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楼晃影,倥偬随行。
三名女子当起脊梁柱。
而这三人,一个有神力,一个聪明绝顶,还有一个身兼数职,却依旧困难重重。
晓拨雪用了灵力抵御,才不至让磐中酒轰然倒塌。
因此,若要毫发无损,还需抽丝剥茧。磐中酒结构井然,拆解开来,也有机关房之意,东墙不可西补。再者,上轻下重,理应往上寻找对策。“榫头”与“卯眼”也不复寻常,错了哪环,缺了哪处,都需从头再来。
幸好晓拨雪初次上手也有条不紊。
这方静好,那方十万火急。
沃元芩乃名门闺秀,平日运运货物也都够呛,今日搬起鸡豚狗彘可就更难了。牲畜没个心眼,所以起死回生得快,蹬起“一脚千斤”的蹄子,她若撒手不管,要么飞天,要么遁地,于是还得追在后头撵,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
而望枯无从可怜她,她背得这些人,五花八门的烂脸蛋也已恢复寻常,露出“富得流油”的真面目,三层下巴能碾死一条蜈蚣,却不知醒来走两步——她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捡起最后一人,绳索却已然勒入掌心,嵌去肉里。
疼痛姑且放在一边,但这要再给何处凿一条地道出来,倒不如烧死了去。
横竖都是自顾不暇,只好往外头寻人帮扶。
望枯:“师尊——开门!”
晓拨雪收了灵力:“好。”
古门沉钝大开,化雪见初阳。霞光晕开久在暗地里的人,笼来重返人世的错觉。
门外人也惊异:“开了!开了!”
朦胧在姹紫嫣红里的人们,呈“弓”形排开。望枯哪里看得清,只觉他们人上站了个人,或是肩扛青葱树,若要定睛一看,对上的尽是些不成器的绿豆眼。
伸出手去,非但攀附不出帮她医治之人,还只捉了缕愚弄她的“游萤”。
——莫非,是她累出幻像了。
而那些尸首们,听着动静,才悠悠转醒。
其中一个意气儿郎,声嗓清冽,多半也是谦逊公子,从磐中酒踉跄迈出,随即轻搭她的背:“姑娘,你——”
幸好,还有人送上门来。
望枯回身去,抓死不放手:“无论你是谁,先将那些尸体都扛出来,再治好我的伤……否则,你就等着……等着遭……遭……遭……天谴……罢。”
尽管,最后一声时,断断续续,气势全无;头疼欲裂,滑身倒地。
但她神色如嗜血阎罗。
身姿如沼泽冤魂。
开口即是凄厉叫喊。
怎会没有惧怕的道理?
——任谁看了,都是正儿八经的恶人。
再然后,望枯就随着摇摇欲坠的楼,一并沉入哀夜里。
……
休眠一事,若晕晕乎乎躺上床,躲在日头照不进的暗地里,睡个两百天都不嫌久;若被迫昏睡,就是用榔头往脑门上打个大包,活享罪受。
望枯便是后者。
恍惚中沉浮,清醒里出走。
像是成了正儿八经的游魂,始终蛰伏在夜里,又要日行万步之久。
乱到难以描摹,话里苍白。
至于为何还有意识,当属床前床后总有交谈声。
聒噪且添乱。
……
“晓姑娘,你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看着好热切,亲姐妹么?”
“母女。”
“……啊?竟、竟是如此。”
……
“小韭,你听说了没!这姑娘是神仙!”
“听说了!若非是小姐亲眼所见,又得圣上首肯,我都不敢信呢!”
“这世上竟真有神仙……”
“是啊,若非来了侯府,我们怎会见识这些?夫人都说,我们能来伺候神女,是我们此生修来的福分。”
“那我……可否求神女给我赐段姻缘?”
……
“气死我了!”
“怎么了?”
“有些人乱嚼舌根,说神女大人是当初害死太后、皇后与公主的、十恶不赦的妖女!”
“小韭!何必信这些!说书人都说,那害人的妖女早被神仙们处决了,自然是假话。”
“是啊!神女大人为了救人,身上留了这么些伤,昏睡至今,怎会是妖女呢?他们好生辱人!”
“无妨,世子会替神女讨回公道的!”
……
“宛儿,这都未时了,世子怎的还不来探望神女?”
“小姐说了,世子今日在梨花园里陪圣上听戏呢,怕会轻慢我们神女,特地托人送了安神香来。”
“哈哈哈!我就说世子动心了!”
“郎才女貌,自然是一段佳话。神女也是会选人,那一拽,刚好是我们磐州第一才子!”
“可神女能与凡人成亲么?会不会触犯什么天条啊?”
晓拨雪捎带寒意,终是横叉一脚:“她不嫁人。”
“为何?”
“因她心中无情。”
“啊!倒是可惜我们那一厢情愿的世子了!”
“宛儿!无妨的!神女不嫁可以,咱们世子入赘就好了!”
晓拨雪:“……”
……
“唉,变天了。”
“正所谓,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是诗意大发的好时候。”
“话虽如此,可神女为何还未醒啊?”
……
望枯倒也想问。
她好似又被困住了。
诸如,“再会幽冥”的无边之境,骨灰肤玉的过往回溯,与织骨棺里的数月漂泊。
也像有一人,再次关上她天顶的光亮,封匣以存。
直到此时,她才会惦念一回休忘尘。
他的流氓心性,他睥睨万人之上的目中无人,才会不容置喙地站出身,拉她一把。
忽地,她耳朵一痒,一声潺潺涌入。
——“既然望枯开口求我了,我自然没有不帮的道理。”
望枯:……
不妙。
那人最喜笑,却得饶人处不饶人:“怎么?又成哑巴了?不是你唤我来的么?”
望枯:……
真是休忘尘。
幸好举目无光,只有一缕声息在此:“莫要急着怨我,我不过是在助你躲天道……不然,以你的行事作风,迟早会拖累整个磐州的。”
望枯冷峻:多谢。
可这也不是他理直气壮窥探她的由头。
休忘尘:“哈哈哈,何必如此客气,还是说,望枯是有意给我添堵呢?你明白我的,急性子一个,见你对旁人投怀送抱,我好生妒忌,一时慌了手脚,人都有错事,体谅我好不好?”
望枯:不好。
休忘尘:“无妨,能叫望枯宽心,我已是满足。”
望枯无心说闲话:昏睡便能躲着天道了么?
休忘尘:“再叫声休忘尘,我便告诉你。”
望枯:……
休忘尘:“翻脸不认人了?”
望枯心念如一,俱是“铁面无私”:认得休宗主。
休忘尘:“既然认得,也不曾关切我一句,非但不知我病得多重,是否还眼巴巴盼着我死呢?”
望枯毫不犹豫:是的。
休忘尘声色一柔:“真可爱。”
望枯:……
他的确病得不轻。
休忘尘略显倦怠,嗓子低沉:“不打趣了,我告诉你便是。”
人虽病了,却好说话多了。
他又道:“昏睡并非有用,但可掩藏气息。你先前屡次受伤,是给天道指示自己正是祸乱源头,若是安分守己,它可不会太快追上。如今,你到了处处是凡人的人间,妖身醒目,而你又如此招摇过市,假意昏迷阵子,才好混入其中。”
望枯:嗯,我明白了。
休忘尘:“不再多问两句?”
望枯:不必。
休忘尘:“我倒还有话没说完。”
望枯直觉不是好事:……
休忘尘难得一顿:“你喜欢入赘的?”
望枯停了多久,他就耐着性子等了多久。
望枯嗫嚅:入赘……是何意?
休忘尘噗嗤一笑,不由松泛:“我还真是多虑了。好——睁眼罢。”
其实还有两句。
——无须说回见。
——需知休忘尘,有多想你。
……
再起的风,冲散了他的声息,转而用萧瑟更替。
望枯睁开眼,刚好,窗棂大开,商秋乍起。
又是一季昏黄时。
她支起身:“师尊,我醒了。”
晓拨雪只是坐在床边,缓缓睁眼:“……我为何也昏睡了,可是有人来过?”
望枯:“他已走了……这是何处?”
晓拨雪心下了然:“是休忘尘罢,听闻他此战之后,元气大伤,竟还要余力来此地,也是稀奇……不说他了。你我如今在侯府里,为沃元芩的生长之地,而你睡了足足两月,用了人间最名贵的药材养着,身伤虽只好了大概,只有融州、曦州两地有所动荡,但并无伤亡之人。”
望枯:“那就好。”
她探出头,往庭中看去,檐下静谧,已有垂暮之势。
望枯:“这就入秋了?”
晓拨雪也叹:“是啊。”
阴风声声催,时令却不允人先老。
忽而,几人匆匆跑来,推门瞄了一眼,又火急火燎往外去。
“小姐!世子!神女醒了!”
望枯却讶异——
这神女竟真是在说她?
……
沃家家大业大,而只是望枯所住两月的居室,便已能看出。檐角由玉兽镇压,院中有两棵“摇钱树”相望,下方淌着流觞曲水,舀起一瓢,清里焕白。而之所以真叫“摇钱树”,是因树上有赤橙红绿几色,多是嫁接而来,却也足以让望枯看花眼去。
听闻,是沃元芩一个自作主张才有了后文——“恩人应当喜欢银两,何不投其所好呢?”
真是什么都被她看穿了。
因此,被管事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邀去“接风宴”前,望枯也仍没研磨明白。只是听闻此府能有一半皇宫大,便顺了一把,聊以路上解闷。
但这些人也没敢让她累着,壮汉扛起步辇,喜滋滋地让她与晓拨雪端坐上方。
晓拨雪浅叹一声:“……我们有手有脚,为何要你们伺候。”
而步辇旁始终跟着一人,剑眉星目,貌比潘安,身着竹色衣袍,头戴银冠,一眼看去,极是好脾性,他轻笑作答:“神女大病初愈,自然要小心些,还望仙姑再忍耐一会儿,过了前廊便要到了。”
晓拨雪声冷:“我不是仙姑。”
沃元眷吃了冷脸也不恼,而是悄悄抬头看望枯,又怕过分,一眼够细嚼良久:“明日停仙寺,有为神女所设的礼谢大典,不知神女可愿赏脸,来此地游玩一番?”
望枯心不在焉地鼓弄手中花瓣:“来。”
——不来可就真坐实神女之身了。
此人正是沃元芩的长兄、望枯随意扯来之人,旁人称作世子,但妖怪不讲繁文缛节,只管直呼其名。
沃元眷难掩欢欣:“好,明日一早,我便再来‘摇情院’接神女过去……神女无须起太早!刚好神女喜欢摇钱花,我便在明日等候之时,随意摘上几朵,可好?”
望枯:“……也好。”
她不喜欢。
但停仙寺供奉的佛倒是喜欢。
若是带去,想必也是百利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