去了。野兽无妨,但那方荒郊野岭,只怕我的棺材一经停放,就再也找不到。”
白缰:“在理,听泉岚没水,鬼魂不讲这些,但好歹还有两个妖怪,一个人。唯恐找不到避难处,就先渴死了。”
失危哭闹:“只剩失桥峡了!更不可更不可!听名儿就晦气!同样无水,徒步走还要魂飞魄散!我可不想这些年的修炼都功亏一篑了!”
望枯轻敲棺材,柔声唤醒:“就去失桥峡。”
失危不乐意:“望枯,我们还未商计完呢!你怎能先斩后奏!若是将我们都害死了怎么办!”
织骨棺言听计从,浪滔高坎,驶无人之境。
望枯:“并未,我只是在赌,赌他们压根不知魔界会有此地,赌失桥峡本就有水。若当真无法落地,我们一直留在棺材里就是,何况此地有雾,雾里能藏人,造水汽,不至过分干涸,方可苟活几日。”
棺材簇着六人或轻或重的鼻息,因她唐突之举,却长久没了生气。
寂静由挽莜先破:“你向来这样么?”
望枯:“向来哪般?”
苗狸话带揣摩:“向来如此不怕死?”
望枯:“常有人这么说,与其说不怕死,不妨说,是我不愿做悔过之事。我第一念头想要什么,就便是什么,改了心里总不踏实。”
无人再应,望枯就正襟危坐:“我很独裁、很自私的,如若你们不愿,我还会继续劝。”
苗狸噗嗤一笑,向后仰躺。
挽莜:“……别挤了!”
窄小的棺室里,女子们乱作一团,白缰的骨头碎了几根,挽莜的长发被压在身下,却缠出暖意。
茴的声音里,婉转出笑:“听她的。”
失危气不过两刻钟:“罢了……望枯,我也是败给你了。”
……
魔界的四季轮转,都由鬼魅来定。鬼魅多则极冷,鬼魅少则回暖。但只需万苦辞一次怕冷,一次怕热,一次一时兴起,便叫四季都听他号令。
望枯听奈河潺潺,身子也随升随降。直至棺材彻底浸没水里,缩了声量,她梦回几波周折、正逢梅雨的那四月天。
挽莜:“奈河水虽活,但这外头动荡声太大,幸好有个棺材,不然迟早沉船。”
白缰:“我的骨头挡不住风,落点雨就跟着发寒,外头指定又下雨了。”
苗狸侧耳倾听:“不止,还是狂风暴雨。过去的雨下了四个月,而今万苦辞与魔界所临头的,恐是一场浩劫。”
四个月。
好巧不巧,望枯也听了四个月的雨。
望枯:“这雨只在魔界里下么?”
茴:“并非,是五界上下。”
望枯才被挤热的身子,陡然发凉。
先前不曾听闻,事端偏巧是她封棺溺水这四月里生的。
——莫非,只是她身子浸在水里,便让五界都跟着淋雨?
仙界与魔界都能染指。
她望枯怎止一个权势滔天。
不待旁人笑,她先苦涩摇头。
织骨棺莽撞横行,几人渐渐没了声儿,昏头欲睡时,又杀她们个措手不及——“嘭”的一声后,棺材迎面去,被高山阻拦,棺身猛磕石壁。
失危晕头转向:“吓死鬼了,到了么?”
挽莜:“我先看看。”
她挑出一丝缝,再东瞄西瞧,不出两下,就猛地掀开厚棺顶,舒展身姿。
自此,水花四溅,浇了旁人满头。
白缰:“挽莜!你动静轻点儿!”
其中一滴水,沾上望枯的唇角。
一抿,甜的。
挽莜倚在棺材边坐下:“都起来!棺材顶都漂在水上了,此地无恙。”
望枯也附和:“湖水落在我的唇上,但我并未魂飞魄散,可知此水能喝。”
她站起身的同时,茴也跟随。她们与雾霭相拥,润湿发尾。
不同于江湖上的流传,此地是个青山绿水的峡谷。水为平镜,投石无涟漪,只可折出笼纱天。两峡崎岖不平,粗略比量,应有三个织骨棺那么宽。
苗狸半个身子往棺材外探,掌心弯成帆船,舀来一口清泉,还往嘴里灌,砸吧砸吧嘴,第一口囫囵吞枣,食不知味,便再饮一“碗”——足以将失危吓得再死一回。
失危瘫软:“我惜命,和你们耗不起,今日谁都休想将我与棺材分开!”
白缰使坏,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扛起她往水里丢:“还想独自享乐?没门!”
恶灵落水无声,又漂浮在面,但失危那惨绝人寰的叫喊回荡三重天,脸庞还挂着泪:“白缰,我要杀了你——”
苗狸兴奋不已:“诶诶!这水当真能喝!莫要毁了才是!万一恶灵会脏了水呢!快将她捞起来!”
失危身还在,心已死:“……”
茴刚要帮她一把,望枯就替了失危的位,随之跳了进。
——古怪之事来了。
她一个吞石才能添重的枯藤妖,竟咕咚埋进水底,就此坠个没影。
挽莜慌忙失色,下水捉人:“你这又是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呢?”
望枯双手耷上她的肩,抖抖青丝水:“我想以身试湖水深浅,而今看来,应当深不可测。”
茴问望枯:“望枯,你有,什么疑虑?”
望枯先随挽莜上棺,湿衣滴进池子的水,像落入另一方世间,转瞬不见:“有。我猜,出入口藏在水底。但鬼魅能走水路,少有沉入水里的,因此,这个失桥峡,失的就是魔界外头的天地。”
白缰不明:“那当为好事才对,十二峰的人就不会来此地搅乱了。”
望枯:“如若十二峰的人找不到,无垠集避难的鬼魂们就更找不到了。”
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僻静峡,到底是鬼魅们望而生畏,还是压根来不了呢?
因此。
是该独守桃花源,闭过此风头。
还是逞一回顶天立地的救世主,救个无垠集。
无人不陷两难抉择。
挽莜当机立断:“我要回去看看。”
望枯:“不可,你们能浮水上,没有棺材照样能过峡。而我不行,再者,棺材是我的,多半只听我的命令。”
茴沉声:“……望枯。”
望枯已横躺棺材:“我知道,此行无我必去之由,但……”
但她总有一股冲劲,若不归,她又将稀里糊涂地苟活。或是掐断那迷迷蒙蒙的头绪,致使它石沉大海,永不见日。
望枯戛然吞声:“罢了,我定要回去看看。茴,帮我盖棺。”
茴:“……嗯。”
再兴许,那里有人,有事,正悄然等着她。
且不止晓拨雪一人。
无论此行是死是生——
她认定,即不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