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前夕,风浮濯暂别望枯与晓拨雪,赶着银霜和那突如其来的满月,乔装成了四十岁的渔夫,自行去了巷陌深处。他敲门吵醒睡过一轮的药馆郎中,用重金求他给自己拿了一瓶——传闻里包治百病“跌打损伤油”。
郎中不是真把人命看过天,而是刚想开门破口大骂一通,又被这满脸胡茬的人收了脾性。
——粗糙皮,莲白眼,矜贵昂首,贵人仪度。
郎中只好叮咛:“这清淤油,若是给你自个儿买的,便敞开了用,今夜抹了明日就能好,但若你是给你夫人、孩儿买的,少抹点,还需慢慢来,主要是怕气味儿大,姑娘家大多不喜欢。”
“渔夫”:“多谢。”
郎中站在门前偷瞧他的身影,这一看,真让他惊掉下巴——
月华如水,七尺高的身姿却淌出九尺高、长发飘、四平八稳、安国定心的影子。
郎中此生忘不了此幕:“这不止是个贵人,还是仙人啊……”
风浮濯是第一回幻化新皮囊,当然忘了。
影子也会出卖人的。
……
望枯的心里头揣没揣事儿,从睡不好觉就已见端倪。
一会儿辗转反侧,一会儿长吁短叹。
夜越深,人越清醒。
非但是因为,临别前的沃元芩非要多一嘴,说那鎏天的地底下为生杀之地,是为那潦倒赌徒特意建造的擂台,杀死敌手或被敌手杀死,都可叫债务一笔勾销,让她夜长梦多;更是因为,她主张“平等”,怕哪个起死回生之人快一步或慢半步离开,都要忿忿不平,于是照着名册奋笔疾书,不争气伤了手肘,整夜抬不起来——
也是看沃元芩做事游刃有余,有些心急了,说什么都要抢占一回先机,夺来她应有的权柄。
更要遏制她的“心软”会在最后关头跳出来,坏她好事。
今日已是如此混乱,望枯又要惦念来日的“鸿门宴”。
睡不着也是情理之中。
窗棂洒下了迟暮的灰,细说古稀追赶期颐还需几多年。
这时,却有何物从天而降,遮挡成一道人形阴影,本要绕走窗外,如今也有几分迟疑。
风浮濯:“望枯,怎么没睡。”
望枯抬起眼皮:“我也不知,许是……就在等倦空君过来罢。”
风浮濯眸子微幽,绕过窗口去往门前候着。
她惯是会哄人的。
风浮濯曾与望枯说,无颜回归宁,眼下也一心闯荡人间。
望枯问多久,他不知;问意图,亦不答。问可要共住这所四室方院,他又摇头,说自己另有去处。
第三日就看到他在对门敞开大院,清扫落叶。
望枯与晓拨雪刚搬入时,曾被原先住在此地的六口之家的当家子夸过“天女下凡”,说是膝下三个女儿,还有一老,家中除了她夫君,其余都是女子,若哪日不开灶,可来她家应付一顿。
而今忽而辞了磐州差事,举家南迁,要去游江南。
再然后,风浮濯就顺理成章搬了进来。
里外都是一桩缘。
思及此,望枯才后知后觉自己打了岔子。而按理说,风浮濯步子快,应是早到门旁了,为何迟迟不见敲门声呢?
神仙大多不遭难,但风浮濯是个闷葫芦。
剜空心智也淡漠如初的闷葫芦。
望枯慌忙跑去开门,见风浮濯安然守在门前石头坎上。
月下影,人独立。闻槿香,一回首。
只觉差一壶温酒。
风浮濯:“出事了?为何如此急切?”
望枯:“……”
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凉薄者灭了怒火。
此人真是半点波澜没有。
风浮濯微怔:“为我开的门?”
望枯两手抱胸:“是了,倦空君非但不领情,还反过来将我数落我。”
月色柔了风浮濯的棱角,晕开笑意:“好,我知错……望枯可要罚我?”
望枯只叹此人不懂风趣:“我从未说过倦空君有错,却总要找我讨罚,莫非……倦空君是吃惯了苦头,一顿不吃就饿得慌?”
风浮濯生涩敛眸:“……抱歉。”
他太想要望枯的一切了。
罚也是赏。
骂也是夸。
“我原谅倦空君了,”风一吹,望枯耳根就发软,微微侧过身,“有什么事,不妨进来再说?”
风浮濯席地而坐:“不必,我原先是想等你睡好了才来打搅,奈何,四下无事。”
只想离她更近一些。
从前敢贸然共寝,是因他有佛光普度,君子身尚且坐怀不乱。
如今“色戒”已破,事事倒戈,望枯若要执意如此,就是引狼入室。
望枯苦恼一番,随之坐去门槛:“我可没有倦空君真的平心静气,今日不让我听到实情,我必定是睡不着的。”
“脏。”风浮濯在她坐下之前,一举悬崖勒马,起身从院里端了矮凳子,衣袖擦灰后,又让结靡琴弦跑进屋,给望枯当头盖下一床被褥,“天冷,裹好。”
望枯眼前一黑,两弦面面俱到,一个牵着脑袋,一个托着下巴,帮她一颗脑袋钻出被子,两颊红扑扑的,形似蚕蛹,晃似不倒翁。
她一笑,像是拱了摇晃的枝头:“倦空君总算不知毁坏衣裳了。”
风浮濯也低头浅笑:“嗯,手拿来。”
结靡琴弦又去被子里寻出望枯的右手,小心翼翼捧去他手里,只有望枯还蒙在鼓里:“倦空君这是何意?”
风浮濯伺候人的本事见长,知晓清淤油,需先于掌心搓惹了,涂抹才有奇效。
瑶瑾似的白腕,养得倒是愈发好了。
月光还有一半沉进她眼底,荡着爱人的天性。
说是布偶制成了个惟妙惟肖的姑娘,也无人有异。
他轻声答:“望枯那时写得如此快,就不怕拧了手么?”
“已然拧了手。”望枯歪头看他,“看来,沃元芩也是会说实诚话的。”
风浮濯并不在乎他人之事,但既是望枯的话匣,他就不会扫兴合上:“哪一句。”
他的手已覆上望枯的腕心。
掌心有茧,非握剑而来,非抚琴而来。抚过软处,就是痒得她浑身战栗。
却野蛮叫嚣着他的粗粝过往。
望枯打量他的神色:“说倦空君心细。”
风浮濯:“谬赞。”
无喜无怒。
望枯也觉自己古怪,只是任他碰两下,就觉两腿酸软:“没有谬赞,还让沃元眷也知难而退了。”
风浮濯微顿:“你都知道?”
他这回抬头,看她被伺候得眯着眼,脑袋左靠右倒都都不自在,随即挪身再近两寸,拦腰让她靠入肩颈。
“困了?”
望枯躁动不安,顺势寻了个舒坦之地靠下,还悄悄蹭了蹭。
依风浮濯拙见。
如一只家猫。
望枯入了他怀,嗅来几口檀香,紊乱的心绪也安定许多。
当是夜更撩人,醉了一杯秋风。
她真真是与巫山的山性沆瀣一气。
那巫山百妖的雌雄之事、男男女女的双修之事,望枯好似从一个迷蒙的轮廓,描摹出了一个有棱有角的画卷。
她也懂得了何为心猿意马时,会起一些荒诞的情欲。
晓拨雪曾说,男子“不可近”,是因他们为天生坏种,女子若只说一句“此生跟随”,就会挖了你的心与肝,还将每一物都与银两比重,字字句句是勾心斗角。
而望枯自认她是良善的。
但骨子里深藏恶狠。
她循规蹈矩两百年,往后若哪日要与人云雨一夜——
若第一个玷污的就是这眼前百依百顺、只可远看的佛君,可如何是好?
况且,她已被明摆着推拒过一回。
更无须强求了。
风浮濯再一轻语:“望枯?”
此个浮想联翩来得快,去得更快。
奈何望枯不知,是风浮濯暗地里的贪妄,无意中挑动了魔身的邪念,飘散出了催情的气息。
好在,她向来不在乎世事的真与假。
她回过神:“还没睡去呢……我只知,沃元眷守在我床前两个月了,虽说每次都不敢与我说话,但我即便是根朽木,也未必不知儿女情长的意思。”
风浮濯黯然:“……嗯。”
——至少,还有人能护着她。
但若讲私情……
他讲不出私情。
望枯双眼恢复清明:“那倦空君为何不睡呢?还是说,神佛大多都不就寝?”
风浮濯遥想当年:“我的习性,大多与凡人时无异,不睡,是有心病。”
望枯眨眨眼起身,双手搭在他肩上:“倦空君好生坦然。”
风浮濯也抬头与她对视:“心病无医,为何不能说?”
望枯冥思苦想:“为何有心病呢?莫非是……倦空君少时就与古丝姑娘、风长引大人分别,而落下了病根?”
风浮濯趁夜深才敢紧盯她的眼:“只为其一。”
望枯:“你自小沉默寡言,当然还有其二了,定是关乎忧国忧民之事罢?”
风浮濯:“有的,但还有其三。”
望枯:“没有玩伴?无人随行?并未早早登基?”
风浮濯却笑:“都不是。”
而是他那弄丢了的白骨偶。
他逢于乱世,颠沛流离后,就再未安稳睡过一日。
也正如望枯所说的,世间不需他来吃痛。
生痛之绵长,不因一人而断。
风浮濯是一个侥幸活了四百年的蝼蚁。
可有些担子一旦挑起,也是整整四百年不曾放下。
至于日后。
风浮濯不肖想日后。
能像他过去每个睡不着的夜里,有白骨偶陪着他,听他说说话,就已是知足。
好比今夜。
或是说,他遗落百年的白骨偶早已找到了。
但心病,又因望枯,再烙一条新的——
爱而不得。
望枯泄气:“我每回问倦空君,倦空君都不说,当真会卖关子,恐怕我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了。”
风浮濯斩钉截铁:“不会的。”
迟早。
他会向仙界还了空桑山,再要回他封存的记忆。
到时,赠给他的心上人。
谦恭与卑贱他都将照单全收。
风浮濯再次搂她入怀:“夜快尽了,望枯,该睡了。”
他轻轻地、有规律地拍了几下,怀中人竟就此歪头睡去。
他的确施了法。
诚如影子偷偷将他的真身让渡给凡人。
风浮濯只是悄声地占用了望枯的半个时辰。
贪念这只此一瞬的,温良夙夜。